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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

2013-04-29 00:00:00羅四
最推理 2013年11期

引子

深夜的馬路上寂寂無人,只有微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輕響。

路燈光線蒼黃,梧桐樹影映在巷口爬滿藤蔓的墻垣上,暗影如水般流淌下來,與地上的血泊漸漸融合。

地上坐著一個男人,懷抱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女子,她的血染在了他的白襯衫上。男人目光呆滯,目睹著女子在自己懷里閉上了眼睛……

1

五年后。

T市。原本寧靜的海濱小城,隨著一部在此地拍攝的民國建筑紀錄片的熱播,一夜之間成為熱門旅游勝地,全國的人都朝這里涌來。連帶省城最著名的學府T大也失去了清靜。

T大坐落于市區南郊,依山傍海,風光秀麗,是游人必去的景點,校園里終日車來車往,人滿為患。

這晚,T大校長衛良宣和妻子陶璐正坐在沙發上閑聊。他們的獨生女衛亦婉今年二十四歲,正是花樣的年紀。她吃完飯就回了房間,等她再來到客廳,已換了身出門的打扮。她穿了一身白色連衣裙,扎了個高高的馬尾,眼角微微吊向眉梢,溫柔的氣質中多了一些颯利感,青春氣息迫人。

陶璐抬起頭問道:“去見天亮?”

衛亦婉一邊說著“是啊”,一邊走到玄關換鞋子。

衛良宣搖頭微笑道:“女大不中留。”

陶璐笑著在一邊搭腔:“她今天有正經事,她和天亮要給朋友介紹對象。”

衛良宣來了興趣,問道:“給誰介紹?”

陶璐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大門咔嚓關上的聲音。她莫名感到有些不安,起身快步走到玄關,打開門看見衛亦婉正站在走廊上等電梯。

“什么事?媽?”衛亦婉回頭疑惑問。

陶璐不知道說什么好,半晌只說了句:“不要弄得太晚,早點回家。”

電梯門開了,燈光打在衛亦婉黑色的頭發和白裙子上,她側頭對著母親微微一笑,揮了揮手,手腕上的銀鏈光波閃耀。

她進了電梯,門隨即合上了。

2

幾天后,離T市約四百公里的烏縣火車站門口。

一個男人在售票窗口買好下午六點前往T市的票,他低頭看了眼身邊的小女孩,牽起她的手走進了候車廳。男人約摸三十五六歲,身材高大挺拔,臉色在黑色T恤的映襯下略顯蒼白,女孩看上去也就九歲上下,五官精致秀麗之極,長長的黑頭發垂在肩上,跟洋娃娃似的。這兩人相貌相似,眼里都有一種與世隔絕的疏離感,特別是女孩,小小年紀,烏黑的瞳仁中就蘊著一股冷意,仿佛對什么都激不起興趣。

他們隨著人潮登上開往T市的慢車。車廂里很是擁擠,過道里站滿了人,列車員推著小車吆喝著在人叢中殺開一條血路。男人牽著女孩從旁穿過去,小心翼翼地護著她不被沖撞。走過四節車廂后,到達了餐車。

餐車內只有寥寥幾桌客人,在餐車另一頭,五六個列車員正圍坐打牌,吵吵嚷嚷的。

男人皺了皺眉頭,從進這節車廂開始,他就感到一種有些緊繃的氣氛。他選了靠門邊的位子,讓女孩坐在里面,自己坐在外口。不久就有列車員拿著菜單過來,他點了魚香肉絲、炒青菜和西紅柿蛋湯,又要了一罐橙汁。車廂里沒有空調,他把窗戶向上抬了一點,空氣頓時流通了起來。

在離他們兩排前的位置上,坐著一個男子,身形頎長,條紋襯衫極其挺括干凈,他微微側頭,露出半架黑框眼鏡,鼻梁高挺,嘴唇極薄。黑色T恤男子站起身,走到那人對面,微笑著說:“屈教授,這么巧。”

“陸費教授,你怎么會在這里?”坐著的男人有些意外。

黑衣男子名叫陸費隱,在T大歷史系任教。穿襯衫的男人名叫屈天亮,是他的同事,T大工程系新晉教授。

“帶女兒出來散散心。”陸費隱溫和一笑。屈天亮轉過頭,與坐在窗邊的女孩陸費妍漪視線交匯。

“叔叔好。”妍漪脆生生喊了一聲。

“你好。”屈天亮點頭笑了笑,回頭望著陸費隱說,“令嬡真可愛。”

陸費隱問道:“你出來辦事?”他注意到屈天亮膝蓋上放著一只黑色手提箱。

屈天亮回答:“是啊。”

陸費隱立即說:“那我不打擾你,先回去了。”

兩人頜首作別,陸費隱回座,就看見妍漪在捻弄花瓶里的假花。

“爸爸。”

“嗯。”

“我們這么晚回去,小安哥哥進不了門怎么辦?”

“不會,火車跑得比小安快。”陸費隱隨口答著,目光又落在角落處那幾個玩牌的服務員身上。在這狹窄的車廂里,他已經發現了第二個熟人。那個靠窗側著臉全神貫注打牌的胖子.他板寸油亮,披了件臟兮兮的工作服,隨著他摔牌的動作,臉上的橫肉按著節奏地抖動。

他認識他,不期然,腦海里就閃過曾經的畫面。

月亮下發亮的鐵欄桿,胖男孩和瘦男孩圍著操場跑步,瘦子沉默地跑著,胖子彎下腰扶著膝蓋,叫著“老師再跑要出人命了”。

跑道邊的中年女人戴著眼鏡,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罵道:“叫你們考試作弊,繼續跑!”

雖然近二十年沒見面,陸費隱還是一眼就認出,那胖子是他的小學同學——莫小凡。他不由有些意外,聽說莫小凡畢業后考了警校,后來還升任市刑警隊的中隊長。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他,還是以一副列車員的打扮出現,難道他被警隊開除了?

列車馳過鎮郊的道岔,進入圓緩的山丘地帶,景色也變得晦暗。這一帶本來山川秀麗,湖澤棋布,可是近年來山陵間的水泊一個個干涸,最大的湖也成了礫石遍地的荒灘。一座矮矮的鐵路橋橫越河灘,通向山脊深處的隧道。火車上了鐵橋,速度似乎慢了下來。

車廂里不知是誰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音樂響了十幾秒也無人接聽,陸費隱認得這旋律,是一首德國歌曲,《天使》。他的眼光不知為何又落在背對他的莫小凡身上,莫小凡后頸微微動了動。又過了幾秒,隨著屈天亮將手機緩緩放至耳邊,那音樂聲斷了。陸費隱又感到了車廂里那種緊繃的氣息。

“喂。”屈天亮的聲音低沉晦暗,“帶來了,人在哪里?”

山脊越來越迫近,光線也越發暗淡,汽笛驟然響起,凄厲的鳴叫中屈天亮站起身來,好像被什么牽引著,失神地走向右邊的車窗。陸費隱順著他的目光向右望去,不由怔住。

遠遠的荒灘那頭,有一座荒廢的水塔,水塔下站著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拖到腳背的白裙,及肩的黑頭發如蓬草般飛舞。她的雙眼被一塊白布蒙住,雙手背后,好像是被綁縛在塔邊,她的頭低垂著,不知是否有意識。闊大青灰天空下的枯萎河灘,細長水塔旁蒙住雙眼的少女,像一幅視覺極具沖擊力的印象派畫作,讓陸費隱震在原地。

一瞬間,那詭異的畫面消散,隨著濃黑的煙氣彌漫,火車沖進了隧道中。

車廂里燈光雪亮,手機信號也中斷了,屈天亮站在走道中間,拎著皮箱,失魂落魄地望著那個已經漆黑一片的窗口。陸費隱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沒來得及開口詢問,角落里的莫小凡忽然轉過頭來,兩人目光對視。陸費隱什么也沒說,轉身重新坐了下去。

剛才那一瞥,是警察的眼神。被綁縛的女人,化裝的警察……

莫小凡收了牌,向身前兩個穿白色工作服的列車員說了句什么,那兩人站起身,一人推著一輛食品車分別去向兩個車廂。屈天亮坐回座位上,依舊將黑皮箱放在膝上,因為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陸費隱轉頭看看被自己打開一條縫的車窗,大致猜想到,這是一起綁架案。

兩分鐘后火車跑出隧道,道旁先是出現了櫛比的紅墻石棉瓦磚房,人煙也稠密起來。火車緩緩駛向前方一個簡陋的站臺,速度漸慢。這一站叫做郭北。對屈天亮來說,這段路程太久了一些,手機又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未知號碼,屈天亮沒有猶豫地接起手機。

“看到她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響起,對方顯然使用了變聲器。

屈天亮沉默了幾秒鐘,開口說:“看到了。”

火車在月臺停穩,那個怪異的聲音忽然命令道:“下車,在月臺上等我。”屈天亮沒有猶豫,立即拎起皮箱向外走去,他走過陸費隱身邊,在緊鄰餐車的9車廂前車門下了車。

這個車站太小,一共只有十幾名旅客上下,空落落的月臺上只剩屈天亮一個人。列車已經開始緩緩前行,此時他的手機又響了。接聽起來,那個聲音再度下達指示:“上車,坐回去。”屈天亮立刻返身跑了幾步,及時跳上了火車。

莫小凡不再打牌,他一人占了一個座位,耳朵里塞著耳機,半閉著眼睛,享受似地微微搖晃著腿。忽然,他臉色暗沉下來,扶了扶耳機,不知聽到了什么。

半個小時后,列車停靠下一站,東程,同樣的事又發生了。電話里的人再度指示屈天亮下車等候,開車前一秒又叫他跑回車上。已經有別的旅客注意到這個不斷上下車的人了,紛紛向他投去奇怪的眼神。屈天亮倒是鎮靜如常,看不出任何情緒。之前他和警察商議,一旦見到人質,綁匪一定會要求立即將裝有現金的皮箱從車窗扔出去,但不知道為什么,對方沒有這么做,反倒讓他一遍遍上下火車,好似戲耍一樣。

列車再度進站,這回是個相對熱鬧的車站,紅柳站。陸費隱正撥著號,前方《天使》的音樂同時響起,莫小凡不由看了他一眼。陸費隱手機聽筒傳出的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后再撥”。屈天亮接通手機,聽筒里傳來下車指示。

屈天亮下車后,莫小凡慢悠悠走過來,在陸費隱身前站定:“先生,你的車票給我看一下。”陸費隱從褲子口袋拿出兩張票交給他,莫小凡看了一眼,將票還給他,轉身要走。

“等等。”

莫小凡回頭。

“結賬。”陸費隱指著餐桌上的食物說,他惡作劇地想,在其位就要謀其政。

莫小凡看了一眼桌上的盤子,頭也不抬:“六十四塊三。”他將陸費隱遞過來的錢放在工作服兜里,走開了。

“師傅!”

“還有什么事?”他不耐煩地回頭。

“麻煩您收一下盤子。”陸費隱微笑。莫小凡晃當真走回來,收了桌上的四五個空盤子就走了。

同時,月臺上的屈天亮被七八雙眼睛盯著。這是到達終點站T市前的最后一站。如果綁匪有要求,只能在這里了。紅柳站旅客較多,不斷有人經過屈天亮身邊。他背對著車窗,右手拎著皮箱。四周人來人往,有個拖箱子的男人低頭直直向屈天亮撞去。離他幾步之遠的便衣向他們靠近了兩步。可是男人拖著箱子繞過屈天亮,上了火車。

手機又響了,依舊是上車的指示。屈天亮呼出一口氣,轉身上車。這回電話沒有掛斷。對方要求他把箱子放在桌上,屈天亮按照指示將皮箱橫放在餐桌上,對方再次要求打開箱子,他愣了愣,還是按指示行動。箱蓋彈開,他的瞳孔立刻急縮了。里面哪里還有現金,箱子里是一堆雜志和舊報紙。

“謝謝了。”說完這句話后,對方掛斷了電話。

餐車里的服務員都聚攏過來,陸費隱站起來,也看清了箱子里的東西。

莫小凡擰緊了眉頭,從上車起,屈天亮和這個箱子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視線,電話那頭的人怎么可能做到不露面,不接觸,就換掉了箱子?緊接他眉棱一動,似乎想到什么。

“安檢機。”開口的是陸費隱。他話音剛落,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提在手里的箱子只有在一個地方必須離開視線,那就是在火車站的行李傳送安檢機。

“去查。”莫小凡兇狠地喊道。

終點站T市到了,這列火車上的旅客卻不能立即離開,每個人都必須通過特別安撿通道。陸費隱和妍漪走到出口時已經快九點了。好容易等到一輛出租車,說了地點,司機還不太愿意去。

“水庫?你這么晚跑到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肯定回不了市區的。”他回頭有些狐疑地看看陸費隱,又看看妍漪。陸費隱對司機道,“我家就住那里。”司機這才釋疑,嘟噥著“怎么住那里”發動了車子。

3

當初到T市,陸費隱就決定,要找一個遠離市區的地方,中介帶他看的是一處沒有生活配套的四層別墅群,哄他說以后一定會升值。陸費隱對那里沒有興趣,倒是經過水庫時一眼看中了這塊遍布竹子和松樹的空地。房子是他親自設計的,寬大的門廊,老式的搖椅,原木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書架。這是他和秀秀曾經夢想的生活,如今夢想實現了,可是生活里卻沒有了秀秀。

出租車在門口停下,車頭燈照亮了坐在門廊等候的那個男孩。男孩很是瘦弱,一張臉生得比女孩子還秀氣。他看到他們,露出了好看的笑容:“陸費老師,妍漪,你們回來了。”

妍漪跑過去拉住他的手喊著:“小安哥哥。”

陸費隱抱歉地說:“不好意思,路上耽擱太久,打你手機你又關機。”

“我手機沒電了。”小安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妍漪的家教。這個孩子給陸費隱的感覺,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有點娘。小安不僅教妍漪畫畫,還教她吹口琴,辨認各種各樣的蟲子和花。兩人在一起一玩就是大半天。

等陸費隱收拾好東西坐在客廳沙發上歇息的時候,小安從包里拿了一幅畫給陸費隱看。那是一幅鉛筆畫,寥寥幾筆涂出青灰色的背景,依稀看得出土地和扭曲的黑色天空,深淺線條勾勒出的人,有長有短,有三角形有長方形,所有的人都有一個特點,他們只有臉,沒有五官。

陸費隱笑道:“你的新作?有意思。”

小安神色有些擔憂地說:“不,這是妍漪畫的。”

陸費隱沉吟不語,坐到了沙發上仔細看畫。小安說:“妍漪很有天分,她很早熟,很敏感,可是她的風格都是這么黑暗,我擔心……”

陸費隱看看趴在地毯上看電視的妍漪,他轉向小安說:“你不用擔心,小孩子對黑暗的認識和大人不同,以后她眼中的世界改變了,世界觀自然也就改變了。”

小安露出困惑的表情,“陸費老師,到底哪一個世界才是真實的?”陸費隱不禁微笑,這個大孩子說不定比妍漪更幼稚。

夜里,陸費隱一個人坐在閣樓的窗臺上,就著月光看妍漪那幅畫,輕輕嘆了口氣。

第二天,他回到學校。還沒進辦公室,就看到系里的劉書靖教授慌慌張張出來,看見他就說:“陸費教授,辦公室里有人等你。”老劉的神色很嚴重,拉著他又追問一句,“你是不是得罪黑道上的人了?”他身邊的小助教吳萱也怯怯地點點頭,指指房門。陸費隱有些莫名其妙,走進大教研室,只看見一個穿著短袖老頭衫的男人坐在他的位子上旁若無人地吸煙。男人矮胖精悍,滿臉橫肉,樣子粗魯,在老劉眼中絕非善茬。

陸費隱笑道:“放心,他是警察。”劉書靖還是半信半疑的樣子。

莫小凡轉頭看見陸費隱,煙蒂上已經長出好長一截煙灰,他不及打招呼,只是點點頭,開始左顧右盼找煙灰缸。這個房間沒有人抽煙,陸費隱撕了張白紙放在桌上,莫小凡在紙上抖落了那段煙灰,跟著摁滅了煙頭。

“好久不見。”陸費隱招呼道。

“可不,昨天之前有快二十年沒見了吧?想想當年我們在學校一起作弊的時候,真傻。一轉眼,你都為人師表了。”莫小凡長的五大三粗,偏偏有個女孩子的名字,他那一手字還特別像個小女生似的秀氣婉約,與本人形象截然不同。這是他刻意練出來的,為的是考試時能誤導老師,手下留情。他看看周圍:“還是學校舒服,不像我們,工作苦,待遇又不高。”

陸費隱微笑不語,他等著莫小凡切入正題。可是莫小凡還在閑話,“咦,我聽說現在教授都是一人一間辦公室了,你們怎么這么多人擠在一起?”

后來進門的劉書靖聽見這話,忍不住生氣插嘴說:“他們物化、金融、交工、建筑早就實現一人一間了,連給排水也是兩人一間工作室,就我們歷史系,教授講師助教擠一大間屋子,沒有這么歧視的。警察同志你得,噢,警察同志這事你也管不了。”

陸費隱對莫小凡說:“出去聊吧。”

他把他帶到人工湖邊的草地上,兩人坐在長凳上。莫小凡又點了一根煙,“昨天的事你也看見了,有些話例行要問一下。你昨天為什么在火車上?在哪兒上的車?”

陸費隱說:“我和我女兒在烏縣上車回家,因為沒買到坐票,才想到去餐車消磨時間。”

“去烏縣干什么?”

“妍漪的媽媽葬在那兒,昨天是她的祭日,帶她一起去拜祭。”

“秀秀去世了?”莫小凡吃了一驚,“她才多大?怎么走的?什么時候的事?”

“五年了。”陸費隱說。

“生病了?”莫小凡試探地看著他。

陸費隱簡短地說:“意外。”

莫小凡嘆了一口氣,沒再問下去。他掐掉手里的煙,隨意扔在草叢里。沉默了幾分鐘,他說:“我們沒找到那女孩。”

“什么?”陸費隱心一跳。眼前浮現出荒灘上那個被蒙住雙眼的白衣少女的樣子。這個景象和妍漪那張沒有臉的畫融合到了一起。

莫小凡跟著說:“你的判斷也沒錯,箱子上在安檢帶上被人掉了包。”

“是……綁架?”陸費隱問道。

“是。”莫小凡直言,“你知道被綁架的是誰?”不等陸費隱回應,他就說了下去,“是你們校長的女兒,你同事屈天亮的未婚妻衛亦婉。”

衛亦婉供職的藍魚出版公司就在T大校園里,陸費隱見過她幾次,印象中那是一個溫和甜美的姑娘,實在無法同荒灘上那個魅影般的少女聯系在一起。

“三天前,衛亦婉晚飯后出去和屈天亮約會,這一走就沒再沒回家。當天夜里,衛家就接到了勒索電話,要他們準備一百萬等候通知。指定屈天亮交款。綁匪讓他乘坐l36次,坐一個來回,車上確認人質安全和付款。”

陸費隱有些不解:“指定上了年紀的衛校長,或是衛太太去交款對綁匪來說,不是更安全么?為什么會選擇屈天亮呢?”

“這就不知道了。”陸費隱覺得莫小凡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他接著說,“我原以為綁匪會選擇在火車提速路段行動,誰知他把地點安排在郭北隧道口,雖然那地兒荒吧,可是兩站之間距離太近,太容易調派人手,而且前后都有道岔,慢車十有八九要停車讓動車。昨天我們在窗外發現那個被綁著的女孩后,我立即通知封路,十分鐘后我們的人就趕到了,但你猜怎樣?鬼影子都沒看到一個。”

“這么短的時間人應該跑不遠吧。”

“按常理是這樣。路的兩頭被封死了,河灘就那么大,綁架犯帶著一個女孩應該非常顯眼,可是我們進行地毯式的搜索,也調查了附近鎮上的出租屋,民居,一無所獲。人愣是消失了。”

陸費隱默然。昨天火車上目睹的那個畫面太不真實,這個結果在他看來反倒自然。

莫小凡忽然轉頭問:“屈天亮這人怎么樣?”

屈天亮算得上青年俊杰,二十九歲的教授,年紀輕輕開始帶研究生,論文屢次獲獎,多次主持重點項目,成就令同行側目。他之前在S大任教,三年前才調來T大。作為同事,陸費隱平日里跟他,也只是點頭之交。話說回來,屈天亮在學校里好像跟誰也沒太深的交情,就像他自己。

不等陸費隱回答,莫小凡自顧自說道:“我總覺得這個人太冷靜了。一般來說,遇到這種事,家屬急也急死了,可是屈天亮一絲一毫也看不出慌亂。”

“每個人遇事的表現都不一樣。”陸費隱這么說,好似也為自己辯解了一般。

莫小凡搖頭,噴了口煙緩緩說:“當時那種情況,要是你看到你的親人站在窗外,你一定恨不得立刻跳下車去保護她吧。從火車進隧道到出隧道,這短短幾分鐘,足以看出一些事情。屈天亮既沒表現出慌亂的坐立不安感,也沒要求立即下車去救未婚妻。他坐在座位上,手都沒抖一下。他的情緒波動太平緩,不得不讓人懷疑。”

陸費隱戲謔道:“不聽你的話會被你痛揍,聽你的話又要被你懷疑,你倒是叫人家怎么辦呢?”

莫小凡瞪眼說:“我是從人情世故分析!”

陸費隱問:“那晚屈天亮見到衛亦婉了嗎?”

莫小凡搖頭:“他有堅實的不在場證明。因為那是一場四人約會。”

“他們約好把屈天亮的助手吳祖明,介紹給衛亦婉的閨蜜林蓉。當晚,屈天亮和吳祖明先到達咖啡廳,說好衛亦婉帶林蓉去的,可是林蓉在公司左等右等等不來衛亦婉,打電話給她,衛的手機關機。林蓉又打給屈天亮,屈天亮就打去衛亦婉家問,衛家人這才知道女兒不見了。”

林蓉這個女孩陸費隱也是相識的,她是衛亦婉的副手,她們公司出過一套《歷史上的天才少年》繪本,請陸費隱做顧問,與他接洽這件事的就是林蓉,感覺上,她比衛亦婉更精明強干。陸費隱想到一件事,問道:“箱子是在哪里被掉的包?”

“就是我們T市火車站。監控錄像顯示,屈天亮把箱子放在安檢帶上就去旁邊接受人體安檢,有個人跟在他后面,提著一個蛇皮袋,彎腰放進了安檢機,還整理了一下。我估計袋子里就是一個一模一樣的箱子,他拿起袋子把屈天亮的箱子罩住,露出自己偷換的箱子,那人動作太快。我們在一旁盯的小家伙看到箱子出來了,就沒疑心。那人戴著墨鏡和帽子,沒拍到臉。”

陸費隱皺眉說道:“如果說,他一開始就已經將錢取走了的話,那么為什么還要兜這么大一個圈子,跟警察玩這場游戲呢?”

莫小凡正色說:“所以,綁匪的目的只是為了錢。”話未說完,電話忽然響了,他接起來聽了會兒,不耐煩地說:“我馬上到。”

他站起來,跟陸費隱說:“有事先走了,回見。”

陸費隱忽然問:“莫小凡,昨天你明明知道可能有危險,也看見我帶著孩子,為什么不叫我離開?”

莫小凡回過頭說:“二十年沒見,我甚至不知道你有沒有嫌疑,怎么提醒你?直到你后來一遍遍叫我結賬收盤子,我才不再懷疑你,沒有哪個嫌疑人敢這么跟警察蘑菇。”接著他又晃了晃腦袋說,“你不要怪我。為什么你自己不離開?其實你看到我的時候就已經猜到當時的情況不尋常。可是你連走的念頭都沒有動過,你當時怎么不想到孩子?因為有事情發生的感覺讓你興奮。”

陸費隱無話可說,二十年不見,最了解他的還是莫小凡。

4

衛良宣家離T大不遠,莫小凡坐了一站路就到了。他進門就看到局長馬濤正坐在客廳里安撫衛良宣。衛良宣表面還保持著鎮定,他妻子陶璐已經病倒了。綁匪一直沒再聯絡他們,時間越長,衛家人的情緒越是趨于崩潰。馬濤看見莫小凡走進來,介紹道:“這就是負責這個案子的莫隊長。我們的骨干,非常有能力。老莫你過來,跟衛校長說說情況。”莫小凡沖口就說:“衛校長,這件事你還是要樂觀,現在雖然沒找到人,不是也沒找到尸體嗎?”

“尸體……”衛良宣臉色發白,嘴唇哆嗦起來。馬濤咬著牙,恨不得一腳踢向莫小凡。

莫小凡讓馬局安撫衛良宣,自己開始查看房間。他走進了一間背景全是粉色的房間,HelloKitty圖案的床單,明亮的飄窗,精致的梳妝臺,寫字臺上的白色梔子花還散發著清香。梔子花旁立著一個相框,一個穿白裙子的女孩站在一顆心的形狀里朝他微笑。莫小凡拿起相框,女孩臉龐圓潤,笑容燦爛耀眼。

“你在干什么?”不知什么時候,陶璐已經站在他身后。

“不好意思,我來找找看有沒有線索。”

陶璐走過來,接過相框端詳,臉上滿溢愛憐:“這是她考上大學那年照的。我最喜歡這張,她就一直放在桌上。小婉是乖孩子。”

衛亦婉之前的人生是典型的不識人間疾苦。家庭優越,學業出眾,長相甜美,生活事業都是一帆風順。T大畢業后在出版社工作了兩年,就在父親的幫助下創立了藍魚文化公司。藍魚公司是兒童出版物的,公司很小,只有五六個人,全是女孩子,業務往來單位都是幼兒園,社會關系單純到不能再單純。

陶璐在床邊坐下,輕聲說:“我們小婉不會得罪人的,她性子這么好,誰這么壞心眼呢?”說著,伸手捂住了嘴。

莫小凡沒功夫安慰她,抓緊問道:“那她男朋友呢?有沒有得罪過什么人?”

陶璐搖搖頭:“沒聽他們提起過。學校里做學問能得罪誰呢。”

“那令愛和屈天亮平時相處的好嗎?”

“天亮?挺好的呀。小婉很聽他的話。”陶璐嘆了一口氣,“其實我不太放心小婉和天亮在一起。不是因為他家庭環境一般,我擔心天亮總想著以前的女朋友,對小婉不能全心全意。心里有陰影,這樣的人總是不太陽光。”

莫小凡打斷道:“屈天亮以前有女朋友?”

陶璐點頭說:“是的。前幾個月,天亮來家里玩,落了個錢包在沙發上。我也是不小心看見,他錢包里放著一張女孩子的相片,不是亦婉。我就問小婉怎么回事,小婉說她早就知道。那個女孩是天亮以前上學時認識的,感情很好。后來那個女孩被車撞死了,天亮傷心過度,連原來的城市也呆不下去,才調來我們學校,認識了小婉。我們小婉心地好,想要安慰他,讓他快樂起來。”

莫小凡點點頭,聽起來像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不過他的關注點不在這上頭:“是意外事故嗎?什么人撞死了他的女朋友?”

陶璐說:“不知道,聽說司機逃逸了,一直沒找到。”

他們在里面聽見門鈴的響聲,又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衛伯伯好,陶阿姨好點了嗎?” 陶璐迎了出去:“小蓉,快進來。”

莫小凡跟出去,看見陶璐握著一個年輕姑娘的手,無聲抽泣起來。那姑娘穿了一身黑色套裙,身材消瘦,她大約二十五歲,秀麗的瓜子臉,眼睛泛著紅絲,臉色蒼白疲憊。她正低聲安慰陶璐。

案發那天莫小凡在警局給她錄過證詞,她就是林蓉,衛亦婉最好的朋友。她倆是中學同學,畢業后衛亦婉考入T大,而林蓉考場失利,只取了S市的本三,兩年前藍魚公司成立,衛亦婉就將林蓉帶進了公司。

“小婉有消息了嗎?”她看見莫小凡就問。

“現在還沒有,我們正在努力追查。”莫小凡說。

“你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那天她是因為我才出門的,要是她有什么事,我,我這輩子怎么安心……”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陶璐忍著眼淚說:“不,不怪你。只要小婉能回來,她變成什么樣,我都不在乎。”衛良宣走過來,扶著妻子的肩,低下頭,眼眶也紅了。

林蓉左右看了一下:“衛伯伯,天亮不在嗎?”

“天亮回學校了,他已經陪了我們好幾天,學校的課不能再耽誤了。”

“嗯。”林蓉說:“我只是來看看您,沒事我就放心了,等下我還回公司。”

“林小姐,我送你回去。”莫小凡說。

林蓉開車從小區出來,莫小凡坐在她身邊:“這車不錯啊。”

車里響起“嘟嘟”的警示音。“安全帶寄好。”林蓉說,“車不是我的,是公司的。小婉沒駕照,所以讓我開。”

“有車開又不用你花錢,不是挺好?”林蓉沒有說話,神情冷漠。莫小凡想,衛亦婉生性溫和,沒聽說她和誰有矛盾,平日在公司里更能震懾下屬的,說不定是這個林蓉。

在路上莫小凡不時看著左右。“莫警官,你看什么?”林蓉問。

“衛亦婉就是在你開過的這條路上失蹤的。”林蓉手一抖,車子打了個滑。莫小凡嚇了一跳。“林小姐,你當心點開。”

“對,對不起。聽你這么說,我心里害怕……現在真的一點線索都沒有嗎?”

其實事發那天,有人看見一輛黑色福特SUV一直停在在小區入口不遠,十分可疑。衛亦婉失蹤后再沒見過那輛車。這個他連陸費隱都沒說,自然也不會對林蓉說。

“正在找線索。林小姐,衛亦婉有沒有對你說過她和屈天亮關系好不好?”

林蓉說:“都要結婚了,當然很好了。”

“你知道屈天亮以前的女朋友的事嗎?”

林蓉眼神一僵,跟著說:“這個,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已經聽衛亦婉的媽媽說了他前女友的事,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應該無話不談吧。”

林蓉把車開進了校門,在食堂附近找了一個停車位停下。吁了一口氣,靠在座位上。

“屈天亮以前的女朋友叫閔雁。是他的大學同學,小他兩屆。那女孩家里環境不好,屈天亮在外面掙錢給她付學費。五年前,閔雁出車禍死了,屈天亮整個人都崩潰了,聽說他看過心理醫生,還自殘過。這件事S大的人都知道。”

莫小凡沒想到面相漠然的屈天亮還有這段過去:“他和他女朋友當時同居了嗎?”

林蓉搖搖頭:“這個我不知道,有可能吧。”

“那他和衛亦婉同居了嗎?”

林蓉有些煩這個警察,怎么盡糾纏同居不同居的問題。

“當然沒有。衛伯伯和陶阿姨家教那么嚴,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衛亦婉明知道屈天亮的過去,還是跟他在一起。她是怎么想的?”

林蓉嘆了口氣,說:“小婉很依賴天亮,離不開他,有時候有些怕他,反正是什么都聽他的。”

莫小凡原以為以衛亦婉校長千金的身份,她身邊的男人應該像狗一樣跟著她,想不到,反了。“她有沒有跟你說過,她到底是憐憫屈天亮還是真的愛他?”

“沒有。”林蓉忽然變得有些生氣,“你為什么不直接去問屈天亮?小婉是不是真的愛他,他自己應該最清楚。”

屈天亮在上課,沒有時間見他,莫小凡只好先和他的助手吳祖明談。

吳祖明中等身材,面孔白凈,戴著黑框眼鏡。莫小凡了解到他以前也是T大的學生,畢業后離開了兩年,這次算是回歸母校。談話間他老是看墻上的鐘,一幅趕時間的樣子。

“是,天亮主動跟我提,要介紹女朋友給我。我有點意外,以為他從來都不會關心這些事。”

“那你以前見過林蓉嗎?”

“沒有。天亮說,安排一個四人約會,比較自然,不提相親這回事,要是我倆沒意思,就當什么事也沒發生過。”

“你在屈天亮身邊工作,知不知道他和什么人有矛盾?”

“這個,我對他的事也不是很清楚。不好意思,沒有幫到你。”

莫小凡要走的時候,吳祖明忽然追出來,說:“莫警官,等一等,剛才天亮要我告訴你,他有事想跟你說,請你能不能去校門口的綠島餐廳等他一下,他下了課就過來。”

5

綠島餐廳充滿了八十年代的風味,吊扇,木條桌,印花墻面,店堂悠悠回蕩著蔡琴的綠島小夜曲。莫小凡剛進門,就看到陸費隱坐在角落里的一張圓桌旁,正低頭伏筆。

莫小凡走過去:“你在這里辦公?”

陸費隱抬起頭,有些意外。“你怎么又回來了?”

莫小凡不滿道:“你就這樣歡迎老同學?”他看了看攤在桌上的幾張紙,是鉛筆勾描的一些服飾怪異的男女,旁邊還有大段潦草字跡。小安教妍漪畫畫時,陸費隱從旁也學了一點技巧。

“改行做發型設計了?”莫小凡問。

“不是,明天去美院上課,準備一下。”

“美院?”

“是,講一堂古代服飾課。”

莫小凡問道:“你怎么不做點正經事?”

陸費隱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不由笑道:“你認為什么才是正經事?”

莫小凡說:“當然是研究戰爭,千軍萬馬,攻城掠地,多帶勁。”

“爸爸!”聲音從門口傳來。莫小凡轉頭,看見小安牽著妍漪的手站在陽光下。他們像兩杯澄澈的水,沒有半點雜質。

陸費隱微笑招手,妍漪走到他身邊,小安跟在后面。“妍漪叫人,這是莫叔叔。”妍漪望了一眼莫小凡,一言不發。莫小凡不知道怎么跟小女孩打交道,笨拙地伸手想摸摸她的頭,妍漪卻躲開了。陸費隱無計可施,只好介紹小安與莫小凡認識。小安說:“你們聊,我帶妍漪坐旁邊去。”

妍漪立刻就走到一邊坐下了。莫小凡看看小安,低聲說:“這是你給妍漪請的家教?這小孩兒是不是同性戀?”小安不僅長的白皙俊秀,說話也像個女孩子似的靦腆,皮膚還特別好,極易給人這種感覺。陸費隱還真不清楚小安的取向,只得說:“你管人家的事干嗎。”他給妍漪他們要了冰牛奶和一堆點心。給自己和莫小凡要了兩個套餐,莫小凡狼吞虎咽吃完一份,覺得不夠,又加了一份。

“今天又不是周末,妍漪不用上學?”莫小凡有些奇怪。

陸費隱說:“妍漪不上學。”

莫小凡以為自己聽錯了:“妍漪不上學?”

陸費隱沉默了一會,說道:“這孩子性格有些孤僻,不太適合上學。這幾年是我自己教妍漪,我不會的,請人教。”

莫小凡發了一會呆,說:“我覺得你這樣吧,太慣孩子了。你越是保護她,她就越是依賴你的保護。學校是個小社會,現在不歷練,她將來一樣要進入大社會。”

旁邊的桌上,小安正教妍漪把餅干泡在牛奶里吃。

秀秀去世后同事曾經幫他介紹了一個女人,是個中學老師。他們相處的不錯,他第一回請她回家做客,妍漪從里屋慢慢走出來,他永遠也忘不了當時妍漪的眼神,驚恐,崩塌。妍漪滑倒撞在了桌角上,他大喊一聲沖過去,抱起來就往醫院跑。夜里妍漪掛水,他在床邊守著她,她慢慢開口了。爸爸,你不要結婚。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好,不結婚。妍漪又說:爸爸,你不要再見她。他機械地說:好,不見她。

秀秀在的時候,家里浴室的地漏永遠找不到一根頭發絲。秀秀不在了,浴室里還是一塵不染,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反應過來,妍漪幾乎是立刻接替媽媽做起了撿頭發這件事。她就是用這種小細節把自己和爸爸封閉在他們的小世界里,低觸任何人的打擾。直到小安來應征家教。妍漪終于能接受另一個人,待他親如兄長,做父親的雖然有些嫉妒,其實更多的是欣慰。

有些事只能慢慢來,這一點莫小凡不會懂。

莫小凡忽然說:“來了。”

屈天亮走進餐廳,看見他倆,徑直走了過來:“莫警官,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沒關系。”屈天亮又向陸費隱點頭致意。陸費隱放下杯子打算起身:“你們談,我到一邊去。”屈天亮卻伸手攔住了他:“不,陸費兄可以聽。”

屈天亮望著桌布的花紋,眼神有些虛茫,過了一會才開口說:“幾個月前,我一直被人恐嚇。”

莫小凡臉色登時嚴重起來。

屈天亮住在學校分配的博士后公寓,他住一樓,那一帶有很多野貓,衛亦婉還專門買了一袋貓糧。一個月前的一天中午,她照例用小碗裝了貓糧放在陽臺上喂貓,就看見陽臺上有只貓趴在那兒。她有些奇怪,因為野貓從來都是隔著欄桿吃貓糧,絕對不會進來。她走過去想要逗弄小貓。結果貓身體一翻過來,她就尖叫起來。

“死貓?”莫小凡問。

“是的。我過去查看,那只貓身體軟軟的,沒有一塊好骨頭了,是被車撞死的。”

陸費隱心寒了一下。

“只有這一次?”

“不是,從那以后每隔幾天,陽臺上就會出現一次死貓,每只都被車碾過,死狀恐怖。”

“有沒有報警?”

“報了學校保衛處,可是他們也沒什么線索。”

莫小凡很生氣。“這么重要的事,你為什么不早說?”

屈天亮說:“那幾次以后,死貓再沒出現過。我和亦婉以為是有人惡作劇,既然他停止了,也沒有再聲張。”

陸費隱突然問道:“每回發現死貓,衛亦婉都在你的公寓里嗎?”

莫小凡做著筆記,也抬頭看屈天亮。屈天亮說:“是,她中午都會呆在我家休息。”

“出現死貓的具體日期你還記得嗎?”

屈天亮點頭。“記得,分別是四月十號,四月十六號,四月三十號,五月五號,五月九號。”

莫小凡在筆記上飛快記好,站起身來說:“我這就回去查。”

陸費隱想起家里存貨將盡,正好下午沒課,就領著妍漪和小安一起去超市采購。米、油、各種食品和生活用品堆了滿滿一車。妍漪要買大盒裝的巧克力冰淇淋,小安就跑去跟服務臺要干冰。結賬的時候他抬眼,瞥見正在逛對面貨架的一對男女很是眼熟,他是第一次看到這兩人在一起,林蓉和吳祖明。

吳祖明推著購物車,一邊看著手機,一邊心不在焉地推著購物車。林蓉在架上拿了兩袋洗衣粉放在車里。陸費隱心中奇怪,他記莫小凡說過,衛亦婉失蹤那天,原本是要安排他倆相親,為什么這兩個人怎么看都像老夫老妻的樣子。他沒有和他們打招呼,結完賬就離開了。

晚上,他坐在家里的閣樓上,桌上打開的筆記本顯示的是一條五年前的舊網頁。

“7月16日凌晨12點半,本市發現一起慘烈交通事故。一名二十一歲女子于堪合路與永春路口被撞身亡,肇事司機逃逸無蹤。目前警方正在追查……”

舊聞里說,當時被害人的男友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看到了剛剛死去的女友。肇事車輛已經逃走,他無法提供任何線索。對輪胎磨痕的調查,認定那是一輛國產三薈吉普。當時警方排查了全城和附近省市的車行和私家車,卻完全找不到線索。

文字下配的照片是一條小巷,一棵大樹長在路口,地上畫了一個歪歪斜斜的人形,依稀見到殘留的血跡。警戒線四周擠裝了當時的路人,還有人好奇地看著鏡頭。

陸費隱凝視著這個景象,久久不語。直到小安上樓來了。

小安拿著一個杯子:“陸費老師,我和妍漪泡冰可可喝,給您也泡了一杯。”

陸費隱接過杯子,道了聲謝謝。小安目光投向顯示屏:“老師,您在看什么?”

“沒什么。”陸費隱合上本子,轉身對小安說,“小安,明天還要麻煩你幫我接一下妍漪,你有時間嗎?”

小安高興地說:“好啊,我有時間,陸費老師你要上課嗎?”

“是啊,到你們美院去講課。來聽嗎?”

“好……好。”陸費隱背對著他,沒看到小安臉色一下子變了,手也在微微顫抖。

6

莫小凡站在吳祖明面前。

“你和林蓉早就認識。你來T大之前在S市呆過兩年,你在一家4S店做工程師,林蓉做銷售,我查到你辦過一張信用卡,附屬卡的名字就是林蓉。既然你們是這樣的關系,為什么一直瞞著衛亦婉和屈天亮?”

吳祖明并不畏懼:“感情是私人的事,我有這個義務要公開嗎?”

莫小凡冷笑:“衛亦婉是在安排你和林蓉相親的那天晚上失蹤的,直到那時你們還在隱瞞關系。我無法不把這兩件事聯系起來。難道說她被綁架和你有關?”

吳祖明睜大了眼睛:“你不要亂說!”跟著低下頭,抿了抿嘴,說,“我說就是了,和林蓉在一起之前,我追過衛亦婉,她沒看上我。林蓉也知道這件事。她一直有心結,好像總是衛亦婉不要的她才撿起來,包括我。她不讓我說,我也沒有辦法。”

莫小凡沒有想到這回事。“你追衛亦婉?什么時候的事?”

“還是念大學的時候。最后一年我就知道沒指望了,她喜歡的人是屈天亮。”

莫小凡心中一動,打斷道:“屈天亮不是兩年前調來T大才和衛亦婉認識的嗎?你怎么說她念大學的時候就喜歡他?”

“五年前屈天亮來我們學校上過一次公開課,還是我陪衛亦婉去聽的。一直到下課,她的眼睛沒有離開過他……她喜歡的就是這種類型吧,聰明,強勢,有決斷力。我……凡事都順著她,她怎么可能看上我。”吳祖明的聲音有些苦澀。

莫小凡不動聲色地點點頭。“你可以走了。”

同一時間。

陸費隱下了課,被一群學生圍住提問。好容易把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解答完畢,就看見美院的老教授江培茗正笑瞇瞇地望著自己。

“陸費啊,這堂課講的有意思,你展示的那些畫滿了眼睛的古代戲服,還有戰國的樹枝發飾,把這些孩子可都震了,都說簡直比日本動畫片還離奇。想不到就一件最小的裝飾物里都有那么多、那么深的典故,我今天也受教啦。以后你要常常來。”

陸費隱笑道:“江老太謙了。”他心里念著一件事,從懷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畫交給江培茗,“江老,您能幫著看看這幅畫嗎?”

給他看的是妍漪的畫。江培茗的眼里頓時漲滿了黑色的天空,扭曲的建筑,沒有面目的人。他被這種黑色的美吸引了。江培茗連連點頭,說:“雖然筆風拙稚,但畫者顯然極具稟賦,這是誰畫的?”

陸費隱聽了他的贊譽,很高興地說:“是我女兒。”

江培茗驚道:“令愛?不簡單啊,人一定得具有天才的直覺,才能在具象中一眼看出抽象。陸費兄,以后令愛一定要做我的學生,我包她十年內一定有成就。”

陸費隱更是得意,口頭上還是謙遜道:“這也是美院的間接教育。我請的是貴校的學生給小女做家教。”

“哦?誰?”江培茗很感興趣。

“你可能不認識,是一個大一學生,安子杰。”

“安子杰?”江培茗皺起眉頭。“這個學生我有印象,他在學校鬧過事,受過處分。我看過他的作品,毫無天分,為人又粗枝大葉,請他做家教不是誤了令愛?”

“江老會不會把人搞錯了?”哪里再去找一個比小安更細膩的男孩。

江培茗領他去了學生處,操作員把安子杰的信息調出來以后,陸費隱大為震驚。所有資料都和小安當初提供給他的吻合,可是照片上那個長相五大三粗的男孩根本不是小安。

小安的手機一直關機。他一路闖紅燈,風馳電掣地趕回家,天還是黑了。屋里亮著燈,陸費隱跳下車去開門,門被他的大力一推,轉著弧度蕩來蕩去。沙發上看電視的妍漪和廚房里忙碌的小安都看著他。

陸費隱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小安先開口了,一如往常:“陸費老師吃過飯了嗎?”陸費隱搖頭。小安說,“那你只好跟我們吃方便面了。”

三碗面小安都很細心地在上面臥了一個糖心水煮蛋,布了一條碧綠的菜心,看上去引人食欲。三個人默默地吃,誰都沒有說話。吃完飯,小安就告辭了。陸費隱讓妍漪上樓睡覺。他把門窗都反鎖上,叮囑妍漪誰敲也不要開門,然后悄悄出門。

沒有多久,他就追上了小安,這段路種了許多桑樹,田埂間一段一段竹籬笆。小安深一腳淺一腳走著,瘦瘦的身影時而隱沒在樹葉的黑影中。他沒有踏上大路,可是拐彎進了水庫另一邊的新路。陸費隱知道這段路通向哪兒,那個荒廢的四層別墅區。

這處當初陸費隱沒有買下的房子現在荒蕪衰敗,長草過膝,成了野生動物的樂園。一座座黑黢黢的建筑坐落草叢中,像一座鬼城。小區的大門用鐵鏈鎖著,小安只輕輕一推,門就開了。看來他早就把鏈條剪斷了。他進去后關上鐵門,將鐵鏈在門上繞了幾圈,做出鎖好的樣子。才返身向里走去。他進了右邊第三幢別墅。

陸費隱躲在桑樹后看著他的舉動,等小安進去,他才走過去,拿開纏繞的鐵鏈,進入大門,一直走到小安剛才消失的樓門。門沒鎖,一推,吱呀就開了。月光透過窗框照在水泥地上,樓梯在中央,沒有欄桿。陸費隱輕輕上樓。樹枝在樓面投映下巨大的陰影,顫巍巍晃動著。一直上到三樓,陸費隱看到了上面方洞透下來的燈光,他走了上去。水泥頂下懸著一個昏黃的燈泡,窗洞用塑料布糊著,屋子中央橫著一個亂糟糟的地鋪,旁邊堆了一些生活用品,小安正坐在床鋪上,看到他,臉色慘白地站了起來。

陸費隱看著這個地方,不由想到,住在這里,小安是怎么讓自己每天保持干凈清爽的。

“你是什么人?”

“我……我……”

“我知道了,你不是美院的學生,你的名字也不叫安子杰。你是什么人?為什么要冒充別人?”

小安顫聲說:“陸費老師,你原諒我,我不是壞人,我只想找口飯吃。我從家鄉出來找不到工作,錢也沒了。看到你家里找家教,就想來試試,沒想到你真會用我。學生證是我在美院撿的,把照片換了。我真的沒再干別的壞事了。”

當初小安來應征時,他看中的是他的溫和細心,只是打電話向美院核實了一下確實有這個學生。沒有深入調查,誰知真相是這樣。

“你不是美院的學生,你為什么會畫畫?”

“我……是美容美發學校畢業的,所以……”

陸費隱想到他經小安指點畫的草圖被莫小凡誤以為是發型設計圖,原來淵源在此,不由又好氣又好笑。

急促的腳步在身后響起,妍漪站在樓洞口,小小的身子喘著氣,鞋上衣服上沾滿了泥土。她拉住陸費隱的袖子,急道:“爸爸,我早就知道了,我偷偷跟著他來過這里。你不要怪小安哥哥,小安哥哥是好人。”

陸費隱厲聲說:“下去!”

妍漪從沒見他這樣兇過,大眼睛里慢慢涌出淚水,猛地轉身跑下去了。

陸費隱回頭說:“小安,我知道你心地不壞。你冒名的事我不追究,以后有什么生活困難,到學校來找我。不過以后你不能再接近我女兒了。”

小安垂下了頭。

7

莫小凡又來學校找陸費隱了。他這次很興奮,一見面就說,他發現重大線索了。

“原來林蓉和吳祖明是一對,兩人一直瞞著屈天亮和衛亦婉,你不知道吧?”

陸費隱顯然沒有興趣。

“吳祖明追過衛亦婉,你沒想到吧?”

這個他是沒想到,不過還是沒興趣。

“衛亦婉早在五年前屈天亮來學校上公開課的時候就認識他了,這個你絕對猜不到吧。”

陸費隱慢慢坐下,在心里形成了一個輪廓。

屈天亮與衛亦婉相識的日子一下子提早了三年,那時屈的女友閔雁還在世。緊接著,閔雁車禍身亡,兇手逃逸,再然后,屈天亮調入T大,與衛亦婉正式交往。

還有屈天亮說過的恐嚇事件。

“莫小凡,扔死貓的人找到了嗎?”陸費隱問道。

“還沒有。雖然你們學校現在實行游客登記身份證,可是一個個查過去太耗時間。屈天亮給我的那幾個日期里還包括兩個周末,現在這游客量,一千就是幾千號人,怎么查呀。要是追查殺人兇手還好說,偏偏找的是殺貓兇手,現在又沒有證據表明這兩件事有聯系,上級不會批。”

“你還記得屈天亮給你的那幾個發現死貓的日期嗎?”

莫小凡翻開筆記本。“四月十號,四月十六號,四月三十號,五月五號,五月九號。怎么,你會解暗號?”

“不是,你看恐嚇事件一共發生了幾次。”

“五次。”莫小凡說完就反應了過來,站起來在屋里轉了一個圈。

閔雁死了五年。

閔雁是被車撞死的,扔進屈天亮家的貓都是被車碾過的。

“我現在百分百肯定,五年前那個女孩的死一定有問題。”

當年閔雁之死沒有任何人證,她的男友屈天亮也是事后才趕到的。但是現在看來,也許當年有個人目睹到了整件事的真相。這個人和現在恐嚇屈天亮的很可能就是同一個人。

“這次的綁架事件也一定和當年那件事有關。我想從閔雁那個女孩開始查。”莫小凡大聲說。

陸費隱問:“這種沒憑沒據的推論你的上級會采信嗎?”

莫小凡說:“上頭不同意我也要去查。”然后他忽然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8

汽車下了國道,路況就變得很差,一路顛跳著前進。莫小凡抱著椅背保持著平穩,轉頭對陸費隱說:“我以為你一定不肯來。”

“為什么。”

“沒時間唄,要照顧女兒什么的。”陸費隱沒有回答,他的情緒不太好。那天以后妍漪一直沒有和他說過話,他又去了一次別墅區,小安也離開了。

他是真的很想出來散散心,他也真的很想知道真相。他把妍漪放在教鋼琴的趙老師那里,包了一天三頓的小飯桌。

閔雁的家鄉是一個靠海的小鎮,名叫青衣鎮。小鎮人口不多,也沒經過重建,小街兩側都是老式的木頭樓房,好多人家破墻開店,家里放不下,把貨物都鋪到了青石磚街面上,有賣魚干醬菜的,有賣針線的。空氣里泛著一股海潮的味道。

他們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下來了。這是一座窄窄的小二樓,大門鎖著。旁邊賣鞋墊的老太太看到這兩個外鄉人,開口發問道:“你們找誰啊?”

莫小凡笑呵呵地說:“我們找住在這兒的閔柔姑娘。”他們來之前已經查過,閔雁有個妹妹名叫閔柔,一直留在青衣鎮上,現在是一名小學老師。

“你們有什么事?”

“我們是警察,有些事想問她。”陸費隱補充道,“關于她姐姐的事。”

“喔,雁子,那丫頭可憐啊。”纏了半天,老太太才告訴他們,閔柔還沒下課。兩人便走路去山上的小學校,邊走邊聊。

“你說,威脅屈天亮的,會不會就是林蓉和吳祖明?”

“何以見得?”

“吳祖明是屈天亮的下屬,林蓉是衛亦婉的下屬。這兩人就像是屈天亮和衛亦婉的仆人。心理不見得平息。雖說是朋友,可是這種朋友關系不對等。林蓉做的是衛亦婉的副手,開衛亦婉不開的車子,連男朋友都是衛亦婉不要的男人。要是她不在意,就不會不承認吳祖明的男友身份。如果他們真的掌握了什么秘密,完全有可能利用這個來打擊屈衛二人。而且事發當年他倆也在S市,沒準就看到了什么。”

陸費隱思索了一會,搖頭說:“不像。對屈天亮的恐嚇更像是一種警告。明顯是站在閔雁一邊的,我認為這個人很可能是閔雁的親人或朋友。每次的行動都挑衛亦婉在的時候,不管是誰,反正他不想看著屈天亮和衛亦婉結婚。”

莫小凡思索了一會,說:“見到她妹妹就知道了。”

下課鐘敲響了,孩子們都從校門里涌出來。人潮中有一個姑娘,抱著幾本書,微笑著跟孩子揮手再見。她生得孱弱單薄,眉目清秀,柔美自有一種堅韌。莫小凡來之前看過閔柔的照片,一眼就認出了她。

“請問你是閔柔嗎?”姑娘聞言,不由一怔。

閔柔帶他們回了家。這是這一帶最典型的民居結構,樓下是堂屋和廚房,閣樓做臥室。陸費隱看著閔柔燒水泡茶,忙來忙去,心里多了幾分奇異,他覺得她的氣質和感覺有些像衛亦婉,如果她姐姐像她,那么屈天亮喜歡的女孩,還真是一個型的。

閔柔泡好茶,問道:“是不是我姐姐的事有新線索了?”

“是有些線索了,因為牽涉到另一個案子里,所以具體我們還不能透露。閔老師,有些關于你姐姐的事我們需要了解,你可以配合嗎?”

“可以。你們想問什么呢?”閔柔說。

“有關閔雁的事,我們都想知道。”

閔雁的父母是S市下放來的知青,這也是兩姐妹一心想考S大的原因。

最后閔雁如愿了,她回到了父母一直想回去的城市。閔雁在大一時認識了高兩屆的屈天亮,兩人一見鐘情。像那個城市所有沒錢的年輕戀人一樣,約會地點只能選江邊,他們也加入了江畔那一道著名的風景線,每隔幾米,戀人們像雕塑一樣久久擁抱。一次漫步,吹江風,看對岸的燈火……那是閔雁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長,一次輪船失事,她們的父母不幸遇難,姐妹倆頓時陷入困境。

“那個時候我住校,每個月一號我姐姐都會準時寄錢給我。她同時打了幾份工,家教、廣告、業務,什么都做,一戶戶上門推銷,有時還要陪人吃飯。有一次姐姐累暈了過去……我和她通電話時哭了,她還笑著安慰我,說自己身子骨像牛皮鼓一樣結實,越敲打越有勁。”

“你姐姐,是心地很好的人吧。”

閔柔神情柔和,輕輕說:“姐姐是最好的人,從前家境好的時候,她還助養過失學兒童,她總是說沒有壞孩子,只有心里有缺口的孩子。我是因為姐姐這句話,才決定當老師的。”

“你們家出了這么大的事,有沒有影響你姐姐和屈天亮的關系?”

“天亮哥……那時天亮哥也在打工接濟我們,他給他們教授代課,跑了許多地方。要是沒有他,我和姐姐一定撐不下去。姐姐每次打電話來都說天亮心疼她,不想讓她做那些上門推銷的工作。可是姐姐說他家里也不寬裕,她不想太拖累他。”

陸費隱默然。就是那個最艱難的時候,屈天亮認識了衛亦婉。衛亦婉也許同閔雁一樣天真美貌,同樣傾慕于他。而且她肩上沒有閔雁的壓力。

“屈天亮對你姐姐很好?”莫小凡問。

閔柔偏頭想了想,說:“反正姐姐對他是很好。連杯水都不讓他自己倒。不過天亮哥也是很在乎她的,嗯,就是太愛吃醋了,姐姐在路上跟中學男同學講幾句話,他就發脾氣。”

“你姐姐……呃,對不起不介意我問這個吧,她去世前一段日子,情緒有沒有什么變化?”

閔柔臉上掠過一層陰影:“那段日子…可能是太苦了。好長時間,她不怎么給我打電話,我打過去,說不了兩句她就掛了。后來我生氣,也不找她了。后來有一天,姐姐突然跑來學校接我回家。我高興壞了……因為車票貴,所以她很少回家。那天我們就像小時候一樣,一起買菜,一起做飯,一起到海邊散步。可是她的話少了好多,總是發呆。那天晚上,我聽到她在哭,就跑下樓敲門,姐姐不開,說我聽錯了。第二天她就回去了。又隔了三天,我就接到天亮哥的電話,告訴我姐姐出事了。”

陸費隱半天才問出一句:“你和你姐不一起睡嗎?為什么一個樓上一個樓下?”他環視這狹小的家。木樓梯側面貼了許多小小的舊照片和貼紙。

莫小凡瞪他一眼,怎么問的這么不著調。閔柔卻不見惱意:“小時候我們都是擠一個被窩,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她一定要睡爸媽的房間,她說跟我一說就是大半夜的話,她要保證休息,明天在火車上站一天會很累。”她臉色蒼白,說不下去了。

陸費隱和莫小凡面面相覷,都有些抱歉。還是閔柔開口了:“莫警官,陸警官,這次真的能抓到害死我姐的人嗎?”

莫小凡呆了呆,然后說:“我一定會盡力把那個人找出來。”

閔柔認真地說:“謝謝。不只是我,天亮哥也會感激你們。”

莫小凡想,這可真不一定。忍不住說:“你對你的天亮哥也很有好感嘛。”

閔柔說:“我姐姐走后,是天亮哥每個月寄錢給我,為我付學費和生活費。直到去年我畢業當了老師,一再要求他不要再寄錢了,他才停止。”陸費隱和莫小凡對視一眼,想不到屈天亮這么重情義。

“那這一年你們還有聯絡嗎?”

“他昨天還來過。”

“啊?”兩個男人有些意外。

閔柔接著說:“每天姐姐祭日他都會來上墳。今年還沒到7月15號,他就來了,說那天可能沒空。我叫他沒空就不必來,他不肯。”

“他只是來上墳就走了?沒跟你說什么?”

閔柔猶豫了一下,說:“嗯……他只是來上墳。”

陸費隱忽然站起來,走到樓梯前,彎腰看著樓板側邊。

莫小凡說:“喂,你怎么呆了?”

陸費隱一言不發。莫小凡也走過去,看到那些小照片,說道:“這些照片有年頭了,啊!”他,也驚住了。其中一張黑白照片,是一個少女在湖邊的全身像,風吹起她的黑發,亂如蓬草。她穿著拖到腳的白色長裙,背景是白色的水塔。

“這是你姐姐?”莫小凡聲音有些像夢囈。

“是呀。”

“照片是屈天亮拍的?”這是陸費隱在問。

“是呀,他們一起去玩的。你們怎么了?”

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們在火車上見到的荒灘少女。除了沒有被綁縛,蒙住雙眼,從頭發到裙子都一模一樣。背景顯然也一樣,那時烏縣和郭北中間那段河川還沒有干涸,山野青綠,少女的笑臉明亮耀眼。

9

“見鬼了,這回真的見鬼了。”

“你這是第十遍說這話了。”

“我們在火車上看到的人質不是衛亦婉,而是死掉的閔雁?!除了有鬼,你還有更合理的解釋嗎?”

“難道是閔雁不甘心屈天亮娶別人,所以變鬼回來在火車上嚇唬我們?”

“有道理,說不定衛亦婉也是她綁架的。”

“嗯,你就這樣回去報告吧。”

“唉。”莫小凡忽然泄了氣,找了塊礁石坐下來。“越來越古怪了。”跟著又說:“屈天亮有鬼。”

陸費隱想起屈天亮在火車上望著窗外女子那失態的樣子。

“他不可能認不出閔雁的樣子,可是他沒有說。”莫小凡喃喃說。

“你真相信有鬼?”陸費隱踢了一塊石頭到海里。

“切!”莫小凡不屑道,“難道你信?信的話就不會問閔柔那天在做什么。”

“我相信屈天亮跑來這里也是為了試探閔柔。她們兩姐妹很相像。”

“結果人家那天在上課,根本沒有時間跑過去扮閔雁。”

“而且她很相信屈天亮。”

“哼。”莫小凡搖頭說,“害死一個女孩兒,給妹妹一點生活費做補償,他就心安理得了?”

“你好像認定了他是害死閔雁的兇手。”

“陳世美要娶公主,當然要先解決秦香蓮。”

“你太武斷了,我覺得未必。而且我認為他對女朋友是真心的。”陸費隱說。

莫小凡看了看他:“我知道你為什么這么說。因為你跟他是同類人。”

陸費隱看著他,不說話。

莫小凡繼續說:“我早就覺得你們倆很像,你們都是那種孤僻,冷靜的人,像電冰箱似的,幾乎沒什么真正的感情,做事情都是執行程序,但是一旦有需要,隨時可以越出常軌。還記得嗎?上學的時候我成績差,老師不待見我正常。可是你成績好,老師也沒有多喜歡你,因為你太古怪了。”

“我是冰箱,你呢,爆竹?大大咧咧,一點就著,只憑直覺,不顧后果,你做了十年的中隊長不得升遷,也不想想是為了什么。”陸費隱說完自失地笑了笑,他很少這樣針鋒相對。難道妍漪今天這樣,是因為他?

莫小凡叉腰在沙坡上走了幾步,回頭說:“我會證明我的直覺是正確的。”

陸費隱叫住了他:“等等。”

“什么事?”

“想辦法調到當年閔雁的尸檢報告看看。”

“這個你不說我也知道。”

“還有。”

莫小凡回頭,在沙坡上跳了一下,不耐煩地喊道:“還有什么事啊!”

陸費隱將手插在褲袋里,抬頭說:“還有兩天就是閔雁的祭日了。”

莫小凡呆了呆,沒做什么表示,轉身走了。

10

在車上陸費隱打了鋼琴老師家的電話,妍漪還是不肯跟他說話。老師也沒辦法,笑著讓他別在意,陸費隱只能苦笑。

在車上睡了一會,手機響了,是林蓉。陸費隱接起來,那頭的聲音很急促。

“陸費老師,你知道莫警官的手機號嗎?我有急事找他。”

“好,你等一下,我找找。”他正要把界面調到號碼簿,聽筒里又響起——“等等”

陸費隱小心地拿起手機,“林蓉,你有什么事嗎?”

林蓉狀態不太對,說話有些語無倫次:“我,我是要找他,可是……”

“怎么了?”

等了半天,林蓉才說話:“我有些事想和莫警官談,可是,最好一開始不是以警察的身份,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先征詢一下意見。陸費老師,你……你可以幫我轉達嗎?如果他不同意,那就算了。”

陸費隱說:“好,我幫你轉達。”

他太困倦,掛斷手機就睡著了。醒過來已經快到T市了,他想起來這回事,撥通了莫小凡的手機。

“好好,我有空就跟她談,就這樣。”莫小凡聽起來很忙,一句話就掛了。陸費隱搖搖頭,打了一輛車,去接妍漪。

莫小凡放下手機,環視周圍,問道:“消息準確?”他是被連夜叫回來的。

副隊長鄭達說:“應該沒錯,衛良宣托他的學生賣了他家在城北的老房子,五十萬成交,唯一的要求是一天之內現金付款。”

莫小凡點頭:“這么看來。綁匪再度聯系衛家重新勒索的幾率很高。”

唯一的女刑警雷云說:“怪不得衛良宣不肯再讓我們駐守他家。”

“就差沒舉著掃帚攆我們了。”鄭達說。

莫小凡冷笑道:“嚴密監控,這次一定要抓到人。”

晚上六點半,衛良宣出門,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他妻子站在樓門,微愣地看著他。衛良宣點點頭說:“放心。”轉身離開。他穿著背心和中褲,手上拎著一個黑色塑料袋,像是要出門扔垃圾的樣子,在小區繞了一圈,還停下跟一個鄰居講話,之后走向西側門。正好有一家三口人從一輛出租車下來,司機剛亮起空車燈,衛良宣急走過去上了車。出租車飛快駛上大街。

門口報攤旁的雷云立即聯絡隊里:“目標上了牌號閩D3331A的中江公司出租車,沿莫干路向北行駛。”

莫小凡看著監控儀器,屏幕上衛良宣所乘的車是一個小紅點,正沿著黃色路面緩緩前行。這個點比較擁堵。

“跟上。”他指揮道。

陸費隱坐在出租車后座,后悔不該在這個點選市區主干道走,堵了二十分鐘,妍漪嘴上不說,心里肯定著急。司機回頭笑道:“急也沒用,耐心點吧。”陸費隱報以一笑,將視線轉向車窗外。

天色全黑了,燈火璀璨,人潮洶涌。他看到天橋上正行走的一個女人,幾乎屏住了呼吸。那女人身材瘦削,穿著白色長裙,留著亂草一樣的蘑菇頭,戴著墨鏡,圍著一條細細的白色絲巾,緩緩走在欄邊。是閔雁。

陸費隱扔給司機一張整鈔,“我在這里下。”

司機急道:“哎,這里不能下啊……”

話未說完,陸費隱已經跑出去了。他飛快跑上天橋,已經不見了那女人的蹤跡。他站在欄邊四下張望,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白衣女子正走在思南路上,拐了個彎就消失了。

陸費隱快速穿過人群,還撞到兩個人,罵聲中他從南邊下橋,過了思南路口,站住尋找,在街對面又發現了她,她正走過一排時裝店,墨鏡上映射出藍的、橙的、紫的燈光。

這個女人身上有著深深的不自然之處,無論身處多龐大的人群中,也能一眼發現她。

陸費隱不再奔跑,只是在后面跟著,女人漸漸走到了人煙較少的街道,路邊一排梧桐樹的暗影淹沒了她的白裙子。

“怎么回事,第三次上環形道了。”莫小凡扔下耳麥,向后用力一靠。衛良宣的車怎么看都是在兜圈子。他打開一罐可口,賭氣似的喝了一大口,險些給嗆著。

“變道了!變道了!從交流道下來了!”莫小凡精神一振,睜大眼睛盯著監控器。

在高速上繞了幾圈之后,衛良宣的出租車終于下來了,向城西駛去。

“這么繞得給司機多少錢啊。”莫小凡嘟噥道。那輛車從靠海的觀光大橋直接駛上棕櫚大道,一條路走完了,仍然沒有停。前方不再是觀光帶,游客稀少。出租車在上海灘的一架人車混行的路橋旁,緩緩停了下來。路橋靠海那面有一塊凸出的平臺,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正在跳舞。衛良宣提著黑色垃圾袋下了車,他站在原地看了會舞,又看了看左右,這才走近平臺右邊的一個垃圾桶,將袋子放了進去。之后衛良宣不再停留,向橋下走去。

“要不要跟著衛良宣?”雷云請示。

“跟,那個司機也要跟。注意不要打草驚蛇。”莫小凡說著,把車窗開了一線,眼睛緊盯著平臺。

從路橋那頭上來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大熱天還穿著黑色夾衫。他抱著肩欣賞了會兒大媽們跳舞,隨后,他站到平臺欄桿前,雙手放在欄桿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海。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幾個大媽收拾了錄音機和扇子,有說有笑地走了。

男人仍保持著看海的姿勢。

面包車里莫小凡將座位放下,腳丫蹺在窗沿裝睡。終于,男人左右張望了一會,緩緩走到垃圾桶前,拿起黑袋子,確認后,抓起袋子快步下橋。

“收網!”莫小凡低吼一聲,跳下面包車跑過去。黑衣男子也跑了起來,莫小凡追得很緊,路橋對面的警察也圍了過來。男子忽然停下腳步,扔掉袋子,雙手按在欄桿上一跳,直接跳下了路橋。莫小凡撲在欄桿上,那男子摔在下面的海灘上,飛快地爬起來向橋底跑過去。

“媽的。”莫小凡怒氣勃發,手腳并用爬上橋欄,也跳了下去。

“莫隊!”

“哎喲!”莫小凡像狗熊一樣趴在沙灘上,還好這里的沙細軟松濕,他沒有受傷,只是感覺斷了幾百根骨頭。他忍痛爬起來,向那個男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白衣女人突然右拐,走進一個小區。老式小區沒有物業,無人查問,女人穿過花圃,消失在一個門洞里。陸費隱跟了進去,看見電梯一層層向上,最后停在9層。他等不及,看到旁邊的樓梯,三步兩步地追了上去。

九樓樓道里的燈昏昏黃黃,一扇扇鐵門相距極近,有幾個開向樓道的窗戶里冒出陣陣油煙味。陸費隱轉了幾圈,什么也沒發現。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絲若有若無的喊聲,緊跟著被一陣炒菜的聲音淹過了。陸費隱站定聽了一會,是女人痛苦呻吟的聲音,從角落的某扇門里傳來。他走過去,發現門是虛掩的。

他推了一下門,門吱呀著開了。一個女人捂著喉嚨躺在地上,身邊是打碎的玻璃杯,水流蜿蜒淌在地板上。陸費隱急忙摸出手機撥打120,占線,再打。他聞到一股苦杏仁的味道。女人額頭的青筋爆出,此時正企求地看著他。陸費隱呆住了,這個女人他認識,是林蓉。

“林蓉你撐著點,馬上就有人來救你了。”林蓉伸出一只手,顫顫指向墻角。電話通了,陸費隱正要說話,耳廓一聲巨響,后腦劇痛,疼得趴在了地上,眼前光影浮動,失去知覺之前,他看到一閃而過的白裙。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四周漆黑一片,林蓉靜靜躺在他身邊,他伸手去探鼻息,已經沒氣了。陸費隱摸著后腦,掙扎著坐起來。想起林蓉之前手指的方向,那里放著一個小柜子。打開柜子,他看到一些光盤和材料,都是藍魚公司的資料。他又翻了一遍,在抽屜角落看見一個舊手機,是多年前的款式。后腦又一陣劇痛,他摸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趙老師,是我,陸費隱。今晚能不能麻煩您,讓妍漪在您家再睡一晚?我這里出了一點事,不能來接她了。”

趙老師的聲音很奇怪:“妍漪?已經接走了啊!就是你那個小家教,他說是你讓他來接的。喂?喂?”

那個男子體力竟然極好,領著莫小凡跑過了海邊的棚戶區,穿了幾條巷子,又向鄰近的工地跑去。莫小凡一邊喘氣一邊追趕,腦子里還轉著念頭:龜兒子往空地上跑還不是死路一條。那人毫不停歇,跑過一片草叢,沖進一座畫著“拆”的廢樓。莫小凡站在樓前,扶著膝猛喘了幾口,拔出槍來,從石梯上樓,一邊喊著:“你跑不掉了,自首吧!”

回應他的是一聲重物墜地的巨響。莫小凡頭上冒出冷汗,緩緩走近窗洞前,雙手扒著窗沿向下看,那個黑衣男子四肢扭曲地趴在空曠的水泥地上,身周一圈血泊正在擴大。

他慢慢下樓,走近尸體,將他翻了過來,看到了吳祖明的臉。

樓道前停了三輛警車,法醫也來了,正在鑒定尸體。莫小凡摸著頭,覺得這事有蹊蹺。吳祖明膽子不大,怎么敢干綁票的事?而且他也不像這么有體力的人。法醫招手叫莫小凡過去。

“初步判斷,致死原因是墜樓。可是,我在他手腕上發現了奇怪的淤青。”法醫將吳祖明青黑的手腕翻過來給他看。

“這是…”

“長時間捆綁的痕跡。”

雷云苦著臉抱怨:“怎么辦?現在綁匪摔死了,人質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莫小凡抬頭凝望著那座廢樓,緩緩搖頭:“他不見得是綁匪,也不見得是我們追的那個人。”

正說著,鄭達向這邊跑過來:“莫隊,有好消息。我們發現那晚停在衛亦婉小區門口的可疑車輛了,那輛車前幾天闖紅燈被拍了照,交通部門剛送了資料過來。”

莫小凡接過資料翻看,登時皺起眉頭。資料顯示,那輛黑色越野的主人竟是陸費隱。

手機響起,莫小凡低頭看,來電人是陸費隱。他有些機械地接起。

“喂。”

“到郭北水塔來,快。”陸費隱掛斷了手機。他已經上了高速,前方暗沉沉的云反射著閃電的光芒。

林蓉的手機擱在一邊,上面顯示的是一條五年前的信息:我在堪合里,五分鐘到知春路,等我一起看電影!

發信人是衛亦婉,堪合里到知春路的五分鐘是車程。

五年前撞死閔雁的是衛亦婉。

林蓉幫助衛亦婉隱瞞了這件事,吳祖明當時在汽修廠打工,很可能幫助衛亦婉的進行了車子的改裝或者處理了車輛,因此才躲過了盤查。林蓉一定發現了危險,想要坦白當年的事,可是她又想弄清楚自己在那件事中有多少責任,這才提出,要以私人身份和莫小凡談話,可是已經遲了。

在那個復仇者眼里,害死閔雁的是三個人,林蓉和吳祖明是幫兇,衛亦婉才是直接要了她命的人,如果不及時找到她,一定兇多吉少。

越野車在廢水塔前停下,湖水早已干涸了多年。不知為什么荒灘邊還年復一年生長著茂密的蘆葦。他抬頭望去,厚厚的積云像是要壓下來,塔頂的窗口,隱隱透著暗紅的燈火。

陸費隱進了門,螺旋的鐵梯早已生了銹,滿是灰塵和葉子。暗處不時傳來老鼠的吱吱叫聲。樓頂空間不大,頂板低低的。蘆草鋪在地上,窗上放著一盞燈。地上坐著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和一個小女孩。妍漪跑過來撲到他懷里:“爸爸!”

小安微笑著站起:“陸費老師,你來了。”他的態度寧靜安詳,一如往日。

陸費隱看向另一邊,窗口那個穿著白裙子的姑娘一言不發,也不看他。

“衛亦婉?”陸費隱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衛亦婉甚至沒有轉一下視線,只是呆呆看著窗外的暗云。

“陸費老師,你帶妍漪回家吧,我只是想和她告別,沒有傷害她的意思。”

“我當然會帶妍漪走,也會帶這個女孩走。”陸費隱看著衛亦婉。

“我沒有對她做什么。是她自己知道一些事情后,不想回家了。”小安平靜地說。

衛亦婉確實沒有被捆綁。

陸費隱轉頭看著小安:“小安,你閔雁姐會不會很高興看到你這樣?”

小安聽到閔雁的名字,臉色變幻起來。

陸費隱彎下腰,對躲在他身后的妍漪輕聲說:“妍漪,你回車里,下樓要小心一點。然后打手機給莫小凡伯伯,讓他快點來。”

妍漪愣了愣,拼命搖頭,陸費隱安撫道,“放心,爸爸只是和小安哥哥談幾句話,馬上就下來,你也相信小安哥哥的,嗯?”

妍漪皺起眉頭,終于點了點頭,向著小安說:“小安哥哥,你不要傷害我爸爸。”小安愣了,妍漪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下樓了。

陸費隱看著妍漪的小身影下去了,轉身說:“小安,我知道你是心地很好的人,對妍漪也很好。你教了妍漪很多東西,當初閔雁也是這樣教你的吧。”小安愣住了。

“我已經和閔柔通過電話,向她打聽她姐姐曾經助養過的失學孩子的情況。她發給了我那孩子的照片。”他看著小安。“閔雁是不是也告訴過你,世界上沒有壞孩子,只有心里有缺口的孩子?妍漪的心里也有缺口,所以你特別關心她。”

小安坐了下去,頭靠在墻上,輕聲說:“從小到大,我都沒人管,沒人問,餓了就偷東西吃,街坊都叫我狗崽子,只有雁子姐把我當人看。她教我讀書,教我畫畫,只有在她身邊,我才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子。可是他們害死了她,那么好的一個人,就這樣被他們害死了……”

“我早該想到是你了。身為歷史老師,卻對日期不敏感,真是慚愧。后來我稍微查了一下,屈天亮提供給莫警官那幾個收到恐嚇信息的日期,都是你來接送妍漪的日子。

“你開我的車綁架了衛亦婉,再向衛家勒索,目的不止是錢,你還想刺激那個打算和害死閔雁的女人結婚的屈天亮。我們在火車上看到的人質,其實是你假扮的。你在美容學校學過化妝,扮女人對你來說很容易吧。這一帶鐵路岔道多,慢車等快車,快車等動車,你讓我們看見之后,飛快換了衣服,爬上另一列快車,提前到達郭北站,又在郭北換乘L36號,躲在別的車廂打電話給屈天亮。

“你一直把衛亦婉關在那片廢棄別墅區里。所以那幾天不管多晚你也要走,你要回去看著她。直到有一天我對你說,我要去美院講課,你害怕被識穿,多了一個心眼,回去就把衛亦婉轉移了。

“今天我一路跟著那個白衣女人,感覺很熟悉,畢竟以前我跟蹤過你一次。可惜,遲了一步,還是沒來及救林蓉的命。”

小安低下頭,沒有說話。

“其實有一點我不太懂,你扮成閔雁的樣子去找林蓉,顯然是要給刺激她。可用的手法又是讓人完全無知覺的水中下毒,這實在有點矛盾。小安,毒死林蓉的到底是不是你?”陸費隱看著他,一字一句問。

小安咬著下唇,終于搖頭:“我是想殺了她,可一進門,就看到那女人已經倒在地上了,跟著你就來了,我一慌,就打了你頭,然后跑了。”

“當然不是他。這小子的膽子,最多敢殺幾只貓和裝神弄鬼。”

聲音從背后發出。屈天亮走上樓來,帶著譏嘲的眼神看著頂樓的三個人,小安的眼里噴出怒火。

“是你干的。”陸費隱說。

“是。”

“也是為了給閔雁報仇?”

屈天亮沒有回答,窗邊的衛亦婉卻回過頭來。看到屈天亮,她輕輕“啊”了一聲,嘴唇顫動。

小安沒有看他們,只是輕輕說著:“那時候,我在超市偷東西讓梁叔發現了,他揚言要送我去少教所。我一害怕,就上了火車去找雁子姐。我拿了她留給我的地址找了半夜,終于找到了那條街。結果,我看到了……遠遠的,雁子姐穿了一條白睡裙跑出巷口,一輛吉普車從我身邊擦過去,一下子就開到前頭,把她撞飛了。我看著她飛在半空中,撞在樹上,然后像片葉子一樣掉在地上。我全身發冷,喉嚨都堵住了,什么都喊不出來。那輛車只停了一下,就開走了。那時我還小,不懂得要記牌號,可是那車從我身邊過去時,我看清了司機的模樣,是一個年輕女人,她正在低頭看手機,沒有看人。”

衛亦婉輕輕地說:“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開車,我每晚都夢見她。夢見她來帶我走……”

小安搖頭說:“可是她不是最后殺死雁子姐的兇手。”

幾輛警車行駛在通往郭北的路上。莫小凡翻看著剛調回來的五年前的尸檢報告。除了致命的沖撞傷害以外,那具女尸身體上還有許多舊傷,多個部位的軟組織挫傷,還有曾經骨折,骨裂的特征。他放下打印件,明白了閔雁生前一直遭到毆打,因而心死如灰。他也明白了為什么陸費隱在閔柔家要問,為什么閔雁最后一次回家也不和她睡,因為閔雁害怕被妹妹發現身上的傷痕。還有為什么衛亦婉的出版公司只雇小女生,都是因為屈天亮強烈的嫉妒心理。

小安指著屈天亮,目光里全是恨意。“這個畜生就從巷子里出來了,他發現雁子姐躺在地上,先是跑過去,跑了幾步,就站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她,然后他在她身邊坐下,把她抱了起來。我聽他輕輕地說:小雁你別再跑了,我再也不打你了,真的。”

小安就站在那兒,他的聲音卻像是從上空傳來,幽幽的。將這里的四個人帶回了五年那個夜晚,“我坐在灌木叢里,也不知過了多久,心里一片空白,只想著,雁子姐死了,死了。然后,我聽見一聲嘆息,猛地抬起頭來,雁子姐的頭轉向我,慢慢閉上了眼睛。原來她一直到剛才還活著!這個畜生不救她,眼睜睜看著她死掉!你是真正的殺人兇手!”他瞪著屈天亮。

“沒錯,我親眼看見了她的死。只有這樣,她才真正是我的。永遠不會再跑掉,也不會被別的男人騙。”屈天亮低下頭,聲音低沉,他忽然轉向陸費隱,“陸費,你會懂吧。”

陸費隱沉默不語,記憶中燃起沖天火光。

“可是我不會允許別人殺死她。林蓉礦泉水瓶里的氫化鉀是我放的,剛才我還把吳祖明扔下了樓。小雁的仇,報了一半。”屈天亮把眼光移向衛亦婉,緩緩向她走近。小安站了起來,像是要擋在衛亦婉身前。

“你真沒用,你綁架了她,可是你又狠不下心來,這么多天你都不忍心殺她,你愛上她了?”

小安啞聲叫道:“不是!”然后恨恨地說,“我之所以不殺她,是為了要等到雁子姐的祭日…”

“就是今天。”屈天亮打斷他,“那你動手啊,殺死這個撞死她的人,再殺了我,你就算替小雁報仇了。”

小安的手在顫抖。

陸費隱叫道:“小安別沖動,他是想嫁禍給你。”

小安喃喃道:“這些年,她也在后悔…也不好過…”

屈天亮冷笑道:“沒用的人就是沒用。你這種人也配說替她報仇?”

小安忽然拿出一個打火機,點亮了舉到空中:“不準說我沒用!我在這里到處都澆了汽油,就是為了等你來,等你這個殺人兇手和我一起死。”

屈天亮和陸費隱同時撲向小安,小安一個立足不穩,手里的打火機飛了出去,落下樓洞,彈出錚錚的回響。一切暫時靜止了,然后是呼的一聲,樓洞被照亮了。小安在一層地上鋪了厚厚的草,火和煙氣很快躥了上來。

數輛警車鳴著笛趕到了水塔前,莫小凡老遠就看見那座冒著黑煙和火光的高塔,還有塔下那個撕心裂肺地喊著爸爸的女孩。他跳下車跑過去,蹲下來板著妍漪的肩膀:“你爸爸呢?”妍漪指著水塔,叫著:“爸爸在上面!”莫小凡罵道:“我操……”

火勢太大,已經無法從底部救援。塔窗下鋪了一層層厚厚的充氣墊。莫小凡雙手攏成喇叭狀,仰頭大叫著:“陸費隱,你在不在?”塔窗里出現了四個人影,陸費隱和小安,屈天亮和衛亦婉。

莫小凡繼續大叫:“一個一個跳下來!死馬當活馬醫吧!”

屈天亮走到衛亦婉面前,伸手想要拉她,她卻退后了一步,雙眼直視著他,眼淚流了出來:“我知道了你是誰之后,一直很害怕。可是我還是想要好好對你,替她照顧你……可我沒想到……是這樣。”

陸費隱站上了窗臺,“你先跳!”莫小凡喊道。陸費隱看著塔下那塊小小的氣墊,又看看妍漪,一咬牙跳了下去。整個天地都轉了起來,他看見了黑色的天空,扭曲的高塔,還有白色的灰燼,瞬間理解了妍漪。妍漪的畫從來就不是抽象,而是具象,秀秀死去的那個晚上,也是這么大的火嗎。他睜開眼,就看見妍漪帶著淚的笑臉,然后是莫小凡的糙臉。

“快起來,小心被砸著。”

緊接著跳下來的是小安,他久久躺在墊子上,捂著臉,哭了出來。

塔頂上那一對男女還在火光中糾纏,最后動作突然停止,男人放開女人,縱身跳了下來。屈天亮后背著墊,一動不動。莫小凡過去查看,看見他雙眼圓睜,胸口插著一把刀。他猛地抬頭,看著火光中佇立的衛亦婉。

衛亦婉的臉浸在暗影里,裸露的雙肩被灼人的光穿透,發出暗紅色的光芒。白裙子被血染紅了,緊緊貼在她身上。她的神色恬靜,漠然看著下方的屈天亮。然后緩緩走到塔的另一端,那兒沒有氣墊。人們看到白色的裙子在火焰中飄落,她跳了下去。

“不!”叫出來的是小安。

11

半個月后。

陸費隱和莫小凡坐在綠島餐廳吃飯。妍漪在一邊逗弄一只外面跑進來的小貓。

“小安還好嗎?”

“正在努力適應里面的生活,表現好的話,說不定能提早出來。”

“情緒呢?”

“慢慢調整中,失戀,哪有那么快好的。真想不到,他綁架了衛亦婉,最后竟對她產生了感情。”

“感情本來就是不可思議的。”

“想不到衛亦婉看上去那么柔弱,竟然可以如此決絕。”

“人也是不可思議的。”

閔雁、屈天亮、衛亦婉、小安這四個年輕人的人生交纏在一起,生長,隕落,走向注定的悲劇,源頭卻是因為愛。就像他和秀秀。

現在的陸費隱愿意相信天堂與來世。

人在年輕時有許多夢想,到后來只剩下微小的念想,如果有一天能收到秀秀在天堂里的訊息,妍漪能在紙上畫下第一雙眼睛,那將會是他最大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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