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名青年半夜走在路上,平地刮來一陣陰風,青年裹緊身上大衣,雙手叉到了腋下取暖。
他往前又繼續走了約莫二十分鐘,忽然停下了腳步,在夜路上駐足并非他本意,只是他已經不能再往前走了。
大家切莫擔心,這名青年沒有倒霉到剛領了工錢就在半夜回家的路上被劫匪搶去錢財,也不是他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或雙腳忽然喪失了前行的動力,而是這條狹窄的只容一人通過的小路上,憑空出現了一個“路障”。
這個“路障”與青年之前見過的不盡相同,它不是黃色,也不是橙色,它不屬于任何一種鮮亮顏色的范疇,而是一種接近透明的青灰色。它的質地也非塑料或合成金屬,它沒有那么輕,也沒有那么重。
青年走近了兩步,這已經是他與路障之間能達到的最短距離了。他沒有伸手上去摸路障,盡管他內心對路障的觸感非常好奇,但是他控制住了。接著,青年又往后退了兩步,他已經數完了路障身上所插的刀片數目。
是的,刀片,在月光下散發出冰冷光澤,長而薄的刀片,一共二十五片。
青年不知道這個數目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含義,就像固定住路障雙腳的四枚釘子一樣,它們深深插入路障的腳背,將其與一根長樹枝連接在了一起,“二十五”和“四”是不是代表了什么鮮為人知的宗教信仰,又或者只是兩個隨機造成的數字,人們會怎么想呢?青年好奇了起來。
他掏出手機報了警。
徐朝露在重案組老姜的辦公桌上看到了那組照片。
照片里是個女人,她全身赤裸,身體灰白,膚色不像普通人類,更接近博物館美術館里會看到的大理石雕塑。女人的雙腳被固定在一根長樹枝上,一根長棍一端刺入她的腹部,另外一端則斜插入樹枝中,將她以彎折90度的姿勢固定。她背部插有許多約莫5厘米寬的銀色刀片。她脖子以上的部分是空的,干凈利落的截面就這么暴露在了空氣中。她的頭還在,只是離開了原本屬于她的位置,被割了下來。切面同樣平整,被放置在那些刀片中。女人的雙手也被切了下來,混在了那些刀片之中。
刀片一共二十五片,等寬,不等長。
在女人的腹部,也就是被鋼管刺入的部位,發現了蠟。白色的蠟充滿了她的腹腔,她的胃和腸不見了,除此之外,其他臟器全都完好無損。根據法醫的報告,女人體內的蠟是在她死后經由那根鋼管灌入,在鋼管內部和邊緣都發現了蠟。也許是為了防腐和將她以這樣怪異的姿勢固定。
女人的臉沒有受到任何形式的損傷,照片中的她雙眼緊閉,嘴巴微張,正以人體標本一樣平靜的姿態面對著徐朝露。她的臉還非常年輕,并不能將她稱之為女人,或許該管她叫少女才對。少女一頭黑色短發,老姜告訴徐朝露,她的頭發被剪過了,根據少女父母提供的近照,她生前是栗色卷發,顯然兇手為了某種特殊的目的或是出于什么猥褻的癖好,將她的頭發染黑又剪短了。老姜說到這里,徐朝露覺得少女不像是雕塑了,她像是理發店里供學徒練習理發技巧的假人。
少女脖子上的切面也非常完整,和尸體腦袋上的傷口吻合。
這樣平整的切口,讓徐朝露想到了屠宰場。他又拿起少女腳背的照片看,她腳背上被鐵釘插入的傷口周圍沒有被感染的跡象,鐵釘顯然是在被害人死后釘入。
就像少女稚嫩的長相所顯示的那樣,法醫推測她的年齡確實在十七歲左右,死前沒有遭受過任何侵害,身體上除了死后被鐵釘、刀片、鋼管插入而造成的傷口外,沒有發現其他外傷。
“那么死因是什么?”徐朝露縮著肩膀,將手插進了袖管里問到。老姜辦公室里的空調壞了,不出暖氣,徐朝露又特別怕冷,才進來沒一會兒手指都凍僵了。
“不知道。”老姜喝了口濃茶,“發現尸體的是一個男的,下了夜班回家,從廠車上下來走小區后門回去。那是條小路,我去看過了,那里很窄,被尸體擋住后根本走不過去,他嚇得半死就報了警。”
“嚇得半死?是他真的嚇得半死,還是你添油加醋?”徐朝露打了個哆嗦,不耐煩地問,“你們辦公室的空調什么時候修好?”
“你小子……平常人見了這樣的玩意兒,還能和你似的只關心空調什么時候修好?”老姜指著女尸腹部的照片,“胃被摘除了,懷疑死因和胃部有關。”
“血液里沒有什么發現?毒藥或者……”
“沒有。”
“被害人什么來頭?”徐朝露問道。
“發現尸體后就去排查失蹤人口了,很快就找到符合描述的了。死者叫筱晨歌,在第五中學高三藝術班讀書,一個月前父母報了失蹤,說是周三放學后就沒回過家,怎么都聯系不上。問了和她一起回家的同學,兩人住一個小區,不同樓,那個女同學說了當時看到筱晨歌進了自家那幢樓。”
“人際關系呢?”
“交際圈單純,學校家里,兩點一線,也就是周六會去一個美術老師那里上課。小課,上三個小時,中間休息十分鐘,一對一。”
“尸體被這么放在居民小區后門……調監控了嗎?”徐朝露又冒出來一個問題,老姜說:“那個小區后門的監控正巧壞了,報修了一個星期了都沒人去修。”
“被害人小區的監控呢?”
“她們那里情況比較復雜,樓底直通車庫,很可能是被人直接綁到車庫從車里帶走的,已經叫了幾個同事一起看錄像了。”
徐朝露縮起脖子,沒好氣地問:“那你找我來干什么?看錄像也得收費,按小時算。”
老姜瞪著他嘆氣,把一張照片推到他面前:“你看像什么?”
“像什么?”徐朝露反問道。
“像不像一只鳥,”老姜伸出胳膊,扭過脖子把腦袋埋在胳膊里模仿了起來,“那個刀片像不像翅膀?手也一起放進去了,意思太明白了,就是翅膀,你看腦袋縮在翅膀里……”
他一邊比劃一邊說話顯然有些吃力,徐朝露打斷他,依舊面無表情的:“確實有些像,不過兩只腳都抓著樹枝,一般來說鳥類睡覺時都是獨腿抓枝。”
“知道我為什么找你來了嗎?”
徐朝露遲鈍地點頭,他抓了下頭發,給自己點了根煙,抽了好幾口才說:“知道,三年前陸允初的案子,殺人之后擺出蝴蝶的造型,死了兩個男的一個女的,案子我破的,人我抓的。”
他彈了下煙灰,“你的意思是可能是模仿犯?”
“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徐朝露用手腕撐住額頭,香煙在他手指間兀自燃燒,他道:“你去見過陸允初了嗎?”
“找你來就是為這個事,他點名要你去。”
“不去。”徐朝露在煙灰缸里掐滅香煙,老姜說:“上頭說了,能給你掛個顧問的名號,這個案子你真沒興趣?”
“沒興趣,協助破案又沒獎金拿,我也很忙。不過你們還是得小心點,這個兇手不是有深仇大恨就是愉悅犯。”
“小徐……”老姜看他起身要走,喊了他一聲,隨即又嘆氣,“算了,也勸不動你,那回頭再聯系。”
徐朝露從公安局出來,走到自己車邊又點了根煙。他正低著頭吞云吐霧,就聽到有個女的從后面喊他,他回頭看,見到踩著高跟鞋一身套裝的年輕女人,立馬扔了香煙鉆進了車里。他還沒來得及發動汽車,女人就來敲他的車窗玻璃了:“徐隊,徐隊!”
徐朝露搖下車窗說:“馮記者千萬別這么喊,我早就不是徐隊了。”
“是姜隊找您來咨詢那個后巷女尸案的嗎?尸體被擺成一只鳥的姿勢您知道嗎?好多人都說是陸允初第二代,您有什么看法沒有?”
徐朝露轉動鑰匙,沒搭理女記者,一腳油門開了出去。大約開了半個小時,到了一個小區門口,徐朝露停好車走到門口的麻將館,推門進去,穿過麻將館上了二樓,二樓的墻上掛折塊掉漆的招牌:老徐偵探事務所。
他可一點都不老,三十出頭,這招牌是他爸的。他爸以前也是個警察,后來抓人的時候摔斷了腿,就不干警察了,在小區里開了個偵探事務所。小區里不見了貓,不見了狗,家里少了瓶醬油的事都愛找他爸解決。三年前他爸生病過世,徐朝露正好也不打算當警察了,就繼承了這家事務所。小區里丟了貓貓狗狗還是都愛來這里叫他幫忙找,不過他最近拓展了業務,還負責去網吧找離家出走的小孩兒。
徐朝露一推開事務所的門,就聞到一股榴蓮味兒,他捏著鼻子把坐在他位子上大口吃榴蓮的小姑娘趕了起來:“去去去,去外面吃去。”
小姑娘扎了個馬尾,看到徐朝露就問他:“老板,是那個后巷女尸案嗎?”
徐朝露開窗通風,縮著脖子坐在窗口又點了根煙夾在手里。他像是沒聽到問題似的默不作聲。
“我聽說那個女孩兒的美術老師嫌疑最大。”
“你又哪里聽說的?”徐朝露開始數停在樓下的電瓶車解悶。
“哎呀,我一朋友的表妹的初中閨蜜和死者一個班啊,我和你說啊老板,那個美術老師好像是死者的男朋友,說是老師啦,不過也沒差多少歲。”
徐朝露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蹦出兩個字:“八卦。”
小姑娘更來勁了,拿著榴蓮湊過去:“不是八卦啊,是真的啊,是真的啦!死掉的那個女孩兒好像家里最近出了點事,說是父母分居有段日子了,她成績波動地厲害,還被班主任找去談話呢。據說她媽精神不太穩定,有時候還會打她。她老師姓顏,這個顏老師還給他們班其他同學補課,大家都說他和筱晨歌關系最好。你說女孩兒那個年紀,生活又不順心,難免想要尋找點精神依靠。”
徐朝露捏著鼻子沒搭腔,馬尾姑娘還在說個不停,“我看了報道,記者寫得含糊其辭的。誒老板,你去公安局看照片了嗎,那個記者就寫尸體被極其殘忍的對待,到底多殘忍啊?我估計啊,是那個女的想和男老師一塊兒私奔,男的不肯,就起了沖突。老板你知道嗎,那個美術老師就住在尸體被發現的小區啊,就是那個海星小區。你說啊,這大半夜的有個尸體在路上,周圍竟然都沒人看到,沒人發現?”
“凌晨三點半,還有誰沒睡覺,沒事干往樓下看?”徐朝露看馬尾姑娘把榴蓮吃完了,便關上了窗,問道,“阿如,你們今天下午沒課?”
馬尾姑娘拿紙巾用力擦嘴,攛掇徐朝露:“沒課啊,老板我們跟進一下這個案子吧,好有意思哦,你和公安局的人認識吧,申請當個顧問什么的唄。”
徐朝露懶得搭理她,打開電腦玩起了紙牌游戲。阿如還在他耳邊念叨后巷女尸案,徐朝露嫌她煩,戴上了耳機聽歌。阿如后來也說累了,拿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寫作業,臨近晚飯時間,她下樓去拿了幾份晚報上來。徐朝露玩紙牌也玩累了,放下耳機翻看報紙,阿如也拿了一份自己看,她才翻看第二頁就怪叫了一聲,拿著報紙沖到徐朝露面前,“老板!尸體……尸體……被折成鳥的樣子?”
徐朝露眉心一跳,掃了眼報紙,看到記者名字:馮巧巧。他嘖了聲,點了下頭。
阿如又是一聲驚呼:“天吶,也太可怕了,一個活人,鳥……天吶……”
徐朝露耐心地看完了整篇報道,大約是礙于壓力,報道并沒詳細解釋這個鳥的姿勢的由來,只是粗略地寫到:女尸被扭曲成熟睡中鳥類的姿勢。
不過馮姓記者顯然沒打算就這么放過這個爆炸性話題,她甚至在報道末尾提到,被懷疑與死者有曖昧關系的男美術老師,最愛飼養鳥類。
徐朝露不喜歡這個報道,看完就把報紙扔了,還關照阿如以后都不要訂這家的晚報了。
“歪曲事實了?”阿如不解地問。
“誘導性太強,沒有道德。”
“老板……我總覺得這事沒完,該不會是真攤上了連環殺手吧,這次是只鳥,下回整條魚出來怎么辦?”
“那回頭記者又得說這個老師愛養魚了。”徐朝露拿了外套,關照阿如記得鎖門就走了,他沒立即回家,反而又開車出街。
他對鳥類或者美術老師都興趣不大,他只是沒法忘記,早上那些照片里,尸體身上平整的傷口。它們那么完美,那么干凈,好像藝術品。
對了,藝術品。
有很大一部分連環殺手都認為他是在制造藝術品,可惜的是,他們并不是什么藝術家,只不過是自以為是、自認為很美的劊子手。他們沒有比任何兇手高級,就算他們之中可能真的有智商驚人的天才,可這也沒法改變他惡的本質,也沒法將他提升到一個需要被膜拜被致敬被封神的地位。
兇手就是兇手,殺人就是殺人,罪惡就是罪惡。沒有任何仿效的價值。
徐朝露驅車來到郊外,他停車的地方四處都是廠房,看不到一點人煙。他將車停在一座石橋下,裹緊了大衣往不遠處一片綠色棚屋的方向走。他知道那里有一座屠宰場,一座廢棄的屠宰場。
他在三年前來過這里,為了抓捕一個叫做陸允初的犯人。
陸允初藏匿在這里,或者說他光明正大地住在這里。他是屠宰場老板的兒子,他父親過世后,他就停了屠宰場的所有生意,解雇了所有員工。可是他沒有清空機器,他留下了它們,為他切割尸體。懸掛、切割,將尸體制作成蝴蝶的形態。
陸允初喜歡蝴蝶,他家里有許多蝴蝶標本。
徐朝露推開了塵封已久的大門,他又聞到了那股久違的惡臭。此時廠房里的機器已經被全部處理,空空如也,除了天花板上幾根生銹的橫桿,這里什么都沒有,不通電,也不通風。
徐朝露捂著鼻子,他覺得頭暈,他鼻腔里似乎還盤踞著阿如吃的那盒榴蓮的臭味,這股氣味和廠房里的腥味混在一起,讓人作嘔。徐朝露用另一只手猛揉太陽穴,他仿佛又看到了行動當天他們如何沖進廠房,如何循著機器的轟鳴聲找到陸允初,又如何找到一具被懸掛起來,正在晾干的女尸。
這是陸允初制作的第三具尸體,其他兩具先后被人在大橋和公園里發現。他們都被懸掛起來,像蝴蝶一樣滯留在空中。
這也是三具尸體里唯一的女性尸體。
徐朝露走到廠房正中央,他還記得那天陸允初被逮捕時說了什么話。
他沒有反抗,在看到警察時就雙手抱頭跪了下來,他對徐朝露說:“好可惜啊徐警官,這只花蝴蝶本來是要掛在你們家陽臺上送給你的。”
徐朝露覺得惡心,尸體或者慘烈的死狀不會讓他覺得惡心,是陸允初的嘴臉讓他惡心。
現在,這個模仿犯更讓他惡心,是什么樣的人才會賦予自己上帝的權力,任意分割扭曲一個人的身體。
天黑了,徐朝露打開了隨身攜帶的手電筒。他在空曠的廠房里漫步,他想到了那只“鳥”,在他印象里,他從沒見過銀色翅膀的鳥,這只鳥想要表達什么?
被捆綁被束縛,想要自由飛翔的死者?她的頭發為什么又被剪短染黑,是兇手特殊的癖好,還是有什么其他的象征意義?
他想要給她翅膀飛……僅僅想要表達一種成就感,一種凌駕于萬物之上的優越感?
徐朝露把手電筒夾在腋下,摸出香煙和打火機,他還沒擦出火,兜里的手機就開始震個不停。徐朝露咬著香煙接電話,電話那頭是老姜的聲音,他火急火燎地說:“第二具,小徐,第二具!”
徐朝露沒想到這么快就出現了第二具尸體。
“在哪兒?”他問道。
“楓山療養院后山。”
“楓山?”徐朝露嘴里的煙掉到了地上。
三年前,陸允初被診斷患有精神疾病,躲過了死刑,一直被關押在楓山療養院。徐朝露沒再問下去,他立即發動汽車前往楓山療養院。
半路上下起了大雨,路上還堵車,徐朝露急得連揍方向盤兩拳。好不容易開到楓山,繞到后山,他傘也沒拿就沖下了車,往現場搭起的帳篷跑過去。老姜在帳篷外和人說話,看到他就拉他進去,帳篷里有許多面熟的老同事,見到徐朝露都和他打招呼。
“又是個女的。”老姜指著尸體說。
尸體被發現的時間如此之短,顯然兇手是有備而來。
現場采集證據的同事還在給尸體拍照,徐朝露蹲在地上打量這具女尸。
與第一具尸體不同,她被橫放在地上,這次她的頭部和脖子緊緊連著,倒是她的手臂不見了蹤影,她的雙腿被人用鐵絲緊緊捆住,以至雙腿已經變形,鐵絲深深嵌入她的皮肉里,她白如凝脂的皮膚仿佛一層畫布,雙腿上被勒出的血痕如同被涂抹上去的深褐色顏料一般。
“像什么?”徐朝露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問老姜,“你剛才想說她像什么?”
老姜沒說話,他自己倒回答了自己:“像一條魚。”
女尸的頭發是黑色的大波浪卷,非常時髦,她雙眼緊閉,依舊周身赤裸,看不出有什么外傷。
“美人魚。”老姜說道。
“誰發現的尸體?”
“療養院的一個男護士,飯后來后山散步發現的。”
“從療養院能看到這里吧?”徐朝露走到帳篷外面,他抬起頭看建在山上的療養院,那里重重把守,絲毫不亞于監獄。
有一個酷愛殺人,再將人體重新制作的專家正在山上療養。
徐朝露冒雨爬上了療養院,老姜和他一塊兒,說是要會會陸允初。醫護人員告訴他們陸允初已經睡了,徐朝露問到了他房間號,氣勢洶洶地朝那里走,老姜在他后面喊:“你冷靜點。”
醫生也跟了上去,徐朝露用力推開陸允初的房門,沖進黑漆漆的房間里,拽著他衣領一把將他從床上提起來。他雙手被銬在床上,只聽到手銬打著欄桿一陣亂響。徐朝露張口就罵:“你他媽的……”
醫生這時打開了燈,老姜已經沖上去抓住了徐朝露的胳膊想拉開他,結果燈一開,在場的人都傻了眼。被徐朝露揪住衣領提起來的是個老人家,上了年紀,這會兒正打著哆嗦,根本不是什么陸允初。
“他人呢?陸允初人呢?”老姜轉身著急地問醫生,醫生也傻了眼。
徐朝露松開老人家,他走到不遠處的書桌邊,桌上留著一張字條,紙條有被折疊過的痕跡,上面用娟秀的字體寫著:后會有期。
徐朝露一拳砸在桌子上,老姜拿起紙條,氣得牙癢癢:“他媽的,那混小子。”
他忙打電話給后山的兄弟,“陸允初跑了,發通緝令!”
陸允初確實跑了,躺在他床上的老人家說不出個所以然,監控里也看不到他半個人影。他像人間蒸發,消失了。
“三年了,三年后再逃,一定是在這期間找到了幫手。”老姜說道。
徐朝露在陸允初屋里翻箱倒柜,試著找出線索。醫生也回憶說,這三年來沒人來看望過陸允初,他更沒和任何人有書信往來。老姜叫了照顧他的醫生和護士過來問話,大家都表示陸允初從不與人說話交流,在療養院里也沒有任何人和他走得很近。至于那個躺在他床上,叫吳滿軍的老人家,也和陸允初沒有任何直接或間接的關系。院方已經在聯系老人家的孫女,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線索。
“所有人都有嫌疑,所有人……”徐朝露頹敗地坐在椅子上,“護工,醫生,廚房,后勤,都有嫌疑,不是沒有說過話就不會產生聯系,他在療養院的事見過報,把這三年來招過的臨時工的名單都拿來。”
老姜上前拍了拍他:“小徐啊你跟我回一趟局里吧。”
“他不會殺我,他只會送我禮物。”徐朝露仰起脖子嘆氣,老姜將其他人先請了出去,徐朝露閉上眼睛,喃喃道,“三年,在這里三年,他每天這樣躺在床上,看頭頂的天花板,他一定會想到那些蝴蝶吧,他的蝴蝶……”
徐朝露從椅子上跳起來,“去他家!”
老姜這會兒走不開,他派了隊上一個叫毛豆的小伙子陪徐朝露走一趟。兩人到了陸允初家門口,眼看房門虛掩著,徐朝露又罵了句粗話,直接踹開門進去。他往陸允初的房間走,手里打著手電筒。毛豆捂著鼻子說屋里味道難聞。徐朝露回道:“三年沒人住,沒人收拾,當然難聞。”
“他媽呢?”
“在鄉下親戚那里。”
徐朝露走進了陸允初房間里,他照著四周的墻壁:“全拿走了,晚了一步。”
“什么全拿走了?”
“掛在墻上的蝴蝶標本,全拿走了。”徐朝露湊近了照墻上的痕跡,“你看。”
毛豆湊過去看,咂舌道:“連環殺手重出江湖,這事兒鬧大了。”
徐朝露收起手電筒:“你回局里吧,我先走了”
“啊?您去哪兒啊?”
“回家睡覺。”徐朝露說。
這句話當然是用來騙人的,徐朝露可沒回家,他回了事務所,把和陸允初有關的新聞報道都翻出來看。他看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阿如到事務所來上班,看到他嚇了一跳,再看到他眼底的黑眼圈,又是嚇了一跳。
“哇噻,老板你去抓鬼啊?一夜沒睡?”
“阿如你能要到那個美術老師的地址嗎?”徐朝露醒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抓著頭發抽煙,阿如猶猶豫豫地點頭:“老板你要跟進這件案子啊?”
“別看今天的新聞。”徐朝露留下這么句話就回家洗澡,吃東西去了。
等他回來,阿如已經搞到了美術老師的地址:“老師姓顏,有個妹妹,在外地讀書,要我陪你一塊兒去嗎,老板?”
“你駕照考出來了嗎?”
“上個星期剛考出來。”
徐朝露抓著阿如給他開車,他在車上又休息了二十分鐘。兩人根據地址找到了顏老師家。阿如先敲了兩下門,沒人理會,徐朝露指著門上貼拖欠水費的單子:“挺久沒出來了。”
阿如想到了個辦法,她去樓下快餐店買了份青椒肉絲蓋澆飯,說是打聽到這個老師經常在他們那里叫這個外賣。這招還挺好用,一喊送外賣的,徐朝露就聽到了屋里傳來腳步聲。
“老師你點的青椒肉絲飯。”阿如舉起飯盒擋住了貓眼,不一會兒門開了,一個清瘦的男子站在門后看他們:“現在兩個人來送外賣?”
阿如嘿嘿笑,徐朝露伸腳擋住門,硬擠了進去:“不好意思顏老師,情況緊急,找你了解些事。”
顏老師面色憔悴,拿起電話說:“你們這些記者再不走我就報警了啊。”
阿如忙說:“我們不是記者,這位是重案組的徐隊……”
徐朝露點頭,還伸出手要和顏老師握手:“您好,冒冒失失就來了。其實是因為事態擴大了,我們兩個隊都在處理這起案件,之前一直是老姜負責的是吧?”
“事態擴大?”顏老師將信將疑地看他,手里還是捏著電話。
“是的,第二起案件出現了。”徐朝露趁說話的空當打量顏老師的屋子,這里地方不大,墻上地上都堆滿了畫作,顯得空間更小了,屋里沒有電視電腦,只有畫架和一些石膏像。一些彩色的香薰蠟燭和幾束玫瑰花堆在石膏像邊上。
“這是給學生練習用的靜物。”顏老師說道。
徐朝露清了下嗓子: “顏老師您主職就是給人補美術?”
“我主職就是這個,墻上這些畫都是我學生畫的。”
“那您的呢?”徐朝露看向他,“這屋里沒有您自己的作品?”
顏老師笑笑:“我的都拿去畫廊了,賣出去了也能掙點錢補貼家用。”
阿如在邊上附和:“好厲害,賣去畫廊。”
“其實也還好,朋友的畫廊,半年能不能賣出去一幅。”
“您一個人住?”徐朝露問道。
“有個妹妹,不過在外地讀大學,放假才回來。”顏老師說道。
“父母不在本地?”
“父母在我十八歲那年過世了。”
阿如給徐朝露使了個眼色,徐朝露卻沒理會,繼續刨根究底地問:“意外過世的?”
顏老師愣了下,低著頭擺弄起了手指:“車禍。”
徐朝露忽然指著墻上一幅靜物玫瑰花說:“這是筱晨歌畫的吧?下面有她名字。”
“啊,是的,需要當作證物帶走嗎?”
“不用,我就問問。對了,筱晨歌的父母來找過你嗎?”
“來過,說是她失蹤了來找我,問我她有沒有來找過我。”
徐朝露雙手背到身后,他看到陽臺上的鳥籠:“顏老師還養鳥?”
阿如指著廚房里的玻璃魚缸:“這是熱帶魚的魚缸吧?在換水?”
顏老師尷尬地笑了笑:“那天斷電,我也沒發覺,就死了好多條。”
“對哦,您是該交水電費了。”
“最近出門不太方便,我等我妹妹回來幫忙交。”顏老師說道。
阿如又發現了其他幾幅筱晨歌的畫,說道:“看來顏老師和筱晨歌關系不錯啊。”
顏老師忙擺手:“也還好,其實其他學生的畫好多都被父母帶回去了,她說她父母不喜歡,就都留在我這里了。她和家里關系似乎不太好,之前有次離家出走就來我這兒了,估計也是沒其他地方可去。”
“離家出走?”阿如來勁了,“大約什么時候的事?”
“得有大半年了,那得是去年的事了。”
“知道原因嗎?”徐朝露問。
顏老師搖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您知道他們家里的事嗎?”徐朝露坐到了沙發上,他瞥到沙發柜上一張合照,里面一男一女長得有些像,男的是顏老師,女的想必是他妹妹。
徐朝露覺得這個女的面熟,一時半會兒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顏老師小心地詢問:“家里的事?您是指……”
徐朝露大咧咧地說:“她父母分居,媽媽會打她的事。”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顏老師頓了下又說,“不過確實有看到過她手上有傷。”
徐朝露又瞥了眼那張合照,他干脆拿起相框琢磨了起來。
“想起來了。”徐朝露說,“這個女的,是你妹妹?”
顏老師疑惑地看他:“是啊,怎么了?”
“她就是那條人魚……”徐朝露放下相框,他試圖用一種更能讓人接受的溫和聲線來敘說這件事,“抱歉顏老師,您妹妹遇害了。”
顏老師沒聽明白:“你說什么?”
阿如也是一頭霧水,兩個人都在等徐朝露作進一步解釋。
徐朝露低著頭揉眉心,他的聲音又低沉了下去;“第二起案件,死者是您的妹妹。”
顏淑儀今年二十四,生物專業,大學在讀,遺體殘缺,雙臂遺失,死因是安眠藥過量。
徐朝露帶顏老師去認領尸體,顏老師在做筆錄的時候,老姜和徐朝露湊在一起聊天。陸允初的通緝令發出去了,也已經找人買好了車票,老姜馬上就要趕最早的一班火車去找他母親,關于療養院臨時工的排查沒什么進展。徐朝露說:“帶走筱晨歌的兇手和協助陸允初的很可能是一個人,查汽車車牌,對比筱晨歌他們小區進出的車輛和療養院進出的車輛。”
“你說帶走……你是覺得兇手可能認識筱晨歌?”
“怎么不可能,你覺得這是隨機選擇被害人的案件嗎?他們有聯系——顏老師就是他們的聯系,是陷害是報復還是障眼法,這個美術老師都非常重要。”徐朝露說道。
關于這一點,老姜表示贊同,他道:“第二具尸體的手臂切割依舊非常平整……”
“如果這個兇手認識陸允初,就能通過他了解到那些設備的購買渠道。”
“但是殺人動機呢?真的是愉悅犯?”
“很難說,必須徹底調查美術老師,他的仇家、他父母的仇家,都有可能找出一些關聯人物。”
“其實還有件事想不明白,鳥和魚到底代表了什么,你說兇手會怎么處理那兩只手?”
“一種可能,他將自己當成造物主,他要一個人變成什么樣就變成什么樣;還有一種可能,他是在完成被害人的愿望,以惡行善,自我安慰說自己是個好人,是在幫助別人。”
“完成愿望?”
“筱晨歌的父母好像不怎么贊成她畫畫,她被很多事情所束縛,或許她有過想要變成一只鳥的愿望。顏淑儀在學校里參加了保護海洋生物的社團,經常參與相關的志愿活動,是不是也有可能和某個人說過,她想要變成一條魚之類的話?”
“還是有密切關系的人比較有可能啊。”老姜感慨道。
徐朝露卻說:“不一樣,人的話,有時候反而對陌生人比較容易敞開心扉。你看她們交際圈好像都不寬,但是就算是這樣的人,一天之內也能接觸到很多陌生人,上學的路上,坐公交車的時候,買飲料的時候,去超市的時候,在外面吃飯的時候,還有網絡交友……”
“關于網上交友,兩個人都屬于,不在現實生活中有交集的就不來往的類型,沒發現可疑的人物。”老姜說道。
“他需要一個場所,可以不被打擾的處理尸體,還需要交通工具來搬運他的作品,稍微有點固執,力氣不一定很大……”徐朝露抽了口香煙,“我覺得他沒有固定工作。”
“老姜,能把陸允初的卷宗給我看看嗎?”
老姜有些猶豫,可還是翻出了卷宗,卻沒立即給徐朝露,而是抽了幾張照片出來。
“沒事,沒關系,我妹我又不是沒見過,活著死了都見過。”徐朝露笑了笑,把那幾張照片要了回來。
他妹妹就是死在陸允初手上的第三個人。
徐朝露把陸允初案件的照片,包括這次的人鳥與人魚的照片,在桌上一字排開。
這兩樁案件作案手法相差甚遠,陸允初會選擇在死者還活著,有知覺時切下他們雙腳,再用鐵釘固定回去,受害人通常都是失血過多而死。他享受這個過程,享受他人的痛苦。
這次的兇手卻選擇了安眠藥這種安靜的做法,顯然他不是喜歡享受絕望的人。
或許死亡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個過程,這個過程越安靜越好,他需要的只是一具任他擺布的尸體。
他想完成自己的作品。
郁郁不得志的藝術家?藝術學校的學生?病態美的追隨者?
無論兇手是誰,顏淑儀的死顯然又將顏老師推上了風口浪尖,某些記者不再對他做有罪判定,反而可憐起他,大書特書他的可憐身世。什么高考前夕父母雙亡自立自強,不放棄夢想,終于成為青年畫家,這位記者還有心地留下了出售顏老師作品的畫廊地址。
徐朝露在報紙上看到畫廊的名字后還特意跑了趟。畫廊坐落在藝術社區,徐朝露進去時畫廊里一個人都沒有,連接待人員都見不到一個。徐朝露在畫廊里隨便晃蕩,他想找顏老師的畫來看,正盯著畫下面的署名標簽找時, 一個男人朝他走了過來,男人扎著馬尾,面容白凈,他問徐朝露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
“您是畫廊的主人?”徐朝露問道。
“不是,我平時負責接待客人。”男人還很年輕,他笑了笑,詢問徐朝露,“請問您是在找特定的畫家作品嗎?”
“啊,一位姓顏,叫……”
“哦,你是找顏老師的作品吧,一定是看了新聞了吧,這邊請,”男人給徐朝露帶路,說道,“最近好多人都來看買顏老師的作品,不過那個新聞其實不怎么好,當然是我個人的見解……”
“你認識顏老師?”
“不認識,不過從他的畫里可以看出來,他是個內心很沉靜的人,也很溫和,之前報紙上寫他是重點懷疑對象,我就覺得不可能了。”
“你是美術學校的學生?”徐朝露指著外面問,“附近好像就是美院。”
男人還是笑著,他在一幅油畫前停下了,向徐朝露介紹道:“這幾幅都是顏老師的畫,這幅最大,好像是去楓山寫生的時候畫下的。”
年輕人彎下腰看畫下面的標簽,“對,確實是去楓山寫生的時候畫的,我不是美院的學生,不過挺喜歡這類東西的。”
“楓山啊。”徐朝露瞇著眼看面前的油畫,他指著畫面左上角說,“那里是療養院嗎?”
年輕人循著他的指示看過去,若有所思地說:“好像是吧,聽說楓山上是有個療養院。”
徐朝露又看了看顏老師的其他幾幅作品,除了靜物油畫之外還有一幅風格前衛的畫作,畫面上只有黑色和紅色的線條,畫的名字叫《蝴蝶》。
“哦,蝴蝶啊。”徐朝露低聲自語道。
“您對這幅畫感興趣?”
“我就隨便看看,麻煩你了。”徐朝露轉身要走,年輕人往他手里塞了張畫廊的名片,還問他要電話號碼,“要是顏老師有什么新的作品,我也好打電話通知您。”
徐朝露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他回到公安局,毛豆剛送顏老師回家回來,正和隊上的小錢抱怨說顏老師家樓下圍了好多記者,煩得要命。兩人看到徐朝露進來,和他打了個招呼,徐朝露沒吭聲,點了下頭,又坐回到老姜桌前。
他盯著那些照片看,他想不通,關于這兩起案件,拋尸的地點是最讓他想不明白的。
居民區的后門太容易讓人發現,而顏老師就住那個小區,第二具尸體在楓山后山被發現,顏老師又畫過楓山的畫,要真是湊巧,那這也實在太巧了。第一個被害人,第二個被害人全部都和顏老師有關,這一切都太有指向性了。
徐朝露的眼神又回到了陸允初那三起案件上,被害的兩個男人之間毫無關聯,與第三個被害人更沒任何聯系,這次的兩個女死者之間的聯系太密切了,實在不像他的風格。
陸允初案件中被害的兩名男性一名四十三歲,一個二十一歲,一個是來打工的,一個是學生。
徐朝露想起了老姜當時開玩笑似的一句話,這倆人除了家里都窮得可憐沒有任何聯系。
徐朝露又過了遍兩個人的資料,要不是當初得到屠宰場的消息,陸允初的案件不可能那么快就破了。當時所有人都覺得陸允初是隨機挑選犯人的神經病,可這類變態殺手挑選被害人的時候,往往都是挑比較弱勢的女性,陸允初一出手就是兩個從相貌到體型到年齡都沒一點相似的成年男性。
徐朝露隨手翻開了陸允初的資料,他還記得當時鎖定嫌疑人后他找到了陸允初的母親,他與母親的關系不太融洽,不過根據他母親的說法,他爸車禍死后他一直都很正常,不像是因為車禍打擊,心理產生了異變。感覺他雖然和父親感情比較好,但是父親的意外過世沒給他造成多大影響。
徐朝露打了個響指,叫來毛豆,問他能不能把陸允初父親那個車禍案再調出來看看。
“那個車禍案,就是他爸自己喝醉后撞上了樹,還能查出什么?”毛豆也參與過當時的破案,對案件還有些印象。徐朝露說,“順便把顏老師父母那場車禍的資料也調出來吧。”
他的語氣讓人不容拒絕,毛豆撇了撇嘴還是照做。徐朝露拿到卷宗,又將所有照片都排在了桌上。
陸允初的父親醉駕撞到樹上,安全氣囊都撞了出來,報警的是個清潔工,四點時去掃馬路發現的。他爸撞車的地方就是從屠宰場出來的一條路,周圍僻靜,沒什么人,據說他當時是在屠宰場和幾個朋友打了會兒麻將,贏了錢之后在場里吃夜宵,喝了點酒,自己開車回去。他爸愛玩,經常一整夜不回家,當時徹夜未歸也沒引起家里人注意。
“這么看起來,這兩起案子發生的地點很近啊。”毛豆忽然湊過來說,指著照片,“離屠宰場都不遠。”
徐朝露也發現了,兩起車禍相距不過五百米。顏家父母的案子也是車禍,撞死了一個女孩兒,十七歲,不過他們兩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大概是太過驚嚇,汽車碾過女孩兒的尸體直接翻到了路邊的河里。女孩兒是附近農村的,在屠宰場干零工,那天被工頭喊去訓話,晚走了一個小時,她幾個工友都說女孩兒家住得近,本來都說要等她,女孩兒說不用了,她們就先走了。
“這個女孩兒有男朋友或兄弟姐妹嗎?”徐朝露問道。他伸手拿起車禍現場的照片,女孩兒的樣子有點慘,一頭短發濕漉漉的,沾滿了血。
毛豆往后翻了翻被害人的資料:“有個哥哥,沒男朋友,家里條件不怎么好,父親中風癱瘓在床上,母親也是在工廠打零工的,哥哥一直在外地打工。”
女孩兒的哥哥叫林笑,資料上有他打工的工廠地址,在距離本市五個小時火車車程的城市。
“我去查查。”毛豆拿著工廠的地址坐到了電腦前面。
徐朝露抱著胳膊對著照片出神,兩場車禍,相距五百米,兩樁連環殺人案件,時間差了三年。五具尸體,兩男三女。
他來回看車禍現場的照片,尸體被撞到的痕跡、身上被車碾壓過的痕跡、地上帶血的剎車痕跡、陸允初父親那輛轎車破碎的擋風玻璃、撞癟的車、白色車身上留下的血跡。
血跡……血跡!
徐朝露拍了下桌子,拿起那張拍到血跡的照片:“安全氣囊炸出來了,血跡,不是在這里,不應該在這里。”
毛豆和小錢都被嚇了一跳,小錢看他神神叨叨的,忙問:“什么不應該在這里?”
“碎掉的玻璃上的血跡,還有車子前面,車蓋上是不是有很多放射狀分布的血跡。”
小錢走過來看,說道:“大概是濺出去的吧。”
“死者呢?你看他頭上的外傷,怎么可能濺到這么遠,這不是他的血跡。”徐朝露斬釘截鐵地說,“肯定不是他的血跡!”
“還有,還有……”他在紛亂的照片中尋找,“他遺物的錢包里只有兩百塊錢,他這么大一個廠長,剛打完麻將,贏了錢卻只有兩百塊……陸允初殺害的那兩個男人,現在還能查到記錄吧?銀行戶頭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想想,一個是來打工的……可能會往家里匯錢?還有這個窮學生,難道是要交學費了?”
徐朝露沒頭沒腦地說著,毛豆和小錢有些害怕地看著他,毛豆問小錢:“他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小錢試著理清一下思路:“他是說這兩個男死者和陸允初爸爸的車禍有關?說他錢包里錢太少了,啊,難道是在說這兩個男的偷拿了死者錢包里的錢?”
徐朝露一拍桌子,繼續說:“對了!能查到學校的記錄,交錢的記錄,都是當時破案太快了,一得到屠宰場的消息就確認捉人,根本沒仔細查這兩個人,他們可能和陸允初爸爸的車禍有關,不對,是肯定有關!”
徐朝露語速越來越快,毛豆和小錢讓徐朝露先坐下,冷靜一下慢慢說,徐朝露卻坐不住,他還在翻照片,“有沒有可疑的匯款記錄?必須查清楚,他們可能路過那里,那條路太偏僻,沒有監控,到現在都沒有裝監控。他們可能看到了這場車禍,覺得這個人死了,就拿走了錢,有可能是一起拿的,也有可能是一個人先拿,后一個路過,又拿了點。
“陸允初是報復性殺人,他是在給他爸報仇,他覺得那兩個人是見死不救!不過他是怎么找到這兩個人的?他去過現場發現了什么線索?他后來抓住第三個受害人,那才是愉悅犯罪的開始,他在電視上報紙上看到我,就綁架了第三個受害人,他選擇了弱勢的女性,第三名受害者才是他變態殺人的真正開端!”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小錢忙往銀行和學校打去電話,兩方面都表示需要些時間才能給他們記錄。徐朝露失魂落魄地坐下:“錯了,當時就錯了,我們都大錯特錯。”
小錢想安慰他幾句,卻什么也說不上來。毛豆把林笑的記錄拿來了:“記錄查到了,他還在廠里打工,除了過年的時候有買火車票回來的記錄,就沒了。”
工廠還給他們發了林笑的身份證照片過來,那是一張陌生的臉,笑得很健康。
徐朝露還沉浸在車禍的事情里:“不是他的血跡會是誰的……”
毛豆瞅著他:“徐隊,你沒事吧?”
徐朝露擺擺手:“沒事沒事,你忙你的去吧。”
毛豆將信將疑地,小錢拉著他繼續回座位上看監控錄像帶。
“小錢你負責查療養院的監控?”徐朝露猛地回過神來,轉了個身問道。小錢點點頭:“出入療養院的車不多,先把車牌都記下再比對。”
徐朝露說:“有可能是租車,可能不是一輛車,他很狡猾,一定是個異常狡猾的人。”
徐朝露咬著手指甲,這個林笑,他懷疑他,為妹妹復仇這個動機足以讓人對他產生懷疑。
毫無疑問,他現在嫌疑最大。
徐朝露捂住了臉,這些殘破的肢體在他腦海中被無限放大,他似乎能看到他們活在他的周圍,他們活生生地被擺在他面前。
三只蝴蝶,一只鳥,一條魚。
他們要飛去哪里,游去哪里?
是陸允初同化了兇手嗎?兇手受了他的影響,才決定用這樣的方式呈現他的作品?他們一定在療養院的某處交流過對于美的見解,或許是在面對同一朵枯萎的花朵的時候,還是在面對同一只死在地上的鳥……
他們的眼神對上了,互相理解了彼此的心境。兇手心里有顆種子,被陸允初催發,它就生根發芽開出了花。
他和他說過什么,他們都怎么交流?療養院里真的找不出蛛絲馬跡嗎?
徐朝露不信邪,他趁毛豆和小錢都不在的時候,打電話給阿如讓她幫他訂了張火車票,隨后拉著毛豆一起去了療養院。在門衛那兒登記的時候,徐朝露問他們:“進出你們這里一定得登記是吧?”
毛豆道:“這個小錢也在負責查,我們進去吧。”
汽車緩緩駛入療養院,徐朝露直接去見了院長,院長聽到他的來意,堅決表示他們的員工絕對不可能協助犯人逃脫。而且聘請的臨時工也沒有機會接觸這些犯人。
“除了醫護人員之外,真的沒有人能夠接觸到犯人了嗎?”徐朝露不相信,“書信上的往來呢,書信往來應該不斷絕吧?”
“陸允初這名犯人比較特殊,當時他母親要求見他,也被他拒絕,他不與人交流,不說話,也不看書,去散步也是走兩步就坐下來不動了。”
“去哪里散步?”徐朝露看到院長辦公室外的小花園,“是那里嗎?”
“那他平時看書嗎?”毛豆問了句。
“沒見過他看書。”
徐朝露走到窗前,指著外面說:“他大概都坐哪里?”
“就進去的那里,每次走到那里他就不走了,能坐一個下午。”
徐朝露聽了院長的話就說要去花園走走,院長陪他一塊兒過去,毛豆也跟著,三人走到花園入口的長凳邊,徐朝露先坐下,毛豆也坐下,還嘟囔了句:“沒什么特別的啊。”
這里能看到的風景沒什么特別的,這里的風,這里的陽光,這張椅子舒適的程度都沒什么特別的。
那么是陸允初很懶嗎,懶得動,走兩步就不肯走了?
“沒那么簡單。”徐朝露說,他開始摸這張長椅,細細地撫摸,將它表面每一寸都摸遍,又伸手去摸椅子底下。毛豆也學著他的樣子摸,兩人都摸到了些口香糖,他手上的還有粘性,徐朝露手上的卻已經不黏了。
“真惡心。”毛豆皺起眉,“院長,你們這兒下面都不清理的嗎?”
“這個……確實是死角。”
“普通人誰會摸椅子下面。”徐朝露說道,他問毛豆,“那張紙條呢,‘后會有期’的紙條,在局里?”
“嗯,在姜隊那兒。”
徐朝露在褲子上搓了搓手指,他問起院長那個吳滿軍的孫女聯系上了沒有。
“哦你說吳心啊,電話是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是她男朋友,說她去外地出差了,還要兩天才能回來,她每周都和男朋友一起來看她爺爺,周末應該就會來了。”
徐朝露沒繼續問下去,他從療養院出來,叮囑毛豆說:“你回去拍張紙條的照片給我,正面背面都要,我還有事,姜隊回來了你讓他直接打電話給我。”
“有事?徐隊您去哪兒啊?”
“家里的事,去火車站接個人,沒什么。”
徐朝露到了火車站還不忘提醒毛豆:“有個姓馮的女記者,挺難纏,記得別和她說太多,她要采訪你們,你就說等姜隊回來了再做采訪。”
毛豆眨了眨眼睛:“好,知道了,徐隊那我先走了。”
徐朝露看了下時間,還有十分鐘檢票,時間正好。他在火車站上了個廁所,用冷水洗了把臉,在超市買了本本子和一支筆就跳上了火車。火車一開動他就拿出本子在上面涂涂畫畫。他試圖理清這幾起案件的人物關系,尤其是那兩起車禍之間的關系。他隱約覺得他們之間有什么致命的聯系。
如果像他猜想的那樣,陸允初殺那兩個男人是為了報他們對父親見死不救的仇,而殺第三個人則是因為自己的殘忍本性已經覺醒,那么他為什么要將前兩個“罪人”弄成他最喜歡的蝴蝶的姿勢?這太奇怪了,讓自己喜歡的東西被有罪之人玷污,他到底是懷抱著怎么的心態?
徐朝露曾經以為他了解陸允初這樣的犯人,了解他們的病態追求,可現在他才意識到,他對三年前的案子其實一無所知,他只是運氣夠好,讓他那么快就查到那間員工被全部解雇的屠宰場,他也實在運氣夠差,因為這樁他到現在還沒弄明白的案件,賠了他妹妹的命。
他想到他媽聽到他妹妹的死訊時的眼神,還有他父親中風再次發作昏迷過去的情景。
他突然覺得很難受,三年前能用來安慰自己的說辭:起碼還抓住了犯人,破了案,如今已經起不了什么安撫的作用。他根本就沒破案,這件案子一直在持續。殺戮從未結束。
從第一個男人死掉,不對,從那輛汽車撞飛那個少女時,這場殺戮就已經悄然開始。
徐朝露全身一震。他有了靈感,他隱約覺得他抓住了什么。血跡,陸允初父親車上那奇怪的血跡,他想他或許知道它們屬于誰了。
“如果是這樣……”
徐朝露在本子上“陸父”的名字上多畫出了一條線,與“17歲車禍死者”連在了一起。又打上了幾個大大的問號。
要斷定他們是否有關系,得看顏家父母車禍時,車頭的損壞狀況,這輛車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
徐朝露在嫌疑最大的“林笑”的名字上畫了好幾個圈。如果他真是為了妹妹報仇,為什么要等這么多年?為什么還要以致敬陸允初的方式來犯案?
他其實是想嫁禍給陸允初?可又為什么要牽連到顏家兄妹?禍不及子女,到底要多冷血才能對無辜的人下手。
這一切都很奇怪,從作案手法到拋尸地點到嫌疑人再到作案動機。徐朝露還沒想到一個能完全解釋得通這幾起案件的說法。
五個小時后他到了林笑打工的城市,他打車去了他們的工廠,打著警察的幌子找到了他們的負責人,負責人和他說話時看上去有點緊張,聽說他要找林笑就帶他去了生產線。
“林笑正好在班上。”
“他最近有請假嗎?”
“沒有,這小伙子干活可賣力了,還經常要求加班。他們家條件不是很好,爸沒了,媽癱著,平時……”
徐朝露打斷他:“你說林笑家里是怎么了?”
“他爸工地上出了意外,他媽……”
“林笑和你說的?”徐朝露覺得不對勁,負責人指了個大概的方向,“是啊,那個就是林笑了。”
林笑正低著頭干活,徐朝露看到他的臉,與身份證上的臉一模一樣。兩人走近過去,負責人拍了下林笑的肩,道:“林笑啊,這位徐警官想找你了解下情況。”
林笑一聽是警官,臉色一僵,不過還是配合地站了起來。
“那我們找個安靜點的地方談談?”徐朝露示意林笑跟他走。林笑笑著說:“好好好,跟著警官走。”
他點頭哈腰地,被負責人和徐朝露夾在中間。
“還想問下警官想找我了解什么案子?”
負責人說:“說是你老家的綁架案。”
“綁架案?找我?”
“嗯,被綁架的是你們鄰居的小孩兒。”
“難不成是給人拐賣了?”林笑眨巴著眼睛,眼瞅著要走到廠房外面了,負責人忽然接了個電話,說要回去生產線看看。
“那行,您忙,我問完他就讓他回去工作。”
送走負責人,徐朝露便問林笑:“你妹妹最近怎么樣?”
“我妹妹?警官,您……”林笑本來還笑瞇瞇的,突然卻不說話了,他鼻尖往外冒汗,神色緊張了起來,徐朝露還沒說第二句話他就拔腿往外跑。
徐朝露趕緊追上去,林笑一開始跑得還挺快,跑到工廠外面就沒了力氣,被徐朝露從后面趕上,一把壓到了地上。
“我問你妹妹你跑什么?”徐朝露大聲質問他。林笑可憐兮兮地要哭了:“警察叔叔,我沒妹妹,我都招,我都招。身份證是我買來的,我還沒到年齡,警察叔叔,我這要判刑嗎?要判多久?我帶您去搗毀那個辦假證的能給個緩刑嗎?”
徐朝露看著他哭笑不得,他起身拍了下林笑:“起來吧,不抓你也不給你判刑,你說你身份證是買來的,怎么買的?”
“網上,我看到網上小廣告,說只要我的照片就能給我弄張假證,說工廠也是走個過場,不查的。”
“過年回老家了吧?用自己身份證買的票?”
“嗯回去了,拿自己身份證買的票。”
徐朝露拉著這個假林笑往回走,到了工廠見了負責人,負責人看假林笑灰頭土臉的,抹了把汗說:“這怎么搞的?”
徐朝露讓他也別裝蒜了:“我今天不來查你們雇傭未成年人的事,我就來問問之前廠里是不是也有個叫林笑的。”
“同名同姓的人挺多,我見過三個。”
徐朝露要來了這三個人的登記資料,有個和假林笑身份證號一樣的林笑,上個月離廠了,不干了。
“這個林笑平時有熟悉的人嗎?”
“這個人挺孤僻的,不怎么和人來往,我們安排住宿他也沒去宿舍住,不太清楚啊警官。”負責人又抹了把汗,這個是我們工作上疏漏,弄了兩個身份證號一樣的出來,哈哈,警官你別放心上啊,我保證其他人肯定都已經滿……”
“行了行了你別說話了。”
徐朝露根據資料上林笑的手機號打了過去,這個號碼卻已經是空號的狀態。他說他想見一見和林笑同期的工人,負責人給他喊了幾個過來,這幾個人聽說他是來找林笑的,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他們都說林笑這個人有點怪。
“吃飯的時候吧,他就看書,搞得文化很高的樣子,誰不知道他也就高中畢業。”
“和他說話他都不愛搭理,聽說自己租了個房子住,一個月工資也就這么多還自己租一套房子,你說他是不是錢多的閑得慌。”
“他還有點潔癖,吃完飯都要刷牙,好多時候都在嚼口香糖。”
徐朝露聽完就給毛豆打電話:“你重新查一下林笑,我給你個身份證號,查到了,就給我發張他的圖片過來。”
他從工廠出來,買了第二天最早的回去的班車,在火車站附近找了個家招待所湊合了一晚。這一晚上徐朝露都沒睡著,他盯著毛豆后來給他的林笑的照片看了一整晚。
他見過這個林笑,他的臉一點都不陌生,他在出售顏老師作品的畫廊見過他。
他是那個扎著長馬尾微笑的友善年輕人。
徐朝露回到市里第一件事就是打車去公安局,老姜帶隊回來了,他也才剛到,陸母那兒一無所獲,她的態度很強硬,表示就算陸允初回來找她,她也會立即把他移交給公安機關。徐朝露把林笑的事和他說了,還拿出手機給他看照片。老姜看到林笑就說:“這不是那個發現尸體的人嗎?”
“那個上晚班的人?”徐朝露用力抓頭發,難以置信地看著老姜,“真是他?你確定?肯定是他?”
老姜又仔細看了看:“沒錯,就是他!”
徐朝露冷靜地坐下,老姜大手一揮,叫上隊上的人要去逮林笑。
“你去哪里抓他?那個小區?那個他說他住的小區?”徐朝露問道,老姜愣了下:“兩天沒睡我都糊涂了,都坐下,都坐下,毛豆去林笑家,小濤你們兩個去畫廊,其余人先回去休息。”
老姜下完指示,在徐朝露邊上坐下,兩人點煙抽,徐朝露的手壓在那些照片上,他道:“沒有固定職業,最可能接觸到筱晨歌和顏淑儀。”
“你說車禍時候的車還能找到嗎?”徐朝露問。
“危險,試試吧,你覺得是陸允初的爸爸撞死了林笑的妹妹?”
“不一定撞死,說不定只是撞飛,然后他爸嚇得失魂落魄,開出去五百米撞樹上了。不巧顏家父母兩人開車回家,那條路上又沒路燈,壓過了女孩兒的身體,說不定這才是致死的原因。”
“他是想報復兩家人?那他可能不是協助陸允初,他是……”
“綁架。”徐朝露猛吸了口煙,說。
他拿出毛豆拍給他看的“后會有期”的紙條。老姜見到了,就把它翻了出來,它被裝在透明的證物袋里。徐朝露指著紙條的背面說:“這張紙有被折過的痕跡,你看這里有一些黑色的痕跡,我在陸允初常坐的椅子下面摸到了口香糖,不是一點,是很多,這張紙可能是黏在那下面給陸允初的,黑色的痕跡是因為放置時黏到了灰塵,他們或許就是靠這樣來交流……”
“等一下,陸允初是不允許接觸筆這樣尖銳的東西的。”
“是,所以是單方面的交流,可能是寫一些崇拜他的話或者怎么樣,反正他們兩個達成了共識,幫助陸允初逃脫的共識。”
“也就是說,陸允初可能還沒意識到自己是被復仇的對象,他可能還以為自己是被崇拜者救了?”
“非常有可能,就算是我們,也在一開始就下意識地判定兇手是陸允初的追隨者,甚至認為他是模仿犯,我們都大錯特錯。”徐朝露聲音沙啞地說,“我大錯特錯。”
“姜隊,姜隊!找到了!”
老姜和徐朝露正沉默之際,小錢忽然在電腦面前跳了起來,他指著屏幕興奮地手舞足蹈。
“找到那輛車了!在筱晨歌的小區出現過,在療養院也出現過!”
老姜和徐朝露忙跑過去看,盡管定格下來的圖片非常模糊,但是還是能看出開車的是名年輕女子。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是名年輕男子。無論在哪個鏡頭里他都在微笑,對著鏡頭微笑。對著徐朝露微笑。毫無疑問,他就是林笑。
“女的?!”老姜不解地看著監控畫面。在他印象里陸允初既沒女朋友也沒任何親密的女性友人,小錢根據車牌查到了從療養院那兒復印來的訪客資料。
“是去看望6540號的病人,這個病人叫……吳滿君,就是那個吳滿軍啊!他有輕微的老年癡呆,每周他們都會來看他 ……”
“吳心,這個女的叫吳心。”徐朝露想到了療養院院長的話,“查下她最近有沒處出市的記錄,還有把這張照片給那個院長看,問他這個男的是不是她男友,每周都要陪吳心來看她爺爺。”
小錢啪嗒啪嗒地打鍵盤,老姜給院長打電話,一陣忙活后,得到了院長的證實,這個男的,也就是林笑,確實就是每周陪吳心來療養院看吳滿軍的男人。而小錢那里也查到了,吳心最近一個月都沒有離開過市區,她很有可能沒有去任何地方出差,不過是林笑找的規避警察問訊的借口。
吳心會是另外一個協助者嗎?
小錢找到了更多的資料,這個吳心不是別人,正是出售顏老師畫作的畫廊主人,她還資助過兩個連環殺手出版他們的自傳,顯然她不是個內心安分的人,她的心中有渴望,甚至可能有崇拜。
那么她和林笑到底是什么關系?
林笑在利用她?她在利用林笑?
徐朝露的大腦飛速旋轉了起來,他不得不坐下,好讓自己喘口氣。
連環殺手,報仇,成為被報仇的對象,被引誘,被蒙蔽,被騙,甚至可能已經被綁架。
徐朝露想到更遠的地方,他想到,要是林笑拿刀頂著陸允初的脖子,出現在他面前,他該救他還是袖手旁觀。
他是殺了他妹妹的人啊,他爸因此離世,他們整個家都被他毀了。可他卻因為精神異常躲過了死刑的裁決,他就該這樣被放過嗎?
徐朝露甚至不覺得他精神有多異常,他冷靜地殺人,具備判斷能力,甚至聰明。
他曾經也想過,在聽到判決下來的那一刻。
這個人為什么不去死?
他怎么能不去死?
殺人償命!
徐朝露咬著手背,老姜喊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怎么了?”
老姜推了下他:“你才是怎么了,叫你好幾聲?想什么呢?”
“接到電話,找到那輛車禍的紅車了,顏老師父母那輛。”
徐朝露拍了拍臉頰,打起精神說:“走,去看看。”
他們在處理車廢舊車的現場看到了那輛紅色轎車,它的前端只有些細微的擦傷,和一處凹陷。
“大概是撞到橋欄桿撞出來的。”老姜手里拿著當年拍下的照片說,徐朝露卻感嘆:“隔了這么久還能找出來,實在不容易啊。”
現場一個伙計搭腔:“之前招了個臨時工,不知怎么特別賣力找這輛車,要不是他,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老姜眉心一緊,他和徐朝露說:“你的猜想或許沒錯,兩起車禍,四人身亡,這其中都有關聯。”
銀行和大學也打來電話,說四十三歲的那個打工男死前確實往家里匯了兩千塊錢,而那個大學生也是補交了學費。
那個夜晚,一個少女走在歸家的路上,卻被喝酒的老板撞飛,她的身體飛到了邊上的車道,老板意識到自己撞了人,借著酒勁跑了,卻越來越后怕,失去了方向,撞到了樹上。接著一個背負養家糊口的貧窮男人路過了車禍現場,他看到了老板鼓鼓的錢包,他動了邪念,然后又有一個學生路過,他也犯了同樣的錯誤。
反正人都已經死了,這些錢他也用不到了。
或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吧。
他們拿了錢,卻沒拿空。
他們是如何被陸允初找到的?實在引人遐想。無論如何,他復仇了,還從死罪中逃脫。
那名被撞飛的少女,她的身體被另外一輛飛馳而來的汽車碾壓而過,她的死狀凄慘,肚子破了,胃和腸都掉了出來。她的哥哥決定給她復仇,他在不同的地方輾轉,尋找真兇,伺機報復,他成功了嗎?陸允初是否已經死了,仇人的死亡是不是就是復仇的極端?
死亡就是終結嗎?
徐朝露有些累,他決定回家洗個熱水澡,吃頓熱飯。追捕林笑的事就交給真正的警察來做吧。他母親在家里等他,他回家的時候正好是吃午飯的時候,母親做了兩個人的飯。
徐朝露吃完飯睡了個午覺,他醒來時阿如打電話給他,說是一個姓顏的老師來事務所找他。
“他現在人還在嗎?”
“在,我給你留住了,老板你現在過來?”
徐朝露一口答應,穿了衣服就跑去了事務所。顏老師比之前見時更消瘦了,他看到徐朝露,笑著和他打了招呼:“吃完午飯想出來轉轉,好久沒出門了,也想不到去什么地方,在網上查到你這邊的地址,就來了。”
他手里拿著墨鏡口罩和帽子,阿如和徐朝露講悄悄話,說顏老師來的時候和大明星似的,全副武裝。徐朝露問他:“一定是被一個女記者騷擾的最厲害吧?”
顏老師眨了眨眼睛:“這你都知道?”
徐朝露對顏老師如今的境遇深有體會,兩人天南地北地聊了會兒。顏老師主動提起了筱晨歌:“那天想到一件事,也不知道該和誰說,之前筱晨歌在我家上課的時候,畫廊里的人來拿畫,那個年輕人好像誤會我筱晨歌的關系了,那會兒她正和我哭訴家里的事,現在想起來那個年輕人的眼神挺奇怪的,我晚上做噩夢有時候都會夢到他的眼神,他就這么一直盯著我,笑瞇瞇地,像老虎一樣。”
阿如打了個哆嗦:“顏老師,您要不要看看心理醫生啊?”
顏老師看她正在吃盒飯:“你嘴這邊吃到東西了。”
阿如在吃紅燒大腸,嘴角沾上了辣椒,顏老師還說:“這個年輕人今天還來看我了,我其實沒想到他會來,他說是畫廊的主人關照他來看望我,他還給我帶了點菜,說怕我被記者堵著也沒法出去買菜,一直吃外賣也不好。”
“顏老師你還會做飯啊?”
“會啊,他給我帶了點大腸也做了紅燒大腸,他給我帶的豬肚還挺好吃,家里還剩下點,下次帶過來給你們嘗嘗?說起來他手還真巧,上次還送了我好些自己做的香薰蠟燭。”
“你是說你見到那個年輕人了,今天?”為了不讓自己看上去太過激動和突兀,徐朝露克制地問顏老師。
“是啊,他還喊我晚上去他家里吃飯,說是和畫廊的主人一塊兒。”
“畫廊的主人您認識吧?”
“認識啊,我大學時一個女同學,叫吳心。”
徐朝露走上前:“他給你地址了吧?”
“給了,怎么了?”顏老師看著徐朝露,“他們怎么了?”
徐朝露拉了張椅子在顏老師面前坐下,正想繼續說下去,他的手機卻響了,來電號碼是串陌生的數字,他接了電話,試探地“喂”了聲。對方笑了。
“您好啊徐先生。”對方說,聲音輕細。
“您可能已經知道我是誰了,但是我還是想問您,今晚有空來我們這里吃晚飯嗎?和顏老師一起來,再叫幾個你的其他朋友也沒關系,我們這里好大的。”
徐朝露第一次接到這樣的一宗電話,他咽了口口水:“好的,我知道了,我會去的,晚上幾點?”
“五點半吧,我需要準備一下,到時候見。”
徐朝露掛了電話,顏老師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地看他。直到徐朝露把他的“其他幾個朋友”叫來,他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那個年輕人是他們鎖定的連環殺人案件的嫌疑犯,畫廊主人可能是幫兇,警察決定跟他們一起去地址上的那間郊外的工作室“赴約”。
晚上五點半,顏老師和徐朝露到了工作室門口。工作室很大,租用了一間廠房。老姜他們都來了,和其他警察一塊兒潛伏在外面。
顏老師身上裝了竊聽器和耳麥,老姜遠程操控。徐朝露什么都沒帶,他堅決不要,說他一個人能應付。
顏老師敲的門,徐朝露站在他身后,不一會兒就有人開門了。是個男的,笑起來友善可親。他看了看顏老師,又看了看徐朝露,做了個“請”的手勢,將兩人引進屋。他沒鎖門,也沒關門,只是將門虛掩。
他似乎已經做好了被捕的準備。徐朝露想不明白林笑的行徑,他像是一團迷霧,一個謎。
確定林笑在里面后,徐朝露用手機發了個信號出去,抓捕行動正式開始。
林笑請顏老師和徐朝露在靠近門口的桌邊坐下。工作室很大,也很暗,一眼望不到盡頭,只是里面的氣味有點糟,血腥味一陣一陣地從黑暗處飄過來。
廚房就在門口,林笑招呼他們坐下后就進廚房忙活了。他穿著圍裙,從刀架上拿了把銀光閃閃的菜刀出來。顏老師打了個哆嗦。徐朝露和林笑說話,試圖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
“好暗啊這兒。”他說。
“對了,聽說這個工作室是吳心的,你女朋友的?”
“你說吳心啊,”林笑轉過身看他們,“她不是我女朋友,她是陸允初的女朋友,他們關系很好,都打算結婚了。”
“你覺得暗啊,那我開燈了。”林笑微笑著說。
他按下了開關,燈光慢慢亮起,一波波向遠處延伸,逐漸照亮了遠處的一張椅子和椅子上的一個人。
顏老師嚇得跳了起來,林笑走過來按住他肩膀讓他坐下。
那個被燈光照亮的人手里拿著一把尖銳的錐子,他面前是一張長桌,他看到徐朝露就大笑了起來,哈哈大笑。
徐朝露永遠不會忘記他的笑和他的臉。他就是陸允初。林笑將手里的菜刀放到了桌上,他斜眼看徐朝露:“徐先生,您的其他幾個朋友好像還沒來,您好像還有時間。”
徐朝露看到了那把菜刀。
他還有時間,他還有機會,他可以親手為自己的妹妹報仇,親手了結那個變態。
徐朝露出汗了,有一瞬間他覺得他被一種感覺誘惑,一種凌駕于別人之上的感覺誘惑。
“會上癮。”林笑忽然說,“復仇是最好的藥,可是也會上癮。”
他冷靜地說,就像他冷靜地看著陸允初瘋狂地用錐子刺他面前長桌上的東西,徐朝露看不清桌上是什么,他能看到的就是沖進工作室的警察,大門被踢開,所有人都沖了進來,老姜,毛豆,小錢,一個個熟悉的人都沖了進來。
徐朝露望著那把菜刀,他到最后都沒碰它。
林笑已經被壓在地上扣上了手銬,他還在笑。
廚房里的鍋打翻了,里面是一鍋古老肉。
有警察喊陸允初放下手里的武器,陸允初不聽,有人開槍了,射中了他的手臂,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徐朝露跑上前看長桌上的東西。
那是一只“蝴蝶”,人體蝴蝶。
她的雙臂展開,手臂周圍還有兩只胳膊,她的身體上滿是傷痕,雙腳被大大打開,她全身赤裸,腦袋和脖子分了家,她的頭被黑布包裹。現在只能看到兩個血窟窿。好像蝴蝶的眼睛。
陸允初躺在地上笑著說:“哈哈哈林笑說得對,這樣就像眼睛了。”
“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徐朝露把他提起來,他不明白一個人為什么可以這樣殘忍地對待另外一個人。
“我不知道,管我什么事,林笑給我的腦袋,不過是個女人的腦袋,徐警官你別生氣啊,又不是你妹妹。”
徐朝露扒開了女死者腦袋上的黑布,他想讓陸允初銘記她的死相,雖然他知道對于陸允初來說,任何死相都無法對他造成傷害,然而在女人腦袋上的黑布被揭下來的瞬間,他尖叫了起來,聲音尖細地像個女人。
“啊啊啊啊啊啊,不可能,不可能,林笑!林笑!這不可能!吳心的身體呢?這不是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呢!你把我老婆的身體還給我!”陸允初發了瘋似地推開徐朝露,朝林笑跑了過去,他被警察壓制住,他的腦袋被踩在地上,但他還在大喊大叫,他的手指抓著地,指甲都折斷了出血了他還在大喊,“你把吳心的身體還給我!還給我!”
林笑大笑起來,他笑著說:“哦好啊,我幫你問問看顏老師,吳心的腸子和胃好不好吃啊。”
他的臉都笑得扭曲了,幾乎笑出眼淚。
徐朝露驚呆了,所有人都驚呆了,顏老師呆了好一陣子,然后開始吐。
死亡并不是終極,林笑的復仇遠比死還要恐怖。
他妹妹的臟器被碾壓了出來,他就讓他們吃下,他妹妹死了,他就讓他們心愛的女人去死。
吳心是陸允初這個變態殺手的仰慕者,這事是林笑在調查顏老師的時候發現的,他接近了吳心,騙她說他能讓她追到陸允初,恰好吳心姓吳,于是他們就以吳滿君孫女的名義每周都去療養院看望陸允初。
他一步一步鋪展他的計劃,吳心的身體早就被他用在了他的第一作作品上。那只鳥。鳥的腦袋屬于筱晨歌,鳥的身體屬于吳心,只是因為它們一起被發現才沒人懷疑它們是否真的屬于同一個人。
而那只蝴蝶,它的翅膀來自顏淑儀,軀體來自筱晨歌,腦袋來自吳心。
這是他的集大成之作。
他借此將他們徹底摧毀。
林笑對所有罪行供認不諱,他不狡辯,也不精神失常,他平靜地面對起訴,判決。他的判決下來后,徐朝露再沒關注過這件事,那個馮記者又來騷擾了他好幾次,都在他這里吃了閉門羹。顏老師據說離開了這個城市,去了別的地方。媒體沒有輕易放過他,他們追蹤他,挖他的傷疤,消費他的痛苦。徐朝露三年前也過過這樣的日子,他同情他,但是除了同情,他也做不了其他。
徐朝露后來又去看了一次陸允初。
他徹底瘋了,整天拿腦撞墻,不停地吃紙,說這是他的藥,是他老婆給他的藥,吃了就能自由幸福。秘密的藥。
或許它就叫復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