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說看你進去后看到了什么。”
“血……很多血……”
“有血嗎?”
“是的!”
“你為什么要朝嫌疑人開槍。”
“……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請告訴我們,你為什么要向嫌疑人開槍。”
“我說過他根本不是人!!他的臉是個黑洞!他是個怪物!他是個怪物!怪物!!怪物!!!”
李真瘋了,因為一件被廢在檔案室十七年之久的案子,一件原本同他根本毫無關系的案子。這案子讓他幾乎成了個廢人。現在想起來,如果不是那天自己多此一舉地去把這個案子告訴李真,李真就不會出這種事了吧?為什么一切會演變到現今這個地步,廖娟怎么都想不明白。
說起來,那樁被壓得快發霉了的舊案子,廖娟是它的第一個發現人。
案子本身不復雜,曾經轟動過一時,因為死了不少人。
兇手把那些人的尸體都沉在現在的林孝路,當時叫做談家浜路的那條臭水浜里。那一帶原來荒得很,如果不是最后一個受害者從浜里爬出來被人發現,這案子可能到現在都還沒被人發現。
幸存者在被發現的當天就死了。一個身體里丟掉了四件重要器官的人,又在水里泡了那么長的時間,即使再高明的醫生都無力讓他回天。之后警方立刻對那條臭水浜進行搜索,隨即從河里打撈上來大大小小不下十具尸體。
這案子一經暴光立刻引起了轟動,幾乎是家家戶戶茶余飯后討論的熱點,那塊地方很快被封了,地毯式的調查搜索進行了一年,一年后宣布破案。說是當地一個赤腳醫生學人家國外電影里的器官販子,打起了人體器官販賣的主意。大約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那個醫生一次又一次把一些小叫花子,或者單身路過村子的游人旅客弄到家里做活體解剖,然后把得來的器官高價賣給黑市。由于受害者都是些無依無靠的人,所以過了那么長時間,始終沒人發現村莊里藏著一個殺人魔王。
經推測,從浜里爬出來的受害者可能因為夜半發急病求醫,剛好撞見了赤腳醫生所做的勾當,所以被他殺了滅口。赤腳醫生的同犯包括他的妻子女兒,還有兩個護理人員。
后來主犯在被追捕的過程中因為暴力拒捕被警方擊斃了,同謀則一直被關到現在還沒被放出來。時間消除了一切,那塊地方早從原來人見人厭的臭水浜變成了十里繁華的商業街。
可有一點是消除不掉的——那個案子背后隱藏的真相。
如果廖娟沒有被調到這個區的分局,沒有閑著無聊去翻那些舊案子的檔案,那么她會和所有知道這案子的百姓一樣,以為這案子在十幾年前已經徹底結束了。
可事實不是這樣。
公眾知道的東西是有限的,能被媒體播報到公眾面前的,更加有限——
那件案子的主犯秦偉其實沒有被確認生死,甚至他是不是真正的案犯,都還不能確定,因為完全沒有作案證據。警方去他家調查的時候,沒找到任何人,經過幾天幾夜的圍堵總算把他的家人和護理全部逮捕歸案,但卻沒有關于他下落的任何消息。最奇怪的是,那些人在被逮捕的當晚全死了,死狀和那個受害者一樣,開膛破肚。
在完全沒有任何人發覺的時候,死在當地臨時看守所。
這引出了另一個沒有公開的真相——
這些人的死,并非如報導所說,是被摘除了器官。他們的器官還在,但都爛掉了。尸檢報告的形容是:打開胸腔后,內部的臟器好像被無數蟲蟻啃噬過,邊緣發黑,有部分中毒現象。
原先作案者的作案動機并不成立。這么一來,那些人的死更詭異了,是什么造成了他們的死亡?兇手又到底是誰?整整十七年,它一直是個謎。在這間警局的檔案柜里壓了那么多年,它一直沒再被人打開過。
直到檔案被廖娟從那些柜子里挖出來,之后閑著沒事當故事說給了李真聽,沒想到李真一聽就上了心,還特意把這份檔案要了去。
想來,是因為男人所謂的事業心吧。如果能把這案子調出來重新查清楚,對他今后的發展很有利。
是個男人都會有野心。
這野心卻斷送了他下半輩子的生活。
她還清楚地記得,李真在好幾天沒來上班之后,突然給她打了通電話。電話那頭他聲音聽起來有種一反常態的興奮,說他已經追查到了那件無頭案主嫌疑犯的下落。沒過三天,他又一個電話把她叫去了江邊的那個貨運倉庫。
滿心以為會等來什么特別消息的廖娟,依了李真的話找到那個倉庫后,等來的卻是一聲槍響、一具不知名的尸體,以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而歇斯底里的李真。
他到底調查到了什么?
當時在倉庫里,又到底發生什么了?
除了反復幾句瘋話,醫院里的李真現在什么也不能告訴她。
回到局里的時候,已經過了下班時間。
大樓里人不多,也沒人留意到廖娟回來了。最要緊的是局長不在,廖娟松了口氣。他說過要找她談話,所以她想先回科室一趟,把那個案子的檔案放好,免得到時候被追究麻煩。
回到科室發現驗尸報告復印件已經送來了,就在桌上,廖娟隨便拿起來翻了翻,剛掃了幾眼,她一下子坐了下來。這份報告讓她有點意外。
報告上說,經過法醫的鑒定,那個被李真開槍打死的嫌疑犯是最近一起超市失竊案的疑犯之一張某。張某今年不過二十歲,所以十七年前他根本不可能去干那件案子,很顯然,李真追錯了對象。
可為什么李真要開槍打死他呢?他應該在看到嫌疑犯的臉時,就確定犯人不可能是這個人。
琢磨著,她繼續往下翻,隨后從報告里翻出幾張死者的照片。
現場看得不特別清楚,照片上拍得卻相當清晰。死者的臉都給打糊了,也難怪,李真用的是點45口徑手槍,而且還連開了三下,真不知道那槍他是從哪里搞來的,這可是特種部隊才允許配備的特定槍。
也許是偷來的。但李真為什么要冒險去偷一把軍用槍?防身的話,平時的佩槍綽綽有余。
很多問題,廖娟越想越糊涂,好象一團線看著散碎想順手理理,卻反而理成了一團亂絮。帶著一堆解不開的謎昏昏沉沉回到家時,已經快凌晨一點,她捏著酸痛的肩膀正要開門進屋,卻發現一只快遞包裹正在自家走廊的置物箱上靜靜擺放著。
上午時好像有快遞給自己來過電話。
但那時她正在李真的病房里,就讓對方把東西擱在走廊的置物箱上。這整個七層除了廖娟外沒有其他人居住,所以長時間以來,廖娟已將這整層樓都當作了自家的地盤。
這包裹不僅奇怪,還不知是誰寄來的。進屋后,她開了燈看了看始發地,不由更覺奇怪。因為東西是從泰國寄來的。
廖娟根本沒有認識的人在泰國。于是她立刻將那箱子拆開了,剝開層層的包裝,里頭躺著一只公文包。那是李真的公文包,廖娟記得很清楚,這包整日都見他隨身帶著,廖娟常取笑他,他不像個當警察的,倒像個搞推銷的。
此時它看起來比原先舊了很多,不少地方被磕碰壞了,也不知李真究竟帶著它做了些什么。李真怎么會一聲不響地跑到泰國去了?看寄件的日期,正是他不告而別后又突然出現,打她電話的前一天。
于是廖娟立即迫不及待用工具撬開了那只上了鎖的包。
箱子里不少是李真在泰國拍的照片,但都不是風景照,大多數是在一些很暗的類似寺廟的房子里,采光很差,拍的是放在那些房子里的盆子和缽。照片背后用各種顏色的紙條做了標簽,什么一號存二號存的,還有一些不知道什么用的錐子和勺子。翻到最后,是一只鍍金的盅。對比邊上的東西,那只盅至少有西瓜那么大,頂上的蓋子雕著只看上去不像人也不像獸的怪物,那怪物頭朝下張著嘴對著蓋子,角度看上去像是在吸食蓋子里的東西。同樣的,照片后面貼著張小紙條,上面有兩個字:饕餮。
除了那些在泰國拍的瓶瓶罐罐外,包里還有一本硬皮本。她打開隨便翻了翻,和她原先猜的一樣,本子只是記錄著一些工作上比較重要的信息,沒什么特別的。但翻了十多頁之后,那些記載一下變得多了起來,而且寫的方式不像是工作記錄,更像是他的私人日記,這讓廖娟一下來了精神——她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廖娟似乎對這案子沒有太多興趣,也許她只是把它當成了一個故事,不過在看了她放在桌子上的那份檔案后,我感覺那件事很蹊蹺,比如那個尸體。得,先把它記下來,回頭我查查別的資料。真奇怪為什么十幾年了都沒人再查一次,那么多人死,卻查不出最基本的作案動機和犯罪嫌疑人。”
“今天找到了原始本,的確附帶照片,看后有種很奇怪的感覺,那些尸體腹部里的傷不像是人為造成的,邊緣有啃噬的痕跡,但無法判斷是死前還是死后形成。法醫報告上關于這個沒有更多內容,很籠統。
“剛才廖娟說的話很有意思,她說這報告讓她覺得那些尸體的腹腔好像一座糧食儲存倉。這個女人老是會說些讓人不想吃飯的話,我猜和她本質上的膽小不無關聯,心理學上怎么說來著……不去管它,至少這話提醒了我。
“我想我找到他了,從見到他的瞬間,我就把他認出來了,沒錯,他和照片上沒有太大差別,就是留了頭發。真沒想到他一直都在這里做搬運工。這么多年竟然沒人發現他在這里……可是真奇怪,十七年了,他的外表除了頭發怎么一點變化都沒有,看上去也就三十來歲吧。我得再好好查一下,看他是不是還有個兒子或者別的親戚之類的。
“奇怪,的確是他沒錯,長相可以騙人,但DNA的檢測不可能造假。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為一名警察,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相信這些巫術。剛才在圖書館借了本書,關于泰國巫術的,他們把那玩意叫做蠱,蠱會造成那種狀況嗎?不過我確實在里面發現了和那起案子有關的部分,比如尸體處理。不能再想了,越想我越覺得自己在發瘋。也許我應該收手?
“摘錄:人蠱,十八世紀中葉泰國曾經興起過一時的一種秘蠱,以人養蠱,蠱飼蟲,蟲養蠱,最終得到一種極為罕見的蠱蟲。以往泰國人養蠱多為控人,而這一種蠱是以蠱來操控神怪,從而驅使其供自己使用,傳說人蠱可以操控饕餮,以達到永生的目的,因為饕餮可以吃掉一切,包括時間。后因制作方法極度殘忍而被禁,但幾百年來一直沒有間斷過該蠱的傳言。人尋求永生不滅的欲望永遠是生生不息的。’
“在泰國已經三天了,我想我發現了什么,我必須馬上回國。”
記錄到這里停止,夾在后一頁里的是幾張照片。
照片上顯示的都是同一組場景,只是角度和時間段的不同。每一張照片上都有個男人,碼頭上搬運工的穿著,有側面有背影,最后一張是正面,照得相當清楚,那張臉和當時通緝令上的照片一模一樣。
看到這里廖娟突然覺得后背上冷嗖嗖的一陣,她迅速把這張照片壓到最后。
不知為什么這張照片讓她有種很不好的感覺。她剛才看著這照片上人的時候,感到照片里那個男人好像也在盯著她看。廖娟匆匆把本子合上放好,站起身從抽屜里拿出槍擱在手邊。
剛才那種強烈被人看著的感覺似乎消失了,她定了定神,重新坐下拿起電話:“喂,我是廖娟,麻煩轉接調查科張林。”
“喂,張林嗎,能不能幫我個忙。”
“幫我弄份三號碼頭貨運中心所有工作人員的檔案可以嗎?”
“對,所有。”
“現在,現在就要。”
檔案很快就傳過來了,廖娟翻了十幾頁的數據,很容易地找到了照片上男人的簡歷。他叫王大偉,初中學歷,未婚,36歲。和那個嫌犯十七年前失蹤時一個歲數。但他已經不在那地方了,退工記錄上顯示他是十月二十號離的職,也就是說,他是在李真出事后第二天提出的辭職。
再根據手頭的資料登到局里的檔案庫,她找到了這男人以王大偉名義租過的幾個地點,最近期的一個離廖娟家不遠,靠近永安路,那是一條人多得泛濫的待拆棚戶區。
他還會住在那里嗎?
廖娟不知道,不過這是她能弄到的最終資料了。
大海撈針。每每調查失蹤人口的時候,她總會有種潮水般的沉重感。如果這會兒李真清醒著該多好,他一定知道怎么找到這個男人。
不過,明明是追蹤著這個男人,為什么李真卻殺死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小偷?
琢磨著,她檢查了下槍里的子彈把它插進褲兜,站起身穿上了外套。
四水路,是很老很老的一條街,老得都能在里面找出四五十年代這座城市破舊的影子。其中一半是拆遷后的廢墟,一半是待拆的棚戶區。住的人魚龍混雜,混亂不堪。
王大偉最后住的地方就在這里,63弄117號3樓,一間和邊上房子連在一起,朝上搭出來的鴿子棚大小的閣樓。樓下兩層還分別住了四家人家,問起王大偉這個人,都是搖搖頭把門一關了事。廖娟出示了警證才有個住在底樓的女孩說,幾天前見到王大偉從樓上走過。但是她隔壁男人又是另一種說法:王大偉不是老早就搬了嗎?躲債啊,欠了一屁股的債到處躲呢,幾天前房東還在到處找他。
這讓廖娟有點犯難了,一人一個說法,看上去都挺可信,到底該信誰呢?
離開了這棟房子之后,廖娟到附近小店里吃了頓飯,挨到周圍街坊差不多散開的時候,她再度回到那房子處,趁著周圍沒人,悄悄潛進隔壁的那幢房,然后通過彼此間幾乎連到一起的陽臺,爬進了王大偉住的那間閣樓。
一進屋,她立刻感到有些窒息。看起來閣樓確實好些天沒人住了,桌子上一層灰,擺在那上面的幾碟食物,綠毛都長得可以隨風飄,讓整間房間充斥著一股腐爛的惡臭。
在窗口處緩了好一陣,廖娟才繼續在這房里勘察起來。
這塊巴掌大的地方,除了一張床,一張矮柜和一個衣櫥,基本上就沒有別的家什了。慢慢轉了一圈后,床頭柜上一只鏡框吸引了廖娟的注意。
那只鏡框缺了只角,里面的照片一角變了顏色,剩下的部分是兩張臉,一張廖娟見過,是十七年前那案子主要嫌疑犯的女兒,照片上的她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另一張臉不知道是誰,從身體來看是個女人,臉被用什么利器給劃糊了,一點樣子都看不出來。
現在看來,王大偉確實是那個嫌疑犯沒錯了?她琢磨著,再在屋里繞了個圈,忽然看到墻角里有一片特別的顏色。
墻壁的顏色都已經發黃發黑了,所以那地方一片雪白格外的醒目。那是一片被什么東西刮出來的痕跡,涂得很亂,有些看得出來是字,但已經被抹得看不出樣子了,只看得出抹的人當時心情很混亂,有一種想毀滅什么的沖動。
這片白色的刮痕下躺著本東西。
是本十七年前的病歷,名字是秦曉麗。是那對嫌犯夫妻女兒的名字。病歷很厚,密密麻麻記載了很多癥狀和治療方法,但翻到第十二頁的時候,那些字又被許多紅叉給涂抹掉了。看得出涂抹的人當時情緒很激動,每一筆都滲透到了后一頁,甚至把紙給劃破了。
于是她翻回去留意了一下秦曉麗病歷上的癥狀:第四神經綜合癥。
這是什么癥?廖娟聽都沒有聽說過。她又朝墻上那些劃痕看了一眼,這似乎是憤怒的父親出于某種絕望心情時的發泄。和那個案子有關嗎?和李真在筆記本上記的那些東西有關嗎?
正想著,突然門那邊傳來咯嗒一聲響,像是有人要進來了。廖娟情急中閃身進邊上的大櫥后,片刻后門被推開了,一個男人從外面走了進來。廖娟看不清楚他的樣子,就見他似乎有點緊張地朝兩邊張望著,片刻后急走到大櫥邊用力把門打開。
廖娟趁著這當口從大櫥后走了出來,一邊摸出腰里的槍,一邊無聲無息站到他身后。直到將槍口移到他腰眼的位置,抬高聲音道:“秦偉嗎?”
男人被她嚇得一個驚跳,猛轉頭看向廖娟,那一瞬間廖娟只覺得心臟陡地狠跳了一下。
男人臉上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只碗大的漆黑色的洞,洞口正對著她的方向,從里頭發出陣陣嘶嘶聲。
“別動!!”廖娟一聲大喝朝后急退了兩步。
隨即抬起槍對準他,用力拉開了槍栓。正準備射擊,手卻突然間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就在這瞬間眼前那男人臉上碗大的洞突然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陌生而蒼白的臉。
那人被她剛才的舉動嚇壞了,驚魂不定地看著廖娟,結結巴巴道:“什么秦偉……我找王大偉來的,你又是誰?”
廖娟將信將疑地給他看了看自己的證件:“找王大偉?那你偷偷摸摸在這里找什么?!”
他苦笑:“警官,他欠了我兩千多到現在還沒還,而且老神出鬼沒的,所以今天看他不在家,我就想自己動手找找他家有什么能抵債的……結果被您逮了個正著……您不會想抓我吧……”
廖娟聞言再次看了他一眼。
他無論說話的神情還是語氣,都正常得很,不知為什么剛才自己會將他的臉看成那副樣子。莫非是這幾天睡不好太疲勞了?她猶豫半晌,皺著眉朝他擺了擺手,見狀他立即點頭哈腰地朝屋外奔了出去,快得好似慢走一點廖娟就會反悔。
一直等到他的腳步聲在樓道里消失,廖娟才又重新走到床邊蹲下身,想再翻翻抽屜找找線索。就在這時,身后那扇門忽然呀的一聲再次被推開了,一個人低著頭慢吞吞從外頭走了進來。
伴隨他進來的,還有一股濃烈的煙味,和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見狀廖娟正想躲,可哪里還來得及,那男人關上門頭抬了起來,目光正撞向她,瞬間男人怔了怔,廖娟隨即反應過來,一抬手用槍對準他:“別動!!”
男人沒動,正對著廖娟的那張臉看上去有點憔悴,但基本和照片上沒有太大差別。這張臉按理說應該不年輕了,可還是和十七年前沒有任何區別,廖娟心里沒來由涌起一陣寒意:“秦偉?”她用槍朝他指了指,“你是不是秦偉。”
“我是秦偉。”出乎意料,他回答得很干脆。
“我是警察,”廖娟一邊說一邊拿出證件朝他晃了晃,“關于十七年前那個案子,我們想找你問點話。”
“沒什么好說的。”他伸手掏出支煙點燃,用力吸了一口,“你們都看見了,沒什么好說的。”
“我想知道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為什么要殺那么多人?”
“人不是我殺的。”
“不是?不是你為什么要逃。”
“不逃不行。”又吸了一口,再吞下。這男人似乎沒有把煙從肺里吐出來的習慣。
“跟我回警局,如果真的有冤情,我們會幫你。我們不想放過真正的罪犯,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他笑了笑,那張臉在煙里顯得格外瘦削,“你們每次來都說會幫我,可是沒有一個人是真的來幫我的,就跟我那個婆娘一樣。”
“每次?還有誰?”
“那個年輕人,他跟了我很久,以為我不知道。后來被我發現了。我問他,你干什么來?他說來幫我。呵,他幫我,其實就是為了把我騙到我工作的地方,然后給我臉上來三發子彈……”說到這里他瞇了瞇眼,蹲下身擤了把鼻涕,“還好我跑得快,否則臉就開花了,和那個住在倉庫里的小赤佬一樣。”
“你看到李真朝那個人開槍?”
他抬了抬眼皮子:“李真?你是說那個瘋子一樣的男警察?是的,我看到了,他著了魔似的把那小子當成了我,連開三槍,打得那小子滿臉開花。”
“……你為什么不阻止他?!”
“阻止?為什么要阻止?”秦偉抹了抹手站起身,又吞了口煙,“他以為那個人就是我,這不是很好,他如了他的愿,我也安全了。”
“啪!”話音落,廖娟上前幾步把槍頂到他腦門上:“跟我走,這件事的始末,我們換個地方再好好談一下。”
秦偉由著她把手銬拷到自己手腕上,他嘴里還在吞著煙,抬頭看著天花板笑:“看,你剛才還說是來幫我的,這就是你所謂的幫助。”
“有什么話去局里說,走!”銬完手銬用力在秦偉肩膀上推了一把,秦偉卻好像腳在地上扎了根似的,只肩膀晃了晃,兩條腿卻在門口紋絲不動:“走?為什么要走,這里是我的家。”
“你被捕了。”
“被捕?哧,你們警察說來說去最后只會說這兩個字。十七年前這樣,十七年后也這樣。你覺得你真的能捕到我嗎,警察小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背對著她的關系,廖娟覺得秦偉的聲音聽上去越來越悶,她聽見秦偉繼續道,“人都是我殺的,沒有錯。他們不死我女兒就活不了,我婆娘說的。可是她也死了,被我殺的,因為她為了讓自己活,把我們的女兒弄死了。”
廖娟聞言一愣。她一點都不知道,這件事情里竟然還隱藏著這么一段內容,任何資料里都沒有提到過。
這男人為了他女兒所以弄死了那么多人,甚至包括他老婆。為什么殺人可以讓他女兒活?她想起了之前看到的病歷,還有李真筆記本上那段關于泰國“人蠱”的內容。她忽然覺得明白了什么,不知不覺那只緊扣著對方手腕的手松了松。
在這瞬間,廖娟被秦偉反手猛一拳揮倒,槍脫手飛出,她剛要伸手去抓,秦偉就一腳踩在了她的手腕上:“你們都該死,你,那些警察,我老婆,所有的人,你們都該死。看看我現在這種樣子,看!”他一邊說一邊脫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那是副什么樣的身體?
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住了骨頭,皮上全是傷口,很多已經潰爛了,這讓他整個身體看上去黑得發青:“都是你們,都是你們害的,我只想我的女兒回來,你們為什么要這樣逼我,還有我的婆娘!她最該死!都是她天天罵我的女兒把她罵出病來的!又對我說什么這種方法可以救女兒!誰知道這個賤人讓我殺了那么多人只是為了她自己!她想青春永駐!她想長命百歲!哈哈!可是老天有眼!讓她和我女兒一起去了!被那東西吃了!哈哈哈!吃得好!吃得好啊咳咳咳!!!”
突然他開始劇烈咳嗽起來,他臉漲得通紅,一邊用力抓著自己的胸,一邊用力地咳嗽,像是恨不得要把自己的肺一起咳出來似的。
慢慢的那張嘴越張越大,大得把鼻子的位置都給擠掉了,然后是臉頰,還有他的眼睛……而他還在大口大口地咳嗽著,挖心挖肺般使勁咳,每咳一下連地板都在微微震動,漸漸廖娟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挪動。
似乎被什么東西拉扯著,她一半身體在地上,一半身體朝上豎了起來,豎起的身體不斷朝秦偉那張已經快把他半張臉吞沒的嘴巴處移。
那嘴巴看上去就像只黑洞,深不見底。
伴著一陣陣咳嗽聲從里頭涌出來一股股帶著陣濃腥的吸力。廖娟急了,一邊使勁朝后仰,一邊用腳猛踢秦偉的腿:“別咳了!住嘴!!別咳了!!!”
秦偉沒有絲毫理會她的喊叫。一邊繼續用力咳嗽著,他被嘴吞掉一半的眼睛朝下望著廖娟,像是在對她說什么,那眼睛泛著層奇特的微紅。
“秦偉!!住嘴!!!”再一次尖叫,廖娟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在自己整個身體被吸起來的瞬間把槍抓到手里,轉身對著他連發數槍。
子彈在秦偉身上留下了數個彈痕,可是沒有血,秦偉的身體像沒有受到過任何傷害般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可是他依然在咳嗽,而且一次比一次咳得厲害。眼看著廖娟的手就要被吸進那張嘴里去了,那張嘴忽然張大,一下占滿了他整張臉。
“啊!!”廖娟不由脫口一聲尖叫。
眼見自己的半只手瞬間被那張嘴給吞進去了,她猛清醒過來,提搶對著那人再次射擊,可是直到子彈打光,那男人依舊紋絲不動地在原站著,拼命地咳嗽,拼命地吸著她的身體。
廖娟感到一陣冰冷的疼痛感隨著那條手臂直達自己的心臟,呼吸變得困難起來,吸口氣半個胸腔針刺般的疼,可是在那種磁場般強大的吸力下,手根本抽不出來。
又一陣巨痛,整條胳臂進了那張口,她忍不住再次一聲尖叫:“啊——!!”
與此同時,砰的聲巨響,她掙扎間胡亂抵住秦偉腦門正中的那把槍響了。
槍響過后的地方突然間裂出了一道黑色的口子,秦偉一呆,猛一掙扎,廖娟再次朝他射出一顆子彈。
秦偉身子晃了晃。
瞬間廖娟的手腕忽然輕了,似乎那股緊吸著她的力道突然間失去了作用,她迅速收回手,朝秦偉的身體用力一踢。
秦偉身子再次一晃,繼而回頭看向她,似乎還想朝她咬過來。
廖娟趕緊后退。
腳還沒來得及站穩,她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從秦偉大張著的嘴里彈了出來,隨后倏地彈進了她的左眼里。
她疼得一彎腰,同時秦偉重重倒在了地上。
幾乎是倒地瞬間他的身體就裂了,像個支離破碎的娃娃,一大塊一大塊在地板上裂開,伴著股濃烈的惡臭。
見狀廖娟忍著眼睛上的劇痛迅速朝他看了過去。
很難想象眼前這堆爛而碎的肉團就是剛才那個活生生的人,他身上唯一完整的部分只有那顆頭顱,頭顱上被廖娟打中的黑洞里流著一絲血,血極稠且發綠,完全不像剛死人的血液。它們沿著額頭緩緩流進這人的眼里,而當廖娟朝那雙眼睛看去時,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這人的左眼很奇怪。之前完全沒有發覺,他左眼的瞳孔竟是紅色的,紅得好像血一樣。隨著他腦門上的傷口,血液緩緩流入眼球,那瞳孔逐漸恢復了黑色,比正常的黑色瞳孔更加黑的一種顏色……
正待再仔細看,她左眼突然一陣劇痛,痛得她好半天沒緩過勁來。
她哆哆嗦嗦掏出電話打給了局里,隨后搖搖晃晃站起來,趁著那陣痛漸漸變弱,匆忙推門而出,往附近的醫院處跑去。
廖娟在醫院里做了好幾項檢查,但沒一項能從自己的眼睛里查出任何異樣,盡管后來眼睛仍有些不適,她還是沒再繼續檢查下去。
同事已將秦偉的尸體收去了法醫處,所有見過尸體的人都極度好奇,想跟廖娟打聽究竟是怎么回事。廖娟沒說實話,只告訴他們,她路過那邊時看到有賊潛入,想進去抓,沒想到撞上這么一個現場,更沒想到死者就是當年那個以為已經落入法網,實則不知所蹤的秦偉。
那些同事后來又神神秘秘地告訴廖娟,這個秦偉死了至少有半年以上了。但怪就怪在,周圍的鄰居發誓說幾天前還見他在屋里進出,跟人說話,雖然話很少,脾氣也怪,但死人活人決不可能搞錯。
秦偉這個人身上的謎團再次給案子增添了一層濃霧,但人都已經死了,屋子里也沒什么有用的證據,所以廖娟很清楚,這案子會不了了之,最終變成檔案室里一份塵封的文件。
很多人感到可惜,因為這系列案子的本身實在太匪夷所思,也太讓人有揭開一切謎面的欲望了。對此,廖娟表現得并不感興趣,因為事實上,在仔細調查了李真的記錄和秦偉所說的話后,她大致已經了解了當初的案子,以及后來李真調查出事的始末。
案子起源于秦偉的女兒秦曉麗,她得了第四神經綜合癥,總找不到治療的辦法,后來秦偉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了養蠱治病的方法,于是愛女心切的他專門去了趟泰國,將那蠱帶了回來,種到了女兒體內。
那種蠱很兇嫌,要以人飼蠱,因此它的作用看來也很明顯。它吞噬了病癥的時間,所以他女兒恢復了,并且恢復得非常好。但這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多久的美好生活,蠱在吞噬秦曉麗疾病的同時也恢復了她的活力和美貌,那時秦偉的妻子正因為秦偉跟比她年輕的女人糾纏不清而歇斯底里。于是有一天,她突然想到,既然這蠱能吞噬某段時間,那么能否將她的日漸年老的時間吞噬掉,恢復她年輕時的樣子?所以趁秦偉再次外出同別的女人幽會時,她將蠱從她女兒身體里取了出來,放進了自己體內。她以為女兒病好了不再需要蠱,而她也能借此留住即將消失干凈的青春。
豈料,她女兒卻因此喪命。蠱一旦脫離寄宿體,反噬的速度是驚人的。一瞬間秦曉麗不但重新被病痛包圍,還憔悴衰弱到慘不忍睹的地步,隨后迅速死亡。當知曉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自己妻子后,憤怒至極的秦偉殺了他妻子,以及連帶的知情者。之后化名王大偉到處流浪躲藏,卻沒想到自己在殺掉他妻子時,那蠱偷偷潛伏在了自己體內。
多少年過去,他始終沒有老過,但身體每天都被那個可怕的蠱的反噬折磨著,變得形同走尸,求死不能,痛不欲生。直至李真的出現,才將一切全部終結。
李真的好奇心讓他追查起了這起懸案,并最終接近了真相。只是不知為何,在最后的時候,他把看倉庫的人當作了秦偉,并射殺了他,而自己也瘋了。
到底為什么?
廖娟一直都想不明白。
但自那天之后,廖娟發覺自己的左眼不但受了傷,還出了某種問題。
她經常會在路上看到有人從她面前走過,他們的臉像個黑洞似的。
就像那天她第一眼見到潛入秦偉家試圖行竊的人時的樣子。
一開始她以為是受了秦偉案子的影響而產生的幻覺。但后來這種狀況越來越多,多到有時候在局里工作時,有人跟自己說話,一抬頭卻望見一張黑洞似的臉。
好幾次廖娟嚇得幾乎要尖叫,又使勁忍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左眼一天比一天疼得頻繁,有時她不得不請假在家里,又總是無法入睡,搞得身心疲憊。
直到有一天,廖娟終于忍受不了了,她去醫院再次探望了李真。
廖娟去的時候,先找醫生了解了下李真的情況。據說他比剛入院時好了很多。不再胡言亂語,也不再表現狂躁,只是經常坐著發呆,好像沒了魂一樣。
看到廖娟的時候,他微笑了,并和過去一樣對她打招呼道:“早啊,廖娟。”
廖娟勉強也跟他打了招呼。
有些擔心自己等下問的話會刺激到他,廖娟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閑扯著。倒是后來漸漸被李真看出了不對勁,他打破沉默問說:“廖娟,你最近怎么樣?聽說你們找到了秦偉。”
“是的。”廖娟點點頭。左眼又疼了,疼得一抽一抽的,讓她一度說不出話來。
李真再次留意到了她的異樣:“你不舒服嗎?看你臉色很差。”
問到這一步,廖娟沒再忍住,在眼睛的疼痛略微緩解之后,把那天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同李真說了。說的過程中,廖娟一直看著他的臉,不敢敘述得太詳細,唯恐他聽后受到刺激又再陷入瘋癲,但所幸他從頭至尾聽完,始終還是安靜的,好像在聽著別人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
廖娟把一切說完,然后小心翼翼望著他,問:“李真,他說你當時在倉庫里把看倉庫的人當成了他,是真的么?”
李真看著她沉吟了片刻,隨后點點頭:“是的,我的確把那人當成了秦偉。”
“為什么會這樣?”
他苦笑了下:“因為那陣子我陷進了一種很可怕的狀態,但是沒辦法從任何人那得到幫助,所以我想也許殺了秦偉是唯一的解決方式,但結果,我卻錯殺了別人。”
“你陷進什么樣的狀態了?”
他抬頭看了廖娟一眼,眼神有些空落落的,不禁讓廖娟有些擔心他精神出了狀況。
還好,沉默了片刻后,他似乎有些怕冷似的朝陽光較多的地方挪了挪,隨后壓低聲音對廖娟道:“我看到周圍人的臉,那好像已經不能稱之為臉了,而是一個黑洞一樣的東西。那東西面對著我,似乎隨時要把我吃了,但事實上,過一會兒再看看,他們都只是路人而已。”
這話令廖娟倒抽了一口冷氣,沉默半晌,她問:“是幻覺么?”
“我不知道……”李真搖搖頭,再次苦笑了下,“我沒法判斷那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也沒辦法形容那種感覺,你知道么,就像電影里的人走在路上,突然覺得自己看到了鬼一樣,可又比那個真實和可怕得多。常常突然間,那些走在我面前的人一回頭,一張臉就變成了個黑洞,最初我差點掏槍把別人給嘣了,但沒多久,他們又恢復了正常,讓我一陣后怕……也是在那種狀態下,我找到了秦偉,還想辦法跟他搭上了話。
“一開始他對我充滿戒心,但在我說了泰國關于人蠱的一些東西后,他對我態度松懈了很多,不但跟我說了很多關于那蠱的,某些不為人所知的秘密,還給我看了那種蠱雖然無比強大,但幾乎在這世上絕跡的原因——他的身體。
“他的身體極其可怕,雖然這些年來他的樣子從未老過,就像時間在他身上永遠停住了,但他的身體卻以比正常人快得多的速度在衰竭,甚至病變。他給我看了他在醫院的診斷書,各種各樣的診斷書,它們揭示了他身體內的各種癌癥。但癌癥沒有令他死亡,只是慢慢折磨著他的身體,直到他被那蠱完全吞噬干凈的一天。至于那一天是什么時候,他說可能是他再也吃不下東西的時候,他說他現在吃東西已經比以前困難了很多,所以常常可以感覺到他體內的蠱在明顯地厭惡他,排斥他……而就在我約你去那個貨運倉庫的前一晚,我見到了他所謂的吃食……”
說到這里李真閉了閉眼,即便他的表情有些抗拒,卻還是用著一種有些壓抑的聲調對她道:“我得承認,廖娟,有時當我們為了滿足某種愿望時,會變得自私和殘忍。那天晚上我親眼看到他把一個流浪漢帶到碼頭的僻靜處,然后活生生地吃了他,由始至終我沒有報警,并非是我被當時的情景嚇呆了,而是我莫名地興奮了,我覺得我即將終結掉一個世紀懸案,也將終結掉一個世紀性的怪物。那個怪物就是秦偉,在吃那個流浪漢時,他的臉就跟我那些天所見的,可怕又稍縱即逝的臉一樣,是個黑洞。
“我想,那些天我總是看到別人臉上出現黑洞,一定是上天給我的某種預兆了,所以我當即決定第二天就對他采取行動。逮捕是不可能的,他的力量像個魔鬼,即便帶回局里怕也有辦法逃走。而且逮捕他的意義著實不大,他不是個普通意義上的罪犯,只要他活在這世上一天,知曉他存在的我必然會被心魔糾纏住一天,所以,只有當場殺了他這一條路可走。
“為了安全起見,我設法弄了把點45,然后通知你,要你在指定的時間到達我預備殺他的地方,以防萬一。沒想到的是,在我做計劃的時候,秦偉就已經感覺到了。或者說,是他體內的蠱感覺到了,因此在我以幫助他為借口將他騙到那個倉庫,伺機對他下手的時候,我發覺自己才是被請入了甕的那一個。他困住了我,還試圖像吃那個流浪漢一樣地吃了我。你知道他是怎么吃人的么,廖娟?”
廖娟沒有吭聲,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他輕吸了一口氣,有些干澀地道:“就好象吸食一樣,先在人身上開個口子,然后張開那個黑洞般的嘴,將人體內所有的臟器和血液吸收到那張嘴里去……我當時拼了命地掙扎,才從他設下的陷阱里逃了出來,他聽到聲音追過來時,我找到了被我丟在角落里的槍,對著他那張黑洞一樣的臉連開了三槍。
“但是槍聲過后,我發覺自己竟然殺錯了人。在他倒地時那張臉就恢復了正常,卻根本不是秦偉的臉,而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身上穿著秦偉的衣服,所以我完全沒想到他是個調包品。真正的秦偉去了哪里?當我想弄清楚這點的時候,你已經撞門沖了進來。
“……那時我真不知道之后該怎么辦,所以……”
“所以,其實你從來沒有瘋過。”廖娟接口道。
他點點頭:“是的,從來沒瘋過。之所以裝瘋,只是不想再同這件事牽扯上任何關系,也不想再次看到那個可怕的男人。”
“你這樣有點自私了……”廖娟皺了皺眉。
李真沒再言語,只靜靜地看著她,隨后掏出支煙點燃了,用力吸了兩口:“你的眼睛怎么了?很紅。”
廖娟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的眼睛。
到眼下這種地步,也沒什么好顧忌的了,她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在說到她把那個闖進秦偉家的男人,看成一個臉是黑洞的怪物時,她明顯地感覺到李真臉色微微變了變,隨后他更用力地吸著煙,按捺著情緒聽廖娟把所有的經過全部說完。
最后他掐滅煙頭看著她,道:“你也出現了曾發生在我身上的那種狀況,但我現在完全沒有這種狀況了,你卻還持續著,是么。”
“是的。”廖娟點頭。
“你的左眼出現狀況,是因為秦偉死之前嘴里有什么東西掉到了你的那只眼睛里。”
“對。”
“而他試圖吃你的時候,吃的方式又同他吃別人完全不一樣,他幾乎是要活生生地完整吞了你……”說到這里,李真目光閃了閃,朝她露出一絲有些叵測的神情,“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廖娟。”
“什么……”
“我想,你可能是被它選中的那個人。”
“……什么意思?”廖娟沒聽懂。
李真沉默了片刻,道:“知道么,在泰國那會兒,我對他所用的那個人蠱做了點深入的研究。記錄上說,人蠱是以蠱操縱一種類似傳說般的東西,那東西叫饕餮。雖然我從沒見過饕餮長什么樣子,但我知道,自古在我們國家的傳說里,饕餮就是種吞食一切的東西,所以也被指為‘貪’意——它是一種以‘貪’為媒介得以生存的東西。當初秦偉為了讓自己女兒康復而不惜以人命飼蠱,于是那蠱得以養成,并借此棲息在了他女兒的體內;而秦偉的妻子貪圖自己青春常駐從女兒體內取出了蠱,那蠱就趁機住進了他妻子的體內;但后來那女人卻被秦偉殺了,于是,蠱在女人死亡前設法寄居到了秦偉的體內,而那之后,隨著時間的推移,秦偉身體越來越不堪負荷了,它便開始給自己尋找新的寄宿主。”
“你的意思是……我就是它新選中的那個目標?”聽到這里廖娟忍不住問。
李真沒有回答,徑自繼續道:“最初我想它把目標定在了我的身上,因為那時我心里的貪念十分強大,貪圖急于偵破這個懸案,貪圖急于立功……所以一度我總是產生那些幻覺,想來,就是受到了它的影響。也因此它沒有在我一進入倉庫時就殺了我,而是把我關了起來,估計那是想在一個合適的時間……也可能就是秦偉死的那個時間,好轉到我體內來。”
“但是卻因為我的出現而被破壞了……”
“是的。”李真點點頭,“所以之后它只能繼續在秦偉的體內待著,直到你追查到秦偉所住的地方。那時它意識到,你是一個非常契合的目標,因為你曾有過的貪。”
“什么意思?”聽他這么說廖娟神色不由一變,“我曾有過的貪?!”
李真看著她微微漲紅的臉不由笑了笑,再次點燃一根煙,吸了一口:“我聽說你調來我們局之前,曾是總局里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是么?”
這句話令廖娟的臉再次漲紅了起來,她原本試圖站起的身體,不由自主又重新坐了回去,沉吟半晌后點了點頭。
“借著職務之便跟一家國企的老總走得太近,以致逼得人家老婆跟他離了婚,還鬧到他無法再在那個國有企業里混……而你最終也沒能和他結婚,反而草草收場,被調來了我們這個小地方……”
“夠了!”這番話還沒說完,就被廖娟匆匆打斷。她原本漲紅的臉變得有點蒼白,看著李真冷笑道,“你的意思是,當初那點事,成了那個蠱鉆到我身體里的原因?”
“我想是這樣。”
“你開什么玩笑!那種事一個泰國來的蠱怎么可能會知道,泰國人把它說得神乎其神,所以你也就真把它當成神了嗎!”
“你不要激動……廖娟……我也只是猜測的而已……”
“猜測?李真,我一直以為你跟那些人不一樣,不會挖人隱私,不會對別人私事感興趣,但其實你跟那些人沒什么區別!”
“我只是擔心你的眼睛……你有沒有注意到你的眼睛很……”
“我眼睛可能只是進了點臟東西!醫院的儀器也沒查出什么問題來,如果真有什么蠱進了我的眼睛,難道會一點都看不出來么?所以不勞你費心了,你自己好好休息吧!我走了!”說著,不等李真再度開口,廖娟轉身就往病房外走了出去。
匆匆到了門口處時,聽見李真在她身后好像又說了句什么,但這時的廖娟被滿肚子的怒火燒得腦子里一片混亂,幾乎是逃一樣地出了這家醫院,哪有心思去想李真最后到底對自己說了些什么。
直至將車駛離醫院,又開出很長一段路后,廖娟腦子才漸漸冷靜下來。
她終于想起了李真說的那句話,他說,廖娟,你的眼睛好紅……
她下意識地翻下后視鏡朝上面看了一眼,隨后微微松了口氣。在仔細地看過了自己的眼睛后,廖娟確信自己的眼睛顏色沒有任何問題。依舊是黑色的,雖然眼球上有那么一點血絲,那也多半是因為最近一直都沒睡好的關系。
其實有些后悔,她著實沒必要在李真面前那么激動。
越激動越能令人感覺到自己的反常和心虛,越激動越說明她非常在意李真說的那些話。
但是,她真的沒有辦法不去在意,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半年之久,每每她獨處,想起當時那些事情的時候,仍會感到一股無法名狀的恐懼和后悔。
當時的事情遠沒有李真說的那么簡單。
她的確因為職務的關系,同一名已婚的國企老總有了過于密切的關系。
那男人實在太優秀,優秀到即便結了婚,即將要有孩子,她仍不舍得封閉這種感情。她太愛他,愛他愛得愿意為他做任何事。
所以后來她越來越貪婪。
從最初希望的,只是得到他的愛,到后來希望能和他在一起,最后希望他能同他妻子離婚,永遠只屬于她自己。
為此她去見了那個在他身邊并不得寵的女人。
那女人懷孕七個月,全身浮腫,滿臉雀斑。無論曾經她美或者不美,此時在廖娟面前實在丑陋。
廖娟沒明來意,女人卻感覺到了。在廖娟走后她同那男人大吵了一架,并吃了一大把安眠藥試圖自殺。她沒死成,七個月的孩子卻沒了,于是女人同那男人離婚,無論男人怎么乞求她也堅決地離婚,那時廖娟是竊喜的,這是她要的結果,離了婚,男人就屬于她了。
好天真。
那外表平庸能力也平庸的女人之所以會和如此英俊優秀的男人結婚,因為她有個完全不平庸的父親,正是她父親令這男人年紀輕輕便平步青云。
一旦離婚,男人將一無所有。
一個事業上一帆風順躊躇滿志的人,到頭來一無所有,而且還將名譽掃地,那無異于死。
所以他真的死了,在和那女人離婚后的第一個星期。他一天里被連撤了三次職,隨后在自己下屬充滿興味的目光下,從那棟華麗的大樓里慢慢走出的晚上。
他從自己家20層樓的陽臺縱身一躍。
之后,他離了婚的妻子也死了,死于割脈。這次終究沒能被救回來。
這件事因為廖娟單位的關系被壓了下來,沒有傳開。
所有的一切,無論痛苦,懊悔,恐懼,還是……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全部只有廖娟一個人獨自承擔著。
就好像是一座座巨石不斷壓下來,壓下來,周而復始,無法停止的感覺。
直至被調到眼下這個小地方的小警局,她才總算得到一點點喘息的空間。
卻沒想到現在又在自己身上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一件無法說,無法治,完全無從解決和解釋的事。
她希望不是真的。
千萬千萬不要如李真說的那樣,成為真的……
可就在心里默默祈禱著的時候,突然間左眼再次一陣劇痛,痛得她幾乎一下從前面的紅燈處闖過去。
所幸及時踩了剎車,才沒釀成大禍,但左眼卻疼得更加厲害了,好像有什么東西從自己眼球里往外戳,于是她再次鼓起勇氣朝后視鏡望去,這一看,不由一瞬間停了呼吸。
她看到自己左眼那只瞳孔此時紅得好像要從里面滴出血來,隱隱里頭有什么東西在動,每動一下,廖娟的眼睛就如同刀戳似的劇痛一下。
那東西是張臉。
一張男人的臉,很漂亮,很精致。
在她死死朝它看的時候,那張臉也在看著她,神情似乎很高興,因為它在笑,在這顆血紅色的瞳孔里笑得無比妖嬈。
他看起來真像那個從20層樓跳下去的男人……
但他看起來也有點兒像秦偉……
甚至還有點兒像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