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世王朝146年,鴻運三十二年,鴻運乃是當今大世皇帝世德宗年號,世德宗前大世分別經歷了開國皇祖世太祖、世合宗、世德宗三代政朝。世合宗第十年,大世發生了震動皇朝根基的三王叛亂,叛亂持續六年,三王最終被剿滅,但同時也損害到了大世國運及國力,自此外憂內患不斷。世德宗即位后,大力推行仁政,大世顯現出復蘇之態,國民漸漸安業守家,世德宗十六年,大病,病后身體孱弱,隨即準立皇二子周迢為儲君,并恩封周迢舅父杜方郎為太子鴻父、恩封原太子管書黃流生為太宰輔佐太子周迢。
至鴻運二十九年,大世國土歷經前朝崩亂,被外朝蠻族有所蠶食,國域并分六州一荒。六州乃宿州、南仙州、歸云州、青州、幽州、金州,一原則是皇朝根本所在的天荒城,亦被稱作圣城。
世德宗共五子,分別為長子周道,分封定王,居金州天原府。
次子周迢則是世德宗欽點的儲君太子,居圣城內,同天子為伴。
三子周逐,分封平道王,居宿州牧云府。
四子早年夭折。
五子周邈,分封康王,居青州天南府。
現年世德宗身體日漸孱弱,而儲君周迢又過于軟弱,導致了其余三王都在暗中窺伺皇位,大世王朝146年,看似風平浪靜的王朝天下,卻是波濤暗涌。
這是一條從遠處沙路蔓延而來的渡口,渡口木橋殘破,孤獨地拴著一條隨水波蕩漾的小船。他從沙土籠罩中露出臉來,遲暮的時光照射在他些許疲倦的面頰上,他正瞧著渡口的外面,有一輛不大的馬車停在渡口邊,年輕男子坐在車轅上同渡口的渡夫打聽什么。渡夫歲數大了,蒼白發下是一雙渾濁得如同灌滿了黃沙的目光,渡夫伸手指著渡口西去的一條路,頭戴席帽的年輕男子在點頭,并滿臉笑意地揮手同渡夫告別。
他快走到渡口時,馬車從他身邊回轉,冷冽的風吹起了細簾,馬車里斜坐著一位少婦,懷抱著熟睡的孩童。少婦溫柔地輕拍孩子的后背,馬車過去,他走到了渡口。
老渡夫早看到了他,渾濁的眼睛望了他一眼,用蒼老的聲音問:“渡河?”
他點點頭:“是,過河去長良。”
長良縣位于大世版圖宿州的中部,距宿州牧云府三日路程,長良縣東側有河,名曰百里波。百里波并不足百里,但因河程所經過的美景眾多,故起了百里波的雅名。
河水清澈,小舟緩緩劃開一道白浪,往前送去。哪里的驚風嚇起了藏身在河畔長蘆里的河鳥,紅色雙翼的水鳥從舟后起飛,飛在暮色里,漸行漸遠。他望著飛鳥的影發呆,許久,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精致的紫色荷包,荷包上也有一只飛鳥,細細端詳卻又似人,他將荷包瞧了好久,直至他感受到了老渡夫投過來的目光。
老渡夫咳嗽兩聲:“這位爺,長良就在前面了。”
他收好了荷包,淡淡夜靄里,長良像是一張巨大的網,今夜,他注定了要跳進了這網里。
他付錢走下小船,老渡夫被他的步伐搖晃得有些失衡,他回手扶穩了老人:“老人家,天黑了,你也早回吧。”
“是。”老渡夫應說,將小舟慢慢撐遠了。天地里,只有了他一人。
長良縣人口不足三千,城門不遠迎著兩人,有一人飛奔而來,衣衫翩翩、香風襲襲,是一名妙齡少女。那皂白分明的大眼睛難掩喜悅之情,少女大呼:“黎大哥。”
他笑了,他便是黎斯,飛撲而來的是白珍珠。黎斯接住丫頭白珍珠,笑道:“幾日不見,丫頭又重了。”
“胡說!”白珍珠紅臉反駁。半月前,白珍珠的堂哥,同樣是四大神捕之一的鐵捕軒轅善將她接走,但黎斯又收到圣城四大神捕之首嚴成的手信,相約圣城一聚,故黎斯百里遙遙而來。
本來老死頭一路隨行,但幾日前的一早,這老家伙不辭而別。老死頭放浪形骸慣了,黎斯知他定有要做的事,并沒有尋他,一人前往宿州。
這一日來到長良縣卻碰到了白珍珠,還有……黎斯視線從白珍珠白皙美艷的面龐轉移到城門側,那里還站著一人,面容冷峻,許久,那人露出一抹久違的笑容。
“你還欠我一場不醉不歸。”那人開口,背后巨大鐵劍微微搖晃,正是大世四大神捕的鐵捕軒轅善。
“是么?”黎斯笑了笑,“我記得是你欠我。”
“哈哈哈,你胡說。”
五十里之外,白云山。
這里的山巒比起野狐山要低矮許多,也沒有那般冷寒,像是溫順的草兔。他瞇起眼睛,眼中如藏了一把劍,鋒利至死。當然,他的手里同樣緊緊握著一把劍,但這把劍沒有劍鞘,用他的話來講,粗笨的劍鞘會磨損本身的銳氣,劍只用薄薄的草鞘套著。恍下一剎那,就會脫鞘而出。
身后有動靜,他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判斷了腳步聲屬于誰。
“毒蛇。”他開口。
“喈喈,你倒是來到好早,難得啊。”身后的黃將用陰狠目光盯著他的后背,像一條吐信的三角毒蛇,正如他的外號‘毒蛇’一般。
“這次主上的命令,那人必須死。你懂得,魏獨命。”黃將看著面前丈余外人手里的長劍,已然感受到了絲絲冷寒劍意。
“廢話少說,我只管殺人。”他仰首,望盡遠處最后一點日頭落在了山下。是,我就是魏獨命,天下地上孑孓一人,永遠一命的魏獨命。
除了殺人,就是殺人。
十二月初一,長眠夜,夜晚出奇地漫長。長良縣東北一片連綿氣派的宅院深處,府中丫鬟碧朱收拾完了老爺的書房,十步遠的臥房內突然傳出一聲沉悶的呼喊,碧朱被嚇了一跳,但還是膽怯地走了過去:“老爺……您沒事吧?”
半晌從里面傳出一聲疲憊的回應:“沒事。你回吧。”
碧朱聽到了老爺王親修的聲音,放了心,出了這排宅子,去往自己的小暖閣。
碧朱走后,臥房里五十三歲的王親修這才長吁一口氣,他眉目間盡是道不出的驚慌,汗水遮蔽了他的視線。他擦了一把汗,回憶起方才噩夢中的一幕,那從王氏祖墳里緩緩爬出來的破爛衣衫的鬼尸,雙手托著一個染滿鮮血的金色寶匣,目光死死盯著自己,血口欲張。
王親修胸口被一股郁結之情壓抑得喘不上氣,他推開了一扇窗戶,寒夜里冰冷的風氣瞬間灌入他咽喉,順著血液流轉到體內的每一處,他這才感覺痛快了些。
窗外,于大片盛開著深紅色小花的桐香樹頂棲息的鳥雀被開窗聲驚起,啁啾幾聲飛往了黑暗的深處。
一家長良縣城內普通的酒坊內,白珍珠纏著黎斯問這問那,無非是不見的幾日里,黎斯每天吃的什么,睡在哪里,黎斯苦笑地一一同她說了。軒轅善笑而不語地坐在一旁,時而對黎斯舉舉杯,喝下一口辛辣的燒刀子。
漸到北方,黎斯再一次品嘗到了火燒火燎的燒刀子的猛烈,又半個時辰,三個人吃飽喝足,回到安排好的客棧里休息。白珍珠睡好沒多久,黎斯悄無聲息地出了房間,敲開了軒轅善的房門。
軒轅善笑容依舊地坐在桌前,面前是那壺兩人未喝完的燒刀子。
“知道我會來?”黎斯笑問。
“知道我會等你來?”軒轅善不答反笑,兩人相視一笑。黎斯接過酒杯,開始一杯一杯無言地對飲。
酒過三盞,換上了一壺新的燒刀子。軒轅善開口:“你去圣城是為了嚴老頭。”
黎斯點點頭:“對。”
軒轅善仰首喝干一杯火辣的燒刀子:“最近一年多,圣城同圣城周圍不平靜,你也應該有所耳聞吧。”
“是。”黎斯雙眼凝聚,“尤其這一年多來,神秘組織黑夜漸漸更多地暴露,指向的目標都是朝中舉足輕重的內臣外將。”
“黑夜無風不起浪,現在朝中有許多人被黑夜所控制,朝廷也漸漸分裂成兩派。少數還是支持皇上同太子,而多數卻傾倒向天原府。”軒轅善將這幾句話說得尤其緩慢,似要黎斯聽明白其中每一個字。
“定王,周道。”黎斯重復。
“黑夜同定王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軒轅善盯著自己眼前的杯子,沉寂一會兒繼續說,“嚴成這次請你去圣城,想來就是為了這事。老謀深算的他也按捺不住了,看來大世的天快要變了,天將翻地也覆。”
“你怎么想。”黎斯突然問。
“你是問我忠于皇上,還是定王。”軒轅善將酒杯輕輕一放,“我軒轅家承受大世皇族三代親恩,唯萬死不得報。黎斯,莫把我想簡單了。”
“我錯,自罰。”黎斯自罰了三杯燒刀子,“你來長良,是為了跟我一道去圣城。”
“嗯。”軒轅善點頭,“我也聯系了蒙銳,估計這冷臉家伙很快也可以同我們會合。這可能是十幾年中,我們四大神捕第一次為了同一事而相聚,可浮一大白。”
“應當。”黎斯也飲。
黎斯告別了軒轅善,準備回自己房間,倏然,客棧過道里搖搖晃晃走來一人,相貌堂堂,喝得有些多了,突然一個趔趄險些撞到黎斯身上。黎斯連忙扶住,這邊店小二從樓梯上來,接扶過這人說:“他喝醉了,沒有弄臟您的衣服吧。”
黎斯搖搖頭,喝醉的那人突然清醒了幾分,叫嚷起來:“誰喝醉了!想把我毛義、毛三爺灌醉,休想……這混賬……就是想把我灌醉了,讓我稀里糊涂地跟他合伙,奶奶的,騙走了我的錢!混賬!”這自稱毛義的人叫嚷了幾句,被店小二扶著進了一間客房。
黎斯也回自己房間休息。
因為同蒙銳的相約,黎斯、軒轅善決定在長良守候幾日。長良民風淳樸,風景優美,兩人待了三天,陪著白珍珠實在游逛了一番。恰巧的是軒轅善同長良縣令崔吉是兒時玩伴,軒轅善引著黎斯、白珍珠二人上崔吉府上拜會,大家相談甚歡。
崔吉想留三人在府上居住,但被黎斯、軒轅善好意婉拒。他們等了蒙銳三天,蒙銳還沒露面,兩人決定待初五一早就離開長良縣,趕往圣城。
初四晚突然起了大風,半夜里,黎斯被一陣迷離的香氣喚醒,他起身推開窗戶,撲入眼簾的是距離客棧不遠的東北方向,一片沖天大火。濃釅的夜幕被大火渲染,似一塊沉大的鉛石懸于那片火地上空,隨時會墜落。
黎斯嗅出了空氣中彌散香氣的來源,是那種會結出小巧美味油果的桐香樹。
同樣是初四的夜晚,亥時一刻剛過,在距離長良縣城二百里外的宛縣,幾戶相連的民戶房舍附近出現了一個修長敏捷的人影。一個鷂子翻身他進入到了院子里,這已是深夜,民居里卻還有人影晃動,隱約傳來低低的交談聲。
翻墻而入的他沒理會這些人,他辨別了民居的布局,而后鉆進了一間于角落不起眼的柴房中。他在柴房昏黃掉渣的土墻前摸索了許久,倏然,一道只有半人高的隱蔽小門被他發現。
他對著小門沉思了一會兒,貓腰鉆了進去。
難以想象的是,這隱秘小門的門后卻甚是寬廣幽長,走過一條黑暗冰冷的地下甬道,就出現了四通八達的岔路。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張陳舊的牛皮紙,牛皮紙上畫著繁雜的路線地圖,他遵循著地圖,向其中一條岔路走去。
不時有零碎的腳步聲在周圍響起,他藏身在墻壁油燈照射不到的黑暗里,等沒有了動靜再走。如此反反復復多次,大約半個時辰之后他看到了一扇繪有紫色月牙的石門。石門前守衛著兩名黑衣人,手持長刀,一絲不茍。
他悄悄收好了地圖,用手在電光火石之間扼斷了兩名黑衣人的咽喉。兩名黑衣人至死沒有發出一聲呼救,瞪大了眼珠死不瞑目地倒地。
他推開紫色石門,石門里是一排排整齊的木架,架子上放滿了密密麻麻的各類卷宗。
“終于找到了。”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走向那一堆書架和卷宗。
初五辰時,崔吉面容難看地出現在黎斯面前,崔吉坐堂這四年中從未接觸過兇殺案件,平日在這民風淳樸的偏僻縣城里,最多就是誰家雞走丟了之類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故而崔吉此時手忙腳亂,于是找到黎斯、軒轅善。
黎斯和軒轅善答應了幫助崔吉。早飯過后,兩人跟隨崔吉來到了案發現場,長良王府。王府主人名叫王親修,是做茶運和鐵鹽的商人。世德宗初期為了恢復連年戰亂帶來的國運蕭條,將鐵、鹽的交易放歸百姓,只從中收取一定額的稅款,也正是這一系列商營政策的頒布,才讓大世快速地走出了三王內亂的衰敗局面。
王親修乃是長良首富,在長良東北角有著大片的宅院和商鋪,此外在別的地方也有分店、分鋪。昨晚大火燒死的人就是王親修。
黎斯來到王府宅院內,正聽到幾名丫鬟在同捕快講述案發經過。
“我平日伺候老爺起居,所以我是第一個趕到現場。大火是從老爺臥房里燒起來的,我去時已經進不去人了,只聽見老爺在里面叫了一聲‘殺人了’,然后我看到有一個黑影從臥房窗戶跳出來,逃進了后面的桐香樹林,樹林后面有圍墻,他應該是翻墻跑了。后來……老爺就叫‘救命’!叫了一會兒就再沒有動靜了。”說話的是丫鬟碧朱。
“碧朱姐說得是,我們去晚了些,只聽到老爺在臥房里喊‘救命’。”另外幾名清秀丫鬟也紛紛說。
黎斯在一旁靜靜聽。
“嗚嗚嗚!爹,你死得好慘……”一陣沙啞的痛哭聲從隔院傳出,黎斯走了過去,白珍珠也好奇地跟了過去。這邊隔院里也有幾個丫鬟,但這幾個丫鬟相對于方才幾名丫鬟,實在有著天壤之別。
有一丫鬟眇了一目,斜著一眼看人。還有一丫鬟眼小似線、嘴大如盆。再有要么是臉有青斑黑毛,要么就是面上有傷疤,總之是個個其丑無比。而院中哭鬧之女子更是甚為觀之,短小的身量偏生有一副水缸般的腰身,頭似平倒下的冬瓜,一雙倒吊三角眼瞧著你時,就如同被一只蒼蠅盯瞧著,渾身不自在。崔吉介紹下,黎斯和軒轅善這才知曉這水桶腰身的女子是王親修唯一的女兒,名叫王西美。王親修早年喪偶,膝下就只王西美這一個女兒。
但王西美偏生得異相,即便王家財大氣粗,到了芳齡三十了,還是無人問津。王西美也因為自己容貌丑陋,所以瞧不得比她漂亮的丫鬟,這才收羅了這一幫丑陋難看的丫鬟來伺候自己。
“定是那兩個王八蛋害死了我爹!”王西美甩了一把鼻涕,突然說。
崔吉聽到此言問:“王小姐,你知道有人要害你爹?”
王西美以前見過崔吉,于是點頭說:“知道。就是郭方瑜和毛義那兩個王八蛋。”
黎斯眉頭一蹙,毛義,這名字聽來熟悉,不就是客棧里醉酒的男子。
黎斯這邊若有所思,那邊崔吉已經問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郭方瑜、毛義跟王親修有著不小的矛盾,且都是生意場上的利益沖突。郭方瑜這幾年生意走下坡路,跟王親修借了一筆錢進行周轉,作為抵押,郭方瑜將自己的五家綢緞莊押給了王親修。一年后,郭方瑜生意好轉,想還錢給王親修并贖回店鋪,誰料王親修又以五分利息跟郭方瑜談條件,郭方瑜拿不出五分的高利,王親修就將店鋪中的兩家私吞。郭方瑜惱羞成怒,不止一次上門質問王親修,但屢屢被王親修冷言冷語相激回去。
毛義則是五年前同王親修一起做茶運生意,投入了大量財力。但沒成想上個月王親修突然對他說,茶運賠了本,毛義投入的十幾萬白銀也打了水漂,這毛義不干了,也死纏爛打地來找王親修理論,但最后都是毛義退讓。
軒轅善聽出了點道道,問說:“郭方瑜、毛義也是有錢有勢的人,怎么會吃了這么大虧就算了。”
“這……”崔吉拉著兩人來到僻靜處,“軒轅兄有所不知。這王親修雖然是一介平民,但他侄子可不一般。他侄子乃是駐扎在長良七十里外雁蕩山腳下,大世六大鐵營之一雷虎營的主帥——壯武將軍朱遠,而這朱遠更是當今萬歲的親信。就因為這層關系,才沒有人敢招惹王親修。”
軒轅善重復一句:“雷虎朱遠。是他啊。”
隨后,黎斯、軒轅善跟隨崔吉來到大火焚燒后的臥房,一排長房大多已經面無全非,連臥房后面的小半桐香樹林也被燒毀,留下了黑色干癟的樹干和樹枝。臥房中左側窗戶朝向桐香樹林,黎斯踱步走到桐香樹林,望著被燒毀的樹林,無不惋惜說:“小時候我吃過最好吃的水果,就是宿州的桐香油果,汁多肉甜。這二十多年里,我始終沒有忘記。”
黎斯沒回頭,他知道軒轅善定跟在身后,果然軒轅善接口道:“昨晚大火時,就有桐香油果被燒盡時散發的香氣,你也聞到了吧。”
“嗬嗬。”黎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說,“老死頭說我的鼻子是他見過最靈敏的鼻子了,比狗鼻子不差。”
黎斯回身欲走,突然在臥房左側窗下,發現了一枚拇指寬度的鐵制圓環,像是孩子把玩的某個小玩意,黎斯塞進懷里,同軒轅善離開了樹林。兩人見到了從大火灰燼里拉出來的尸骸,尸骸早已面目全非,只剩部分血肉連著骨架,很快,崔吉安排人手將尸骸送回縣衙黑屋子。
黎斯在書房里找到了一副王親修的畫像,王親修相貌平凡,只是鷹隼般的一雙眼睛讓黎斯印象深刻。
黎斯離開時看到王西美站在被燒毀的臥房前發呆,她身旁站著兩個身姿高挑的丫鬟。可惜一個丫鬟臉上生有大塊黑痣,坑洼不平,另一個則從眼角到下巴有一道長長的傷疤,也不知怎樣留下的。
回到縣衙,崔吉詢問黎斯、軒轅善兩人對案件的看法,黎斯暫時沒什么看法。軒轅善開口說:“先找到郭方瑜和毛義,從他們身上進行調查。”
崔吉于是安排下去,派遣人手尋找毛義和郭方瑜。黎斯離開了縣衙,他分明記得那個毛義曾租住在客棧內。
丑時,陰暗冰冷的石室內,他終于從后面一排木架頂上找到了他想要的卷宗,他迫不及待取下,解開卷宗,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人名。人名后面有簡單的介紹,住址、年齡、親人等等,大部分人的名字會在最后面用紅墨劃一道深深的勾叉,而少數人最后面什么都沒有。他目光快速流轉,停留在了最后幾個名字中的一個——齊劍。
他將案宗藏在懷里躥出了秘道,從先前進入的柴房小門里鉆了出來,再原路離開那幾間民居。
他一路狂奔,突然停住了腳步。周圍一切變得靜寂,他目光四下搜尋,并沒有發現蛛絲馬跡。
辰時,白云山。
他聽到了“毒蛇”的聲音,這是一種危險的聲音,像是吐信發出的咝咝聲。
“魏獨命,你去哪里了。”黃將冷毒的目光盯著魏獨命,魏獨命將后背對著他:“我去哪里,你無權干涉。”
黃將愣了愣,隨即笑說:“也是。方才接到密報,獵物已經從圣城離開,不日就會到達目的地。我們也該行動了,希望執行任務的期間你可不要再無故失蹤了,否則在主上面前,我不好交代。”
“哼。”魏獨命冷哼一聲。他悄悄摸了摸胸口,那卷起的弧度如同一根尖銳的針刺著心臟,它是否可以幫助自己找到真相?
長良縣衙,這一日多的調查并沒有找到郭方瑜同毛義,似乎兩人從這世間突然消失了一樣。不過找到了另外有用的線索,在王親修被燒死的當晚,長良一家青樓里有人證明毛義曾經去過,大概是戌時過后,并有一名叫紅桃的姑娘稱那晚陪毛義過夜。而王親修被燒死是在戌時之前,由此可判斷從王親修臥房逃離的人并非是毛義,那很有可能就是郭方瑜了。調查中也發現,郭方瑜剩下的三家綢緞莊也被王親修以不公正的手段一一搶走,這也為郭方瑜一怒之下殺人放火提供了的動機。只是郭、毛兩人都沒有找到,任何的線索都還不能落實。
從黑屋子仵作那里得來的消息證實,在燒剩下的尸骸腹部和下肢發現了利刃重傷的痕跡,因為下手十分兇狠,所以即便在燒毀的尸骨上也可以辨識出來。這說明王親修絕非死于意外火災,而是有人蓄意謀殺,并殘忍地進行了虐待。
黎斯、軒轅善兩人同崔吉商量案情時,突然縣衙外傳來擊鼓之聲。升堂后走上堂來的竟然是王親修的女兒王西美,還有兩個丫鬟。
“王小姐,令尊的案子目前還在調查……”崔吉望著水缸一樣的王西美,說道。
“崔大人,先別說我爹案情進展。我聽聞你兩天來都沒有找到那兩個王八蛋,人都找不到,再調查下去豈非是浪費時間!”王西美掐腰直面縣令。
“的確還沒找到二人,但他們兩個肯定跑不了。”
“廢話少說了。”王西美打眼掃了掃衙堂上的幾個捕快,老的老,瘦的瘦,不由皺眉道,“就憑這幾個人還想找到那兩王八蛋?我讓圓兒和小清帶領你們一起找吧。”
“王小姐,你派人領著捕快找人,于法不合啊。”崔吉連忙搖頭。
“好啊。”王西美晃了晃腦袋了,“既然大人說于法不合就算了,我只能找我表哥去了,我要好好問問他那里于法合不合。只是他脾氣不好,要是知道大人這樣慢怠我爹的案子,定然不高興。”
“壯武將軍?”崔吉忙起身,“慢,慢著。王小姐,就依你的便是。”
“早這般就對了。”王西美滿意地走出了縣衙。
后堂的軒轅善同黎斯看到了王西美鬧公堂的全過程。黎斯說:“王西美不僅相貌,就連做事說話也是一副標準的母夜叉的模樣。”
午時飯后,王西美果然派來了她的兩個貼身丫鬟。臉上有黑痣的丫鬟叫做小清,有傷疤的叫做圓兒,這兩位都是可眇視不可對視的主,王西美跟崔吉商量好了,兩個丫鬟就陪同捕快在長良縣城內搜找郭、毛二人,王西美認定兩人都沒有離開縣城。黎斯索來無事,于是也隨著十幾名捕快,跟在兩個丫鬟屁股后面開始在長良縣城的大街小巷里轉悠。
黎斯心中也贊同王西美的判斷,郭方瑜的妻兒都在縣城里,而毛義的七十歲老母更是近來沉疴奄奄,說不準何時就撒手而去。這般情況下,黎斯也覺得郭、毛二人定留在縣城某個秘密的居所內。
大街上的百姓指指點點,想來也好笑,自己一群大男人跟在兩個容貌丑惡的丫鬟屁股后面,豈非真成了娘子軍,黎斯摸著下巴禁不住笑起來。兩個丫鬟雷厲風行,也不知道怎么打探到了郭方瑜金屋藏嬌的溫柔鄉,但可惜在溫柔鄉里沒找到郭方瑜,那位嬌滴滴的阿嬌倒是被嚇得不輕。
在長良縣城左轉右轉了兩個時辰,申時過后,兩個丫鬟來到縣城東郊一家茶樓喝茶休息,黎斯也跟來喝茶。剛喝過二回茶,一旁桌上的黑痣丫鬟小清騰地起身,黎斯順著她目光看去,在茶樓門口有一個青衣長袍男子一閃而過,小清對黎斯說:“是毛義。”
“追。”黎斯也覺得身影有些熟悉,另外一個丫鬟圓兒小解還沒回來,兩人也等不及了,沖出了茶樓,正看到青衣男子一閃身進了青石長街右側的胡同里。小清腳步如飛跟了進去,黎斯自然也緊跟不放。
小縣城的胡同四通八達,明明看到青衣長袍男子進來了,卻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黎斯正想轉進更深的胡同中,手卻被拉住了,耳邊傳來丫鬟小清的聲音:“他沒去那邊,那是一條死胡同。”
三刻鐘后,黎斯和小清失望地從胡同里轉了出來,圓兒跟一班捕快正在大街上找他們二人。小清惋惜地對同伴說:“剛看到了毛義,但被他溜走了。”
縣衙捕快齊刷刷望向黎斯,黎斯頷首說:“是毛義。”
“我看他是做賊心虛,兇手一定就是他。”圓兒義憤填膺道。
黎斯最后忘了一眼走出來的胡同,目中神光閃閃,跟著大伙離開了青石長街。
兩個喝得酩酊大醉的漢子一路踉踉蹌蹌走來,他們喝得太多了,走進了一片陰氣森森的荒地,周圍只有幾株深綠色的嶙峋大樹,一雙雙碧綠色的眸孔從樹頂冷望著兩人。
“大強,是不是有些不太對呀。我怎么覺得這不是回家的路呢?”左邊稍微瘦小點的漢子發現了不對勁,高大漢子大強不以為意地搖搖手:“看,我說你不行吧……喝多了,這不就是在回家的路上了啊!”
“誰不行,我還能喝……哇!”瘦小漢子拍胸脯逞強,結果吐了出來,強子哈哈大笑:“這就吐了!怎么樣,還是你強哥厲害吧。”
瘦小漢子吐了幾口,突然拉住強子說:“大強,你看前面是不是跪著一個人。”
“跪著人,你胡說……”強子后半截話被卡在了喉嚨里,因為他也看到就在前面不足十丈的地方,跪著一個人。那人低著腦袋一動不動,身前是一座黑色龐大的墳塋。
“墳地,怎么走進墳地了?”強子手心冒汗,同伴顫抖地講:“這天黑地冷的,突然有個人跪在墓地里,會不會是那個?”
“你這膽小的孬種。我才不信有鬼!瞧我的!”強子借著酒勁上頭甩開了同伴,幾步走到那人后背,伸手剛想拍他肩膀,倏然,那人仰面倒了下來。臉就沖著強子,臉上眼睛沒有了,只有兩個血淋淋的血窟窿,嘴巴、鼻子、耳朵里都有黑血流出來……強子吭哧了半天,想跑,卻發覺雙腳無力。
再看,那人嘴巴一張,兩個大肉丸一樣的眼珠子從嘴里滾了出來,正滾到強子的腳邊,布滿鮮血的黑色瞳孔死死盯著強子。
“媽呀!”強子慘烈地大叫一聲,昏了過去,不遠枯樹頂端的寒鴉被驚飛。
這是十二月的第六天,初六,也是進入十二月以后最冷的一天。一大早天空中有了一層薄薄的冷霧,走在霧氣里,看到的是對方哈出的熱氣,還有,蒙眬模糊的臉。
黎斯沒有再想去娘子軍那邊,他同軒轅善、白珍珠一出客棧門,便碰見了驚慌失措的長良縣令崔吉。崔吉看到三人稍微平靜了些,語氣焦急說:“軒轅兄,又有人死了。”
“在哪里,誰?”軒轅善不禁問。
“城外墓地,死的是郭方瑜。”崔吉說完,黎斯和軒轅善的眉頭同時抬了抬。
辰時三刻,三人來到了長良縣城外的墓地。城外的墓地大致分為了東西兩部分,西邊是大批普通的墓冢,密密麻麻堆積在一起,墳頭聳立。東邊是坐落在一個山頭上孤零零巨大的墳塋,墳塋前肅立著幾面白玉石所雕刻成的墓碑。白玉墓碑中間一塊上書——光苑郡先祖考王賢祿太府君之靈。
墓碑前深深彎腰跪著一人,便是死了的郭方瑜。郭方瑜空洞洞的眼眶瞅著地面,鮮血布滿了臉頰,乍看去猶若從地獄爬上來的兇靈惡鬼一般,黎斯也忍不住心中泛起涼意。兩名醉漢的酒早被嚇醒了,正跟捕快說著發現死尸的經過。
強子說完了,兩條腿的腿肚子還在轉筋,他肯定地又補充了一句話:“我看到……他在笑!沒錯,沒有眼珠子的臉在對著我笑,說不出的恐怖。”強子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
黎斯目光深深望著王氏祖墳,軒轅善則瞥去郭方瑜尸體的那邊:“七竅流黑血,像是中毒而亡。”
“等仵作檢查過后再說吧。”黎斯緩緩道。
崔吉安排捕快將郭方瑜的尸體運回了黑屋子,白珍珠小心翼翼地靠在黎斯身后,手輕輕拉住黎斯的手。黎斯感覺到她手掌冰涼,回頭笑了笑說:“早說了讓你留在客棧里,你就不聽。害怕了?”
“沒,才沒有。”白珍珠小聲說,“又不是沒見過死人。”
“像不像?”軒轅善突然開口問。
“嗯?”黎斯不解。
“像不像在王氏祖墳前面懺悔贖罪。”軒轅善嘴角有了一抹說不明的弧度。
“王親修的案子同郭方瑜有無關系還不定論,說什么都早。我現在關心一件事。”黎斯道。
“什么事?”
“毛義在哪里。”黎斯吐出一句話。
搬抬郭方瑜死尸的捕快突然叫:“這里有東西。”黎斯等人聞言趕去,發現郭方瑜手里捏著一小塊青色的碎衣片。黎斯順時想到了昨日的青衣長袍男子,是他?
寒鴉陸續從遠處枯樹上起飛,似被一陣陣冰寒殺意所感染。枯樹盡頭緩緩走來兩人,兩人走得都很慢,但也可以說,每一步走得都無懈可擊。
前面有一小片樹林,黃將道:“貌似林內有動靜,哼,這蘑菇崖上有一伙窮兇極惡的山賊。”
魏獨命對這個話題并不感興趣,默默走他自己的路。
小樹林中停著一輛馬車,頭戴席帽的年輕男子雙手在發抖,車里的娘子詢問:“相公,為何又停了?”少婦掀開簾子,卻看到自家馬車近前有十幾個舉刀扛槍的莽漢,為首一人是個大光頭。
大光頭雙眼露出兇狠惡光:“嘿嘿,小娘子姿色還不錯。這次雖然沒多少油水,但搶個壓寨夫人也不賴。”
“各位好漢,求求你們放我們走吧。錢都給你們……求求你們!”男子哀求,少婦放下了簾子不敢再看,懷里的孩子被話聲吵醒,緩緩睜開了緊閉的眼睛。
“大爺今個心情不錯,饒你一命,不過這小娘子得留下。”光頭大漢壞笑說,身后一幫手下起哄地大笑。年輕男子舉起手里的馬鞭咬牙道:“你們這群強盜,我跟你們拼了!”
男子揚鞭沖向光頭大漢,光頭大漢眼皮都沒抬,撩起一腳將男子踹了個腳朝天,身后又是一陣哄笑。
“兄弟們,隨我迎壓寨夫人回寨。”光頭大漢跨過男子,撩起車簾,手下立即大呼:“迎夫人回寨!”
少婦拼命躲閃光頭大漢抓向自己的手臂,懷里的孩子被嚇壞,大聲啼哭了一聲,倒把光頭大漢嚇了一小跳。光頭大漢冷笑:“這孩子哭聲洪亮,說不定將來能有大出息,一起帶回寨里去給我做個干兒子好了。”
“別動我的孩子!”少婦用力咬了光頭大漢一口,光頭大漢怒極,扇了少婦一巴掌,孩子哭得更厲害了。
樹林里突然有了風,刺骨得很,光頭大漢從馬車里收回腦袋。樹林深處一個身穿玄色長衫的男子步伐緩慢地走來,他的眼神似乎看不到包括光頭大漢在內的任何一個山賊,他的語氣同樣緩慢但像一枚枚冰錐砸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滾!”
只有一個字,簡單明了。光頭大漢在自己手下人面前被人罵滾,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忍受著周身的冰寒,咬牙切齒地回擊:“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爺爺今天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啊!”光頭大漢怒喝一聲,卻沒敢自己單槍匹馬沖上來,揮手喊,“亮點子,扯活!”十幾個山賊沖了上去,匍匐在馬車前的年輕男人看到了一陣刀光劍影,犀利的白光讓他閉了上眼,再睜開,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所有山賊都癱倒在地,鮮血染滿了他們的身體。
而玄色男子在馬車前停住了腳步。
林中風吹開了馬車的簾子,玄色男子看到少婦懷里的孩子已經不再哭泣,孩子對著他甜甜地笑了一下。
“走,快走。”玄色男子揮了揮手,轉身再次消失在了來時林中。男子想起什么,突地大聲喊:“謝謝壯士相救,在下平陽徐晉懷,給壯士磕頭了!”
徐晉懷跪下‘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頭,爬上車轅,架著馬車沖出了樹林。
魏獨命清理了玄色長衫上的血跡,黃將三角眼瞇了起來:“我以為你不會出手,這事根本同你無關。”
魏獨命冷漠地回了一句:“我出手,是因為那些人廢話太多。”說完,魏獨命若有深意地瞧了黃將一眼,黃將知趣地閉了嘴。
兩人沉默無聲地走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暗,黃將抬頭望著日頭說道:“明日就到雁蕩山了。”
魏獨命沒說話,只是走著自己的路。
長良縣城,酉時三刻,黎斯和白珍珠、軒轅善來到崔府,崔吉連同有孕的崔夫人,還有一個年輕的丫鬟正在堂里相候。見黎斯三人來了,崔吉吩咐下人上茶上點心,而后對黎斯介紹了年輕丫鬟的身份,這丫鬟名叫紅杏,是崔夫人老家的親戚,因老家變故被迫來到長良縣謀生,后進了王親修府邸當了丫鬟。就在王親修被殺后,崔吉來到王府調查案件情況,恰巧被紅杏瞧見了,不過來來往往都是官衙捕快,崔吉也忙得焦頭爛額,紅杏不敢貿然相認。后來過了兩天,紅杏打聽清楚了崔吉的府邸,這才相認來了。
崔夫人拉著紅杏的手,眼睛紅紅的,紅杏也是很激動。黎斯笑說:“親人相逢,可喜可賀啊。”
“是,紅杏就不再回王府了,我已幫她贖了身。但這不是重點,杏兒在王府發現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呃,紅杏姑娘可否詳細的說說。”
紅杏點點頭:“其實我是覺得有一個人很奇怪。”
“誰?”
“王老爺貼身伺候的丫鬟,碧朱。”
“碧朱?”黎斯很快回憶起了那個叫碧朱的年輕美貌的女孩,頷首道,“杏兒,你接著說。”
“嗯。”紅杏想了想,說道,“就在王老爺被燒死的前兩天,我和一個姐妹路過碧朱門外聽到里面有斷斷續續的哭泣聲。姐妹好奇就從門縫里往里瞅,看到碧朱正在用藥酒擦身,我也探過頭去,發現碧朱肩膀、手臂上面有好幾處紫紅色的傷痕,碧朱一邊擦著藥酒一邊在偷偷哭,我跟姐妹害怕撞見了什么不該知道的事,于是趕緊就走了。事后回想起來,碧朱身上的傷痕應該是被人打的。”
“被人打的。”黎斯咀嚼著這幾個字,紅杏繼續說:“那晚后我暗中留意碧朱,發現她每天都悶悶不樂,像是有很大的心事。”
“后來我跟姐妹再說起這事,她告訴我,碧朱很有可能是被王老爺打的。”紅杏臉上掛著一絲的怨意,“姐妹說我去得晚不清楚,以前王老爺脾氣特別暴躁,常常因為一點小事拿丫鬟和家丁發火,其中有兩次還把家丁的手腳打斷了。不過王親修生意越做越大,脾氣收斂了許多,所以姐妹猜測是王親修打了碧朱。”
紅杏說到最后,將王老爺的稱呼變成了王親修,說明她內心對王親修打罵家仆的事耿耿于懷,甚至是怨恨。黎斯望了一眼軒轅善,軒轅善放下茶杯問:“碧朱說王親修臥房發生大火后,她是第一個趕到現場。杏兒,當時你去了么?可曾也聽到臥房里王親修的呼救聲?”
紅杏用力點了點頭:“我那晚聽到有人喊著火,就趕緊出來了。我跟姐妹們趕去時,碧朱已經在火場了,她真是第一個趕到的。當時王老爺在慘叫,我也聽到了。”
“王親修喊什么?”
“喊‘救命’。喊得很慘,喊了幾聲,然后就沒動靜了。”紅杏面露懼色,似害怕回憶起那晚恐怖的大火。
軒轅善輕輕點頭,黎斯接著問:“杏兒,當晚你趕到火場時,火場中還有什么別的讓你覺得奇怪的事,或者令你印象深刻的人、物、表情等等,都可以講出來。”
“奇怪……”紅杏搖頭,“那時每個人都很著急,沒有什么奇怪的人。除了大火,當時我唯一記得的是臥房外那片桐香樹林被燒著后,樹上的油果在火里劈里啪啦地亂響,樹上搭窩睡覺的鳥雀也被驚飛了。其中有一只特別漂亮的鳥兒摻雜在一群雀鳥里向林子外飛,它的尾巴有紅黃綠三個顏色,好漂亮。”
崔吉道:“杏兒,別說這些無關的事。”紅杏低下頭,黎斯接口說:“崔大人錯了,事無巨細,說不定一件看上去極不起眼的小事,恰恰就是破解案件的關鍵之所在。”
“說得沒錯。”軒轅善也贊同道。
“杏兒姑娘,王親修養鳥嗎?”黎斯似對鳥雀事也來了興致。
“這倒沒有,王老爺并不喜歡什么鳥啊、花啊之類。他最喜歡錢了。”紅杏吐了吐舌頭,崔夫人在旁瞪了她一眼,紅杏乖巧地一笑。
“杏兒姑娘,郭方瑜和毛義,你可見過?”黎斯問。
“見過。他們去王府鬧了幾次,郭方瑜被老爺威脅后就再也沒有登門。毛義,我記得他曾經追碧朱追了好幾個院子,歸還碧朱遺落的手帕,不過后來兩人還竊竊私語了好久。我們幾個姐妹都看到了,還笑碧朱來著……”紅杏發覺自己失言,馬上閉了嘴巴,羞澀地看著幾人小聲說,“沒笑話她,只是覺得碧朱失了姑娘家的矜持,跟一個陌生男人說那么久的話。”
黎斯笑笑:“那以后你還發現毛義同碧朱交談過么。”
紅杏輕輕搖頭:“沒見過,不過也許有,只是沒撞見。”軒轅善又問了幾個零碎的問題,而后崔吉讓崔夫人和紅杏回了后堂。
崔吉瞧看軒轅善和黎斯兩人面色:“兩位覺得怎樣。”
“可疑。”軒轅善看崔吉欲言又止,于是說,“崔兄可是覺得王親修、郭方瑜之死,同碧朱和毛義有關。”
崔吉道:“正是。毛義因為家產被騙懷恨在心,碧朱則是被王親修毒打而心有怨恨,兩人都對王親修有恨,于是勾結在一起,謀殺了王親修。”
“不過王親修被燒死時,毛義并不在現場。”黎斯道。
崔吉便說:“或許毛義只是制服了王親修,放火燒死王親修的是碧朱。”
“碧朱燒死了王親修,那為何王親修被火燒時不透露兇手為何人?紅杏等王府家仆只是聽到王親修大呼救命,并沒有聽到別的話。”黎斯食指敲打桌面。
崔吉思考很久說:“會不會王親修喊過兇手的名字,只是那時在火場的人只有碧朱一人,而等其余人趕至時,王親修面對生死關頭,便只敢喊救命了。”
黎斯沉吟道:“有這個可能。但毛義和碧朱兩人真若這樣殺人,豈非太過危險。如果有一人早一步出現在現場,全部的謀劃都會功虧于潰,我想兩人沒這個膽子冒這樣的險。”
黎斯停止了敲打桌面:“除非王親修自己也不知道誰是兇手,自然無法喊出兇手的名字。”
“軒轅,還記得王親修的尸骸嗎?”黎斯倏爾問軒轅善,軒轅善當然還記得,王親修下肢有被利刃割傷的痕跡。
軒轅善腦中一閃,立即道:“對。如果王親修在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人偷襲,犯人割傷他雙腿扔進臥房里,讓他無法自己逃脫。然后再放火,大火炙烤下昏迷的王親修醒了過來,他沒有親眼看到偷襲的人,自然不會喊出這個人的名字,只能喊救命。”
“明天我想再去一趟王府。”黎斯起身說。
初七,兇煞宜忌:官符,鬼哭,橫天。天微有雨,冰寒。
黎斯終于吃到了桐香油果煎炸后做的甜點,是崔吉夫人送來的,白珍珠和黎斯大快朵頤,軒轅善只吃了一個。
白珍珠拍著巴掌:“松松軟軟,真好吃!”
“嗯……嗯。”黎斯嗯哼著算是回應白珍珠的感慨,這當兒已將兩個蘸了蜜糖的桐香油果送進了嘴里,白珍珠一旁咯咯笑個不停,軒轅善一臉苦笑,黎斯則爽朗地大笑。
多少天,多少日子,沒有這般開懷大笑了?黎斯大笑時,腦子里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巳時,三人吃完桐香油果,白珍珠去找崔夫人表示感謝。
黎斯和軒轅善倒也得了清靜,兩人回到王府,同捕快們再次展開細密的搜找,整間臥房已被燒得殘垣斷壁,難以取證。不過黎斯還是找到了一點有用的線索,在被燒毀的大床床下發現了一點點血跡,證實了王親修被燒死前受過傷害。
窗外的小片桐香樹林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只剩一株株黑色的樹干,遠處些的桐香樹幸免于難,黎斯望著散發淡淡果香的高大樹木,不時有在樹頂搭巢的鳥雀起飛,去別處尋食。黎斯心中微動,他摸出了撿來的那個不知誰物的鐵環,鐵環外側被熏黑了,內側光滑細致,細看下,還刻有一只展翅小鳥。
黎斯捏著鐵環對軒轅善說:“走吧。”
軒轅善回長良縣衙去找崔吉詢問郭方瑜尸檢的結果,黎斯則徑直來了崔府,拉出白珍珠。白珍珠聽聞黎斯想帶她去城北大集市閑逛,頓時來了精神。
長良縣城北邊有一個熱鬧的集市,來自縣城附近村鎮上的人們都習慣來這里買自己需要的,然后賣掉自己盈余的他物,還隔著老遠,白珍珠就聽到了人聲鼎沸的喧嘩。進入集市,白珍珠一雙大眼睛就不夠用了,這邊瞧來那邊看,兩人走走停停,來到集市的深處。黎斯注意到前面有一個花鳥市,對白珍珠說:“走,帶你瞧瞧好東西去。”
“好!”白珍珠蹦跳著來到了花鳥市,長街上五顏六色的鳥雀,有大有小,有紅有綠。那邊則是五光十色的各色花卉,黎斯目光一一掃過,漸漸有了笑意。
中午剛過,黎斯回到縣衙后又見到了娘子軍。領頭的圓兒和小清正在縣衙院子里跟王西美說著什么,剩下的一幫衙門捕快睡眼蒙眬。王西美瞅著這幫捕快突然來氣道:“一群沒用的家伙!”
原來郭方瑜被殺害后,娘子軍尋找的目標就單一了,兩個丫鬟領著捕快藏身在臭氣哄哄的胡同里監視毛府,晚上也是輪班設崗不停歇地盯著毛府。兩天下來,捕快們吃不好、睡不好,苦不堪言。
不過這守株待兔的死辦法卻有了意外的收獲,就在今早,從毛府里沖出來一個青衣長袍的男子,飛也似的鉆進胡同深處。捕快們當時還在發愣,等緩過神也撲進胡同里時,人早沒影了。
毛義府宅中不見了一些細軟和衣服,顯然被毛義帶走了。
“毛義就像只泥鰍,滑不溜丟,接連兩次都被他在眼皮子底下溜了。”崔吉走來,王西美已將毛府情況告訴了他,不久,軒轅善從縣衙黑屋子那邊走來,縣衙仵作也跟來。
“郭方瑜的死因是中毒。我在死者體內找到了蛇毒草的殘渣,將蛇毒草混入食物或者茶水里,人一旦吃到肚子里,用不了一時三刻就會七竅流血而暴斃。”三十多歲,臉色蒼白的仵作說。
“死者眼珠是死后被人挖出來的。”仵作交談了幾句,就回了。
調查郭方瑜死時手抓的青色布料的衙役也有了收獲,他詢問過縣城內全部十二家衣坊,在城南一家衣坊里找到了相同的衣料。衣坊掌柜告訴衙役,這衣料整座長良縣就只他們一家有用,他用這種青色布料只給一人做過長袍,那就是毛義。
“毛義像鬼魅一樣,抓也抓不住。接下來該怎么辦?”崔吉擔憂地說。
“毛義肯定會暴露行蹤。不過為今之時,我們倒是可以從另一人身上敲開這層殼。”軒轅善笑道,目光忽而掃到了黎斯。
黎斯微微感到詫異,贊同地點了點頭。
申時,王親修府邸一個偏院的小廚房里。她看著近前冒著熱氣的火爐子發呆,爐子上燒著王府大小姐王西美的補藥。爐子熱氣騰騰地冒,直熏得她臉上火燒火燎,猛地醒過神來,藥鍋子已經打起了翻,她連忙下了火,小心翼翼將鍋子端到小桌上,心想著添點怎樣的點心。身后突然冒出了一個人,這人她先前見過,他曾來過王府。
軒轅善相貌堂堂,笑容溫和道:“莫要怕,碧朱姑娘。”
她自然是王親修貼身丫鬟碧朱。碧朱緊抿嘴,跟在眼前這個笑容不算難看的男人后面出了偏院,來到了府上的正堂。一抬頭,碧朱發現王西美、縣令崔吉早已端坐在堂上。
軒轅善盯著碧朱:“找碧朱姑娘來,是想談一談一個人。”
碧朱稍微抬頭:“誰?”
“毛義。”
王親修寬敞明亮的正堂之上,碧朱在午后的陽光里感覺身體變成了冰雕。碧朱迎了軒轅善詢問的目光,低下頭說:“我只知毛義是跟老爺生意往來的朋友,前段時間跟老爺有些爭執,其余都不知。”
“真不知?”軒轅善臉色平常,繼而將從紅杏口中得來的關于碧朱同毛義竊竊私語良久的隱秘講了出來,捕快也從王府家仆丫鬟那邊尋來口證,亦有幾名當夜值的家仆見過碧朱半夜偷偷溜出了王府后門,私會毛義。
碧朱的臉色慘白,緊緊咬住嘴唇。
“還有一樣東西,拿上來。”崔吉突然說,不多會兒捕快送來一個藍色包袱。碧朱瞅見這包袱,眼前一黑,險些跌倒。
“藍色包袱是從你睡床的夾縫內搜出來的,碧朱,這包袱是你的嗎?”崔吉問。碧朱默然地點了點頭。
包袱里是一沓銀票,還有幾支金發釵。崔吉面色嚴肅:“有五百兩乾元錢莊的票子,我跟錢莊的掌柜詢問過,在王親修被殺的兩天前,毛義去錢莊取走了五百兩的銀票。還有這幾支金發釵,是毛義在‘金滿堂’花了五十兩買來的,金發釵尾端還鏤刻有‘金滿堂’的小號。現在毛義的銀票和金發釵卻出現在你的包袱里,碧朱,你還說自己同毛義沒有任何關系么?”
碧朱全身顫抖,崔吉喝一聲:“說!”
“我,我……不知道。”碧朱眼淚流了出來。
黎斯坐在崔吉身邊許久,望著碧朱的臉頰,似陷入思考里。
軒轅善微微嘆息:“碧朱,你身上的傷可是被王親修毒打留下的?”
碧朱半晌點了點頭。崔吉語氣稍緩:“碧朱,我問你。你是否因為遭王親修毒打,所以懷恨在心,伙同毛義害死了王親修。是也不是,你自己說來。”
所有人目光都射在碧朱臉上,她慘白的臉色變得更難看,幾乎沒有一絲血色,終于她再也承受不了這般的重壓,崩潰地跪在堂上:“不是我,我不想害死老爺……但毛義,毛義逼我,我沒有退路。”
崔吉望了軒轅善一眼,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碧朱,你將案發經過講出來。本官自有公斷。”
碧朱哽咽道:“我進王府兩年,這兩年里老爺一直想霸占我,他不讓我同府里任何男人接觸,一旦發現我不聽他話,動輒罵我,有時更動手打我。我在府里戰戰兢兢地伺候了老爺兩年,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老爺像魔鬼,用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我的脖子,無時無刻我不覺得難受、窒息。半月前,毛義撿到了我的手帕,不知他懷著什么心思追著我還手帕,還拉著我的手不讓我走,一個勁說這說那。我好不容易掙脫了毛義,但毛義同我竊竊私語的場面還是被幾個丫鬟瞧見了,很快也傳進了老爺的耳朵里,接著他像瘋了一樣打我。”碧朱撩起衣袖,衣袖下紫紅色的淤青至今清晰可見。碧朱眼含淚珠講,“這都是被老爺打的。”
“后來老爺變得越來越暴躁,稍微做錯一點事就動手打我。我沒有辦法,我只是一個賣身的使喚丫頭,只能每晚自己涂藥酒,自己偷偷哭,還不能讓其他人知道。”碧朱眼睛里流露出一絲絕望,“沒想到,毛義他也像毒蛇一樣纏住了我。”
毛義再去王府時找到了碧朱,并告訴碧朱,他知道王親修是怎樣對待碧朱的。如果碧朱還繼續留在王親修身邊,那結果只能是等死,痛苦地被折磨死。毛義對碧朱許下了幫她脫離這人間地獄的承諾,但前提是,碧朱要幫他一個忙。
碧朱抬起頭看著在場每一個人:“毛義要我和他一起殺了老爺。”那邊王西美握起了拳頭,兩只牛眼瞪得滾圓,丫鬟小清用手輕輕按住她肩膀。
碧朱雙眼變成了枯井,失神地說:“毛義威脅我如果不照他說的做,他就告訴老爺我跟他有私情,如果毛義真那樣說了,老爺不管事實怎樣,一定會殺了我。我只能答應了他,幫他一起殺老爺,答應毛義后的接連三天,我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只是望著身上的傷痕發呆。毛義等得不耐煩了,他半夜催我出去相會。我終是不想再過著非人非鬼的生活了,這一天來了。
“初四酉時剛過,我按照毛義的計劃在老爺喝的湯里下了蒙汗藥,飯后我扶他早早去睡下。而后,我開后門放毛義進來。毛義來到臥房后用厚布蒙住了老爺的雙眼,開始拳打腳踢,我想阻攔,卻又不敢出聲,害怕被醒轉的老爺聽出是我,毛義又用刀子在老爺的腿和腰部刺了幾刀,我當時看見血流出來被嚇壞了,腦中一片空白。等我回過神來,老爺已經被毛義打昏了,毛義講,他割傷腿是不想讓老爺有逃生的機會。毛義走了,他讓我在戌時后放火燒了臥房,必須是戌時以后,我沒有退路了,就按他說的做了。”碧朱徐徐道出這許多。
黎斯的目光依舊注視著碧朱的臉頰,似深陷在某個看不見的幽洞里無法自拔。
碧朱長長地呼一口氣:“放火后,我在外面變成了一個木頭人,老爺在大火里呼喚我的名字,他想讓我救他,卻不知害他的也是我。陸陸續續地有人來救火了,既然已經這樣了,我必須保護自己,于是我在火場里大聲呼喚老爺,假裝招呼其他人趕去救火。”碧朱臉上一片死灰,“惡有惡報……我害了人,他不會放過我。”
“銀子和金發釵是毛義送我的,他承諾說事成之后帶我遠走高飛。”碧朱撲哧笑了,笑容多少讓人有些心碎,“他說這話時,我早就知道他是在撒謊,他也許會遠走高飛,但不會帶著我。想著他說謊話的模樣,我真想笑。哈哈,哈哈……他明知是謊話,為何還要說呢?我明知是謊話,為何還存著希望?或許,我早該是墜入地獄的命運了。”碧朱眼淚婆娑,目光卻漸漸明了,“大人,抓我吧。”
“來人,將碧朱帶回縣衙。”
捕快們應了,將失魂落魄的碧朱拉走,碧朱走過王西美身邊時,望著王西美滿含歉意說:“小姐,碧朱對不起你。”王西美眼中隱有淚花地看著碧朱被帶走,小清送來手帕,王西美緊緊抓著手帕,卻沒有擦拭流淌出來的眼淚。
這個時候或許在場的每一個人才發現,個性強硬的王家小姐原來也是個女孩子,也會多愁善感,會難過傷心。
黎斯和軒轅善、崔吉離開王府。在縣衙大牢里再審問碧朱關于郭方瑜被殺一案,顯然碧朱并不知情郭方瑜如何會被殺,但即便如此,結合碧朱口供和殘衣物證,也基本可以斷定毛義非但密謀殺害了王親修,同樣也殘忍地殺了郭方瑜。
“碧朱已坦誠罪行,接下來就是等毛義落網。”崔吉似落下了心頭一塊大石,軒轅善沒說話,黎斯同樣沉默。
酉時過,距離長良縣城七十里外,雁蕩山腳下的雷虎軍營。
軍營前等候的副帥和將士都有些焦急,天色黑沉得可怕,就當大家擔心會不會出現意外時,軍營外響起了鐵蹄飛踏聲。須臾,四五十名甲胄鐵馬的軍士出現在營外沙路上,一聲馬嘶,當先一匹棗紅色戰馬揚前蹄立在軍營鹿角架前,咚的一聲,一個濃眉大眼國字臉、五官棱角分明的長髯男子跳下馬來,望著一眾等候他歸來的將士,他露出滿意的笑容。
副帥喊:“歡迎壯武將軍回營!”
“歡迎壯武將軍回營!”身后百余名雷虎營的軍士隨即大喊,聲勢震天。
壯武將軍朱遠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回到自己的營帳中,躺在虎皮大椅上回想此次圣城之行的點點滴滴。他,朱遠,四十三歲,行軍打仗足有二十五年,從剿滅世合宗三王叛亂余孽時就直屬當今皇上世德宗的調遣,可謂是世德宗的左膀右臂。這許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皇帝露出那般無奈而心酸的神情,現在想來,朱遠自己也有剜心割肺般的痛楚。皇帝是在擔心他膝下的幾個皇子,據圣城里熟知的同僚相告,三位皇子皆狼子野心,對太子兩面三刀,覬覦太子位。尤其是……
朱遠的思緒正飄遠,帳篷外一人走了進來,是自己最信任的兄弟,章公躍。
章公躍欲言又止,神態怪異。朱遠不耐煩地說:“大丈夫有話就說,干嗎扭扭捏捏像個娘們。”
“是,大哥。”章公躍苦笑,在沒人時兩人都是以兄弟相稱,章公躍臉色一肅講道,“本來我想讓大哥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告訴大哥,但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妥……”
“到底什么事?”朱遠打斷章公躍。
“大哥,舅老爺死了。”章公躍說出口,朱遠一怔,嘴角抽搐幾下:“舅父死了,究竟怎么回事,說,快點說!”
因為王親修同朱遠這一層關系,在王親修被害后,崔吉第一時間派親信來雷虎營告知噩耗,但朱遠那時正在圣城,所以得知情況的是校尉章公躍。章公躍這才將王親修被害的事告訴了朱遠。
朱遠聽后坐在桌案前許久,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對章公躍道:“你去一趟長良,問問崔吉那小子有沒有抓到兇手,我要親手活剮了這賊子。”
“是,大哥。”
軍營帳篷撩起,章公躍離開。而此時此刻在雁蕩山半山腰,兩雙眼睛透過黑夜的陰霾正在窺視著雷虎軍營中的一舉一動,“毒蛇”黃將抿了抿干澀的嘴唇:“魏獨命,今晚下手怎樣?”
魏獨命好久吐出一個字:“等。”
黃將望著魏獨命消瘦的側影,不作聲息,漸漸同黑暗融為一體。
長良縣城,崔吉府邸。
碧朱坦白罪行,關入大牢已經兩天了。碧朱沉默寡言,她眼光里分明是一種決絕。黎斯不禁有些心驚,碧朱的模樣像是完成了活在人世間最重要的一件事,之后是死是活于她都已不再重要。
這兩天里,黎斯也沒有去別的地方,或陪軒轅善一塊喝幾杯,再就是陪著白珍珠在崔吉府上做客。席間黎斯偶然聽紅杏在同白珍珠、崔夫人講一個嚇人的傳聞,原來是紅杏在講王親修祖墳里鬧鬼的事。
“這在王親修府上是禁忌的話題,不允許下人們提起,但那些跟王親修祭祖回來的家仆還是忍不住透露了一些,但說得就亂七八糟了。有說在祭祖時從巨大墳塋深處傳出嬰兒哭聲的,也有傳說墳塋無緣無故被挖開了一個洞,出現了一具無首的尸骨……”
“這么嚇人呀。”白珍珠喝了一口槐花釀,“還有么?”
“有啊,還有個最離奇。我聽隨王親修祭祖回來的家仆小安說,他說有一個衣衫破爛、血肉模糊的僵尸從王氏祖墳里爬了出來,是一點點爬出來的喲,那臉上全是血,肉都爛了。”紅杏故意做個嚇人的表情,白珍珠驚叫一聲閉上了眼睛,崔夫人蹙眉說:“杏兒,莫要再嚇白姑娘了,這說的都是些無稽的怪談。”
白珍珠睜開眼:“誰怕了,方才是有只小蟲飛進了我的眼睛里,我怕癢,不是怕鬼。”白珍珠嘟起嘴。這邊紅杏也認真地說:“表姐,我可是沒瞎說。王親修祭祖后他每夜都做噩夢,噩夢里還大呼小叫。我們幾個姐妹都有聽見過,叫得可慘了。”
“是么。”黎斯覺得有些意思了。
“嗯。”紅杏點頭,“黎大人不信可以去問碧朱姐姐。”
黎斯想起碧朱那麻木的表情,微微搖頭,問紅杏道:“碧朱就算了。你方才說的小安子,我可以找他聊聊,我對神怪的故事還是蠻有興趣。”
“小安子啊,他早不在長良了。”紅杏說,“祭祖回來沒多久,王親修調走了一批人,其中就有小安子。現在也不知他被調去了何處,恐怕只有王親修自己知道。”
“被調走了。”黎斯若有所思,“陪王親修祭祖的家仆,還有誰留在長良?”
“我也記得不清,好像都走了。不對,還有一個人沒被調走。”紅杏突然想了起來。
“呃,誰?”
“胡六兒。胡六兒是王親修老家的窮親戚,幾年前來投奔王親修。王親修讓他管理長良城南的老南米鋪。”紅杏說道。
黎斯點點頭,心里劃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很快,話題被白珍珠和崔夫人引到了女孩子喜歡的穿衣打扮上,黎斯索然無味,跟崔吉說了一聲,出了崔府,踱步來到了縣衙。
縣衙多數已經滅燈,只有最遠處一個寬大院子里有幽幽的燈火隱隱而現,黎斯尋光而來,面前出現了一間石頭黑屋子。
黑屋子里仵作正瞇眼坐在小石桌旁休息,睜開眼看到了黎斯,仵作連忙起身。黎斯擺擺手說:“不用麻煩,坐。”
黎斯坐在了仵作對面,仵作有些尷尬地問:“黑屋里陰森冰冷,大人受得了?”
“受得了。我有個很好很好的朋友也是仵作,他每次想說點小秘密,或者請我喝點茶都會邀請我去他常年呆著的黑屋子里。”黎斯說。
仵作錯愕地看著黎斯:“在黑屋子里喝茶,原來你們都喜歡在死人旁邊喝茶啊。”
“我們?還有誰?”黎斯好奇問道。
仵作搖了搖桌旁邊的茶壺說:“一個時辰前,軒轅大人也來了這里。他也說有個好友喜歡在黑屋里喝茶,還讓我也請他喝茶了。”
“哈哈,不足為怪,因為我們兩個說的是同一人。”黎斯瞅了瞅空蕩蕩的黑屋子,黑屋子里大多數是空空的石床,只有最里面有兩張蓋著尸布的石床。
黎斯同仵作在黑屋子里喝完茶,隨即告辭離開。
黎斯在長街隨意轉了圈即想與白珍珠回客棧,霎時,黎斯感受到身子莫名地一僵,就像被蜘蛛的絲網纏住了一般。在旁邊店鋪中間的小胡同里,有一個幽白色的影子,恍若飄浮在大地之上,兩團目光冷寒地眇視黎斯。
白影同黎斯對峙了好久,然后從胡同另一側飄了出去,黎斯一怔,追了上去。
白影出了縣城,掠過沉寂的官道沙路,進入了樹林中。夜幕緩緩落下厚重深沉的帳幔,周圍偶有躍動的野獸身影,黎斯全然不顧,只是不敢放松視野里的那點白色。
白影眨眼不見了,黎斯飛似的沖出樹林,林外是平靜流淌的百里波。白影似幽靈消失在了河流與樹林中間,黎斯心中悵然若失,百里波遠處涌動的波浪上有一艘渡河的小舟。
是那老渡夫吧。黎斯想。
時間已不早,黎斯回到了縣城客棧。白珍珠見黎斯回來了,委屈地拉著黎斯說:“黎大哥,快去看看堂哥。他喝得酩酊大醉,樣子很嚇人。”
黎斯趕到這間坐落在城墻根的小酒坊時,軒轅善已經在喝他的第四壇竹葉青了,九年陳的竹葉青,辛辣似刀,足以割裂人的喉嚨。黎斯安靜地坐了下來,白珍珠想阻攔軒轅善拿酒的手,軒轅善一把甩開白珍珠,神情可怖地喝道:“別管我!喝酒而已,醉就醉了,有什么大不了。我想喝,誰都不要攔我。”
黎斯沒說話,直接拍開一壇竹葉青,也不用酒碗,直接往嘴里灌。
片刻后一壇竹葉青已見底,黎斯又拍開了第二壇,然后是第三壇、第四壇,軒轅善目瞪口呆地看著黎斯,像在看一個怪物。終于,黎斯趴在了第六壇竹葉青前,酒水從他嘴里、鼻子里涌出,他渾然不知地醉了過去。
軒轅善平靜了,他出神地看了黎斯一會兒,起身搖搖晃晃出了酒肆。酒肆門口,他停住腳步對白珍珠說:“我沒事了。你送他回客棧。”
“堂哥,你要去哪里?”白珍珠關心的問。
“透透氣。”軒轅善摸著自己的鐵劍,仰首夜空長嘆說。
黎斯渾渾噩噩地醒來,部分記憶停留在酒醉后的那個夢境里。夢里,他乘舟順流而下,在河流某個繁花似錦的地方,有個人在等他。
“呼!”黎斯醒了,床旁是照顧自己一整夜的白珍珠。黎斯望著白珍珠夢中嬌媚的容顏,胸口一陣阻塞。
今天是十二月十號,黎斯有了再次出發去圣城的打算,但在那之前,還有個疑問困惑在自己心里,黎斯需要解開。
黎斯來到城南老南米鋪,有一個三十歲上下年紀,瘦黃著一張臉的男人在米鋪里忙這忙那,見到鋪子門口站著黎斯,他習慣性地迎了出來,招呼道:“客官買米?”
男人見黎斯沒多大反應,繼續說,“老南本記的米糕和米餅可是長良最美味的特點小吃,還有不少從鳳陽、藍河過來專門買米糕米餅的顧客。怎樣,嘗嘗特點小吃?”
這人倒是嘴皮子夠靈活,能說會道。黎斯擺擺手:“我不是來買吃的,是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誰?”男人皺眉問。
“王親修。”黎斯道。
男人臉色瞬間變了。他就是紅杏口中提及的王親修的窮親戚,胡六兒。
胡六兒眼睛一瞪,沒好氣地說:“你誰啊,憑什么胡亂打聽。”黎斯報出了捕頭的身份,胡六兒語氣弱了下來,黎斯問胡六兒在王親修祭祖時碰到了什么離奇事件,胡六兒眼珠子轉悠了一陣,討好地笑說:“官爺,哪里跟哪里的事啊,肯定是那批嘴沒遮攔的小丫頭在胡說八道,根本沒什么鬼神。那晚我跟著王老爺去祭祖,有個乞丐藏在墓地后面想等我們走了以后偷吃祭祖用的祭品,被我們逮住了。家丁們教訓了乞丐一頓,就把他給放了。事情就是這樣。”胡六兒皮笑肉不笑地望著黎斯,黎斯也笑:“就這些?”
“對。”胡六兒點頭。
“好吧。”黎斯拍了拍胡六兒的肩膀,離開了米鋪。胡六兒瞧著黎斯遠去的影子,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回到了米鋪里。
黎斯并未走遠,心中的疑問讓他糾結。
王親修祭祖時究竟遇見了什么人,經歷了怎樣的事,能讓他噩夢連連……若真有曲折在其中,那王親修的火中慘死是否也有蹊蹺,毛義是否真就是殺人兇手……許多問號如同麻繩在黎斯腦中糾纏。雖然這些都只是揣測,但至少有一點黎斯可以肯定,胡六兒在撒謊。
于是,黎斯決定用一個不尋常的法子從胡六兒口中探求真相。
老南米鋪,胡六兒在清算當天的賬目。過手的白花花的銀子像是一根細草,在瘙癢胡六兒的笑窩,錢越多,胡六兒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就在胡六兒自我陶醉時,“砰砰!砰砰!”米鋪門響了起來。
“這時候還有誰來?”胡六兒狐疑地扯下擋板,但門外根本沒人。胡六兒一頭霧水地重新安好擋板,剛轉身還沒走兩步,身后“砰砰!砰砰!”再一陣砸門聲。
“誰他媽皮癢啊!找死!”胡六兒開門以后大罵,大街上空無一人。胡六兒關門這當兒,一陣冰寒的街風吹進米鋪,胡六兒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像是回憶起可怕的東西,他趕緊關好門。
胡六兒一邊后退,一邊小心翼翼凝望著門。“砰砰!砰砰!”門又被砸響了,胡六兒頭皮發麻,倏然,身后的窗戶也“咚咚!咚咚!”響了起來,砸門砸窗聲越來越密集,像無數蟲子鉆進胡六兒的耳朵里。
“誰在外面?”胡六兒不敢再開門,聲音不自覺發顫。
“六兒……六兒……”沙啞模糊的聲音,胡六兒全身變得僵硬。在整個長良縣,叫他‘六兒’小名的只有一個人,王親修。不,不可能,他已經死了呀。
“你究竟是誰?”
“不孝的東西,虧我一直照顧你,還將米鋪交予你打點。你竟然連我的聲音都不記得了,好,好呀……”門窗同時停止了敲打,胡六兒猛地醒悟過來:“我知道了,是姑老爺?”
王親修是胡六兒遠親,若算起來,便是姑老爺一輩,以往胡六兒就以姑老爺稱呼王親修。
“算你有點良心。我問你,是不是有人來找過你,問你那晚祭祖時發生的事?”胡六兒仔細聽了一會兒,發覺王親修的聲音比以前尖銳了一些。他不禁問:“姑老爺,你的聲音怎么變尖了?”
“臭小子,你竟敢懷疑我,我不僅聲音尖了,樣子變得更多。你來瞧瞧啊!”尖銳刺耳的陰笑聲落,一個偌大的影子出現在窗邊,胡六兒整個人軟趴下來,磕頭告罪道:“我信了,信了。是六兒混賬!姑老爺,你千萬別出來嚇六兒了。”
“說。”窗外影子停止。
“是有人來問祭祖那晚的事,但我什么都沒說。”
“這就好。你將祭祖真實所見說一遍,我給你指出其中千萬不可說的地方,如果你說漏了,哼哼,你很快就能來見我。說吧。”
“是,祭祖那晚,姑老爺帶著我們去了祖墳。祖墳里……”
離開老南米鋪后,黎斯和白珍珠兩人忍不住哈哈大笑。白珍珠笑得前仰后翻,險些跌倒:“黎大哥,你沒見他趴在地上磕頭,不讓他姑老爺見他那一幕,笑死我了。”
“他是平時虧心事做太多,害怕見鬼。”
白珍珠笑了一陣,又有些后怕地講:“但他說的故事也挺嚇人,黎大哥,你說那些是真的么?”
黎斯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黎斯和白珍珠離開老南米鋪后,胡六兒緩緩爬起來,確認姑老爺走了以后才長長哀嘆一聲,坐在地上。殊不知,背后米鋪的門一點點被推開……
十一日巳時,黎斯聽聞了胡六兒暴斃的消息。軒轅善臉色灰暗,眼睛里布滿血絲,像是昨晚沒睡好覺。崔吉、軒轅善、黎斯三人來到了老南米鋪,胡六兒的尸體仰面趴在地上,舌頭外伸,兩只手抓在胸前,直勾勾的死亡視線里刻下了臨死前驚恐萬分的神情。仵作簡單檢查了尸體,然后尸體被運回了黑屋子。
這是長良縣城半月內死的第三人,崔吉肚里的苦楚可想而知。
中午午飯后,仵作來了。仵作如實說道:“死者沒外傷,沒有中毒,從他死狀和神情來看,他是被活活嚇死了。”
崔吉愕然吃驚:“活活被嚇死?”
胡六兒猝死是在自己和珍珠離開老南米鋪大約兩個時辰后,胡六兒是膽子小,這點黎斯清楚明了,但是能被活活嚇死,究竟他看到了什么?
崔吉這邊,有心腹幕僚湊上嘀咕了幾句,崔吉聽后神情有變。
“這胡六兒在王親修活著時,曾私藏下了不少米鋪的銀兩,這事被告到了王親修那里,王親修本要辭掉胡六兒,但沒成想卻發生了慘案。”崔吉狐疑說,“聽上去有些荒謬,但瞧胡六兒的死狀和死因……莫不是王親修變作厲鬼回來找胡六兒尋仇?”
黎斯沒作聲,軒轅善面有不悅道:“崔兄別自己亂了分寸,鬼神魍魎所說根本站不住腳,也只是能欺蒙些無知的人。”
“也是。”崔吉擦著額頭汗珠。縣衙外有報,雁蕩山雷虎營派人來了。崔吉立馬趕出去相迎。
崔吉剛迎到縣衙前院,已有一位三十多歲年紀的武官帶著幾名身穿藍色盔甲的軍士進入縣衙。武官跟崔吉拱了拱手,開口道:“在下雷虎營前威校尉章公躍,奉壯武將軍將令來拜會崔縣令,同時將軍有幾個問題望崔縣令告知一二。”
“章校尉言重了,但講無妨。”崔吉額頭冷汗這會兒一直沒停,尤其是看到章公躍身后那幾名神情冷峻的軍士,更是心虛冒汗。
章公躍直截了當詢問了王親修案件,問兇手是否拿到了。崔吉大致明白地把王親修一案的各種曲折說給章公躍聽,最后崔吉道:“碧朱現在已歸案,就在大牢里。至于毛義,還,還在潛逃中……不過縣衙已派出精銳府兵,布置了天羅地網在各個要道路口,相信不日就可擒毛義落網。”
章公躍聽完后點了點頭,起身說:“有勞崔縣令,先帶我去瞧瞧那丫鬟。”
“好。”崔吉急忙起身。
去大牢的路上,崔吉為章公躍介紹了黎斯和軒轅善,章公躍的臉色起了變化,顯然對于大世王朝的四神捕,他是必有耳聞。章公躍面向黎、軒轅二人的臉色沒有之前那般冰冷,有了敬重之意,笑說:“久仰兩位神捕乃大世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們朱將軍也曾提及過兩位神捕,還有嚴成大人和青鋒神捕蒙銳。將軍常以不能同幾位相識相會為憾,這次回營后我轉告將軍兩位就在長良縣城,相信將軍肯定很高興。”
“承蒙將軍抬愛,比起將軍國之棟梁、大世肱骨之臣,我等實乃末技之流也。”黎斯謙讓說,軒轅善只是點了點頭,算回應。
大牢里,碧朱孤零零看著墻壁。崔吉叫了碧朱好幾聲,她才緩緩回轉目光,聲音里沒有一絲感情波動道:“大人。”
“你就是謀害王親修老爺的丫鬟?”章公躍語氣不善,碧朱頷首稱是。章公躍冷冷說,“好,既你承認了同毛義合謀殺人,你沒理由不知道他在哪里,現在就說出來吧。”
碧朱重新看著墻壁,聲音有氣無力地說:“我不知道。”
“還敢嘴硬,直接用刑!”章公躍見碧朱不理不睬自己的模樣,勃然而怒道,“要在我們軍營,你早挨了三十殺威棍了。崔大人,你倒是用些有用的法子,讓這臭丫頭早日開口啊。”
章公躍平復了下心中努氣,一來他犯不著跟一個婢女生氣;二來長良縣城畢竟有個崔吉,他不可越俎代庖。章公躍將包袱重新扔給崔吉,而后囑咐講壯武將軍會密切注意案件進展,崔吉那是苦不堪言。
章公躍還有公事要趕回雷虎營,出了大牢也就告辭了眾人,對黎斯和軒轅善尤其多寒暄了幾句,而后率部下策馬離開了長良縣城。
軒轅善從一人買醉開始就好像滿腹心事,他不辭而別地出了縣衙。
黎斯回到客棧已是酉時三刻。他一人回到房間里,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倏然,黎斯發現桌上有一張半展開的白紙。
輪值的老邢提著酒葫蘆不知去哪里蹭酒喝了,今晚縣衙大牢當值的是剛當上獄卒沒多久的王歡,還有一個愛睡覺的牛大壯。
王歡盡職地巡完了一遍牢室,回到外面的小堂中,牛大壯揉了揉眼說:“別緊張,就咱這里小偷小摸都沒幾個,還能有來劫牢的啊。哈哈,哈哈!”牛大壯搖頭晃腦像個老學究一般,沒多會兒又打起了呼嚕。
王歡瞅著墻上油盞發呆,突然“撲啦啦”的怪聲從大牢深處傳了出來,像鳥在撲騰著翅膀。
王歡舉著油燈檢查牢室,怪聲是從最后面的牢房傳來的,王歡記得那間牢房關押著一個女殺人犯。
油燈微弱的光掃過去,白衣囚服的女子背對牢門,身體簌簌抖個不停。王歡詫異地問:“喂……你,你怎么了?”
女子突然震動自己寬大的囚服,發出刺耳的鼓蕩聲,接著她緩緩轉過臉。王歡被嚇了個不輕,女子五官扭曲,嘴角流著鮮血,腦袋不停地顫抖,嘴唇一張一合像是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你到底怎么了,你等等,等等!:”王歡用鑰匙打開牢房的鐵鎖,女子突然猛地撲向王歡,王歡驚得慘叫一聲,將女子扔在地上。
女子扭曲了一陣,漸漸不動了。
“喂,你!”王歡想去碰一碰女子,肩膀突然被抓住了,才發現是牛大壯不知何時來了。
牛大壯道:“讓開。”王歡連忙閃開,牛大壯翻開女子的身子,女子原本清秀的面容此時詭異地微笑著,大量鮮血汩汩從嘴里冒出來,其中夾雜著半截舌頭。
“她死了!”王歡身子一軟,癱坐在牢房里。
黎斯剛想睡就被一陣急促的砸門聲吵醒了,然后他來到大牢里,崔吉一臉悲苦地望著黎斯。仵作已經檢查過了尸體:“咬舌自盡。”
王歡蹲在牢房里突然說:“她死時的樣子太可怕了,像被人扼住了她的喉嚨,揪出了舌頭,一點點扯斷的。還有她那笑,好邪門!”王歡眼中流露出無盡的恐懼,崔吉忍不住嘀咕道:“又是一個王親修的仇人死了。莫非真是王親修的冤魂不散?!”
黎斯注視著碧朱仰望頭頂的眸光,那最后一瞥中她流露出了恐懼、決絕,卻似還有一抹隱隱的情感在其中,是什么呢。黎斯找尋不到答案了,因為知道這答案的人已經走了。
胡六兒離奇的暴斃,碧朱可怖的咬舌自盡,兩人的死讓黎斯嗅到了不同一般的味道。
真相開始若隱若現。
十一日酉時,夜風凜冽如刀的雁蕩山幽秘的黑暗中,兩雙鋒利的目光死死盯著雷虎營將軍帳里透射出來的燈光。
“四天了,每日申時后他就縮進帳篷里一晚上不出來,帳篷外有三隊二十四人的巡邏兵,幾乎每時每刻在繞著帳篷轉,下手的難度很大呀。”“毒蛇”黃將碧綠色的瞳孔射出逼人的火焰,“但這樣等下去,是沒完沒了。魏獨命,你說他是不是察覺到了危險?”
魏獨命沉吟良久,道:“不會。黑夜的暗殺計劃不可能泄密,而且白天我看朱遠心緒不定,像是另有他事讓他分神。”
“誰知道他想什么,我只知道主上給的期限是九天。”黃將皺眉說。
魏獨命冷漠說:“今天還不是第九天。”
雁蕩山山腳起了大風,朱遠等來了章公躍。章公躍將王親修案件的過程和進展告訴了朱遠,朱遠閉上了眼,在思考。
鬼捕黎斯和鐵捕軒轅善?”朱遠喃喃自語,“這兩人怎會一起出現在窮鄉僻壤的長良,有問題。”
“我也覺得奇怪。”章公躍也點頭道。
朱遠神情倏然變得凝重起來:“先不管他們。我走的十來日里,軍營是不是有人送來過東西?”
“東西……有啊!王親修老爺送來的一批上好的墨葉茶,說是專門留給大哥喝的。”章公躍瞅著朱遠臉色不對勁,納悶地問,“莫非茶葉味道不對?”
朱遠側首瞅了瞅帳篷外,而后回到桌案旁取出了一個半人高的黑色木箱,就是王親修送來裝墨葉茶的箱子。朱遠從木箱里緩緩取出了一個金匣。
金匣繪有九條金龍盤旋于九天,金龍神光睥睨,爪下生云。
“金匣,怎么會有個金匣?”章公躍一頭霧水,“這金匣是王親修送來的?他這是何意?”
“你還沒看出來。這金匣不是凡品,而是……”朱遠目光盯著金匣,一字字道,“帝王之物。”
“帝王之物?!”章公躍有些慌了。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朱遠將金匣一點點翻開,章公躍瞪大了雙眼,金匣里竟然是……
“舅父的死,看來絕非表面上那般簡單。”朱遠凝望金匣內,緩緩開口說道。
十二日卯時。黎斯來到長良縣城的第八天,等候蒙銳仍未見其面的第八天,接連死了四人的第八天,案情詭譎驚奇的第八天。第八天,黎斯第二次來到了百里波外的野渡,老渡夫蹲在渡板上閑散的抽著水煙,渾濁的目光掃過黎斯:“這位爺想渡河?”
“是,百里波順流而下三里。”黎斯跨上小舟。老渡夫滅了水煙,撐起長篙往水中一斡,小舟緩緩飄離了渡口。
黎斯坐在舟前靜默不語,老渡夫好心提醒道:“百里波順流而下五里有個青陽村,村民用入冬后第一場雪的雪水所釀制的梅花酒,甚是美味。這位爺不想去嘗嘗甘甜的梅花酒?”
黎斯搖頭說:“再香醇清冽的美酒,奈何心已醉,又有何意義。”
老渡夫沒聽懂黎斯的話,但明白黎斯的意思,也不再相勸。舟下百里波如同一面綿延巨大的水鏡,清澈照人。百里波周圍景色更是迷人絢爛,飛鳥長樹相依,遠處山巒點點入鏡。
黎斯轉問老渡夫:“老人家渡河多久了?”
“有些年頭了,自從我老婆子走后就來這了。”老渡夫話語中有些許感傷。
百里波三里是荒草叢生的野地,老渡夫道:“這周圍都是岔路,如果想走回長良需要煞費一番工夫,老朽反正沒事,就在這岸邊等你吧。”黎斯告辭了老渡夫,轉身走進了荒野中。
巳時,黎斯在荒草野地里走了半個多時辰了,他從懷里摸出了一張白紙。這張白紙昨晚神秘地出現黎斯房間內,白紙用清秀的筆墨書寫了十二個字:百里波下三里,修羅殿中相見。
修羅殿,在哪里?黎斯遠遠眺望,在荒野最深處模模糊糊地有一幢建筑物。
來到近前,黎斯發現竟是一座古剎。古剎倒塌了小半,廟頭有一塊半歪的牌匾,凹下的痕跡依稀可辨出三個字——修羅殿。
在大世動亂的幾十年里,各類神秘宗派繁盛,什么大王教、月神教等等,其中也有崇尚地獄修羅的修羅派,以血腥暴力的嗜殺懲惡作為教派宗旨。三王叛亂平息后,這類神派異教大多都被鏟除了。
這座修羅殿應就是五六十年前,修羅派教眾所建造,此時早破敗多時。
黎斯推開了修羅殿的木門,殿中狹隘,左右也只丈數有余。有三座修羅煞神像,分左右中肅立在修羅殿里,右邊崩塌墻體下是歪倒的半尊神像,面容姿勢都已看不出來。左邊修羅神像有三首六手,高舉六種兵器,目光兇惡。中間一尊大的修羅神像,嘴生勾牙,牙齒上雕刻有地獄十八層的可怕景象,每一巨齒上都是人肉分割、血淚奔流。
外面晨曦里的光芒灑射進來,黎斯手在顫抖,他望著正中那尊修羅神像:“我來了。你……在嗎?”
修羅神像屹立不動。許久有一縷清幽柔弱的聲音從修羅殿里某個地方傳了出來:“你忘了是我留函讓你來此,我又怎會不在。”
“對,我糊涂了。”黎斯感覺胸口窒息。黎斯吞咽了一口吐沫,終于再說出一句,“你還好嗎?”
沉默,黎斯心漸漸揪了起來,又是很久,黎斯聽到了回答。
“我活著。”
好與不好已不重要,也永遠無法說清,只是還活著。黎斯能體會這種感覺,他抿了抿干澀的嘴唇:“這許多年來,其實我一直在找你。但都沒有你的消……”
“別說了。”藏身修羅殿中的人打斷了黎斯:“你不想問問我長良的事么。問問我為何同王親修扯上關系?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黎斯心中長嘆,而后說:“自從遇見你,這幾天腦子里一直很亂。但王親修的案子并非那樣簡單,我尚不知你的意圖,但我感覺或許同令王親修徹夜難眠、噩夢連連的緣由相關,也就是王氏祖墳里那可怕的一幕。”
黎斯微微低頭,腦海里回憶起在老南米鋪外,自己同白珍珠裝作死去的王親修恐嚇胡六兒,胡六兒所道出的祭祖真相:
胡六兒面容恐慌地說:“是,祭祖那晚,姑老爺帶著我們去了祖墳。祖墳里的墓門突然開了,從墳墓里就那么晃悠悠走出來一個人,那人衣襟上沾滿了血,甚至還掛著撕裂下來的血肉,他眼珠子也在冒血,直勾勾望著遠處。那人走到山頭的高處,突然吼叫起來,我們才注意到他懷里原來抱著一個黑布包袱,黑布這會兒溜了下來,露出了里面一個金燦燦的匣子。金匣甚是漂亮,還有幾條龍盤在金匣表面。
“那人然后就死了。姑老爺讓我們把死人抬回進墳墓里,抬尸的時候我恍恍惚惚聽見死人最后在嘟囔幾個字,是什么來著……帝什么,定什么,還說送到哪里什么什么的,總之聽不明白。”
“金匣被姑老爺留了。”胡六兒想了想覺得后怕,“這東西很邪門,先是死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恐怕姑老爺你的死跟這金匣也多少有關系,所以姑老爺死后我連著好幾天做噩夢,生怕也會連累到我。”胡六兒哆嗦地說。
“祭祖回來沒幾天,姑老爺把除了我之外去祭祖的伙計都調走了。”
——黎斯從回憶中抬起頭:“就在胡六兒告知我祭祖真相的當晚,他也不明不白地猝死,更讓我覺得這祭祖陰霾里藏著不可告人的隱秘。
“胡六兒口中王親修得到的金匣,才是你留在王府的真正原因吧。至于金匣之秘,胡六兒既然看到了金龍盤旋于匣面,這就絕非是普通的金匣,而是帝王家物。加之胡六兒從墳中人口里聽來的只言片語,這金匣中的東西我有七八分肯定了。”黎斯雙眼凝視修羅殿某處陰影里的死角,清楚地說出口,“帝命金劵。”
“帝命金劵本只是傳聞里太祖遺留的金劵皇詔。世太祖后的許多遺臣遺老都認定帝命金劵中隱藏了一個天大的關于皇室血脈的隱秘,這個秘密如果暴露出來,足以撼動大世幾代根基,導致金庭崩、天下亂。”黎斯說出了心中推測,修羅殿里空氣有些凝重,別人卻不知,其實黎斯同帝命金劵也有一份說不得的關聯,帝命金劵的出世可以說也同黎斯有著一份難以忘記的淵源。黎斯將這份隱秘淵源藏在心底,卻是各般滋味都有。
“原來你已洞察了這么許多,我低估你了。”殿中聲音沉寂了很久,再次響起。
“我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從王氏祖墳中爬出來的應該是黑夜的人,但他為何會鉆進王氏祖墳內?又是誰重傷于他并要走了他的性命?除了黑夜外,誰還在窺伺著帝命金劵?還有胡六兒最后聽到的,帝命金劵原本要送往哪里?所謂單字‘定’又指的何事或者何人?”黎斯道出腹中諸多疑問,殿中聲音說:“說是見我以后腦子亂,你整日思考這么多想不明白的問題,就算不見我,也同樣會亂。”
“有些想不明白的問題,我不會去想。那些問題我仿佛已經看到它們的答案都在前面路上等著我,只需要我走過去,就迎刃而解。”黎斯語氣一轉,變得有些飄渺模糊,“而有些問題,不是我不去想,是不敢去想。因為能讓我記住的,就只有這些了,有朝一日問題沒了,我就失去了一切。”
黎斯也似雕像立在修羅殿里,倏然,修羅殿的門被推開,兩人先后走了進來。當先一人五官俊朗,目光如電,背后懸一柄沉重的鐵劍,不是軒轅善又是哪個。后面一人面容焦急,乃是少女白珍珠。
白珍珠皂白分明的雙眼盯著修羅殿中,看到黎斯,她驚呼出一聲:“黎大哥。”
黎斯有些吃驚:“你們怎么來了?”
“你沒想到我們會跟來吧。今早你離開客棧后,我就悄悄尾隨著你,看著你上了渡船,我匆忙回縣城雇了船家一路沿著百里波尋來,終于在百里波下游三里發現了停泊的渡舟。”軒轅善語氣有些生冷,“上岸再一路搜找而來,找到你可著實不易啊,黎兄。”
“黎大哥,你為什么會來這里?”白珍珠問,黎斯遲疑著,不知如何回答。軒轅善本就是眼中不容沙子的主,這時順著白珍珠的問話揶揄道:“你的黎大哥是有秘密不想告訴你,他早就對咱們兄妹二人有所隱瞞了。”
“軒轅兄,你所指什么。”黎斯微微嘆息一聲。
“便是王親修的案子。這案子從一開始我就在王親修的遺骸上感覺到了一些怪異,但當時并沒有立即察覺出來。”軒轅善道來,“后來隨著郭方瑜的尸首被發現,我才恍然明白過來。而后我潛入長良縣衙的黑屋子內,找出了王親修的尸骸,王親修左腳小拇指外有半截黑色的東西,這就是我始終覺得怪異不對勁的地方。先前我以為那是燒焦炸開的皮肉,但實際上并不是,它是半截趾骨,第六趾。而且這半截第六趾骨并非被燒斷,是開始就只有半截。王親修會有不完全的第六腳趾么,我暗中詢問了伺候王親修多年的老家仆,得到的答案是否定。
“這也就說明了,在王府大火里被燒死的人,根本不是王親修,而是另有他人。”軒轅善目光盯著黎斯,“至于被燒死的人是誰,我著實苦惱了一番。我本想找黎兄商量,但發覺黎兄那時像丟了魂一般,終日渾渾噩噩。
“我自己開始暗中調查。既然被燒死的不是王親修,會是誰?我突然想到了一人,一個始終謎一樣神出鬼沒的人——毛義。”軒轅善頓了頓,“我暗中造訪了毛府,結果得知毛義自幼就不習慣下人伺候,所以仆人們都沒親眼見過他的腳趾,除了一個人,毛義的親娘。
“可惜的是,毛義的娘在大病中,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沒有醒過來。我只能暫時放棄了調查,等待老夫人的醒轉。”軒轅善閉眼,再睜開,“終于在初七丑時,我等來了老夫人的醒轉,她證實了毛義生有不完全的第六足趾,也就是說,王府大火里被燒死的人,不是王親修,而是被陷害成兇手的毛義。
“毛義被燒死,誰會是殺人放火者?兇手既然成了受害者,那么受害者當然就是兇手了。”軒轅善長吁一口氣,“我本已掌握了其中破綻,但沒想到毛老夫人在同我講完話沒多久,便撒手而去,至死還在念著自己兒子。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就是你,黎斯。”
“我?”黎斯微感詫異。
“毛義早死了,但你卻在搜查縣城時承認說看到了毛義,莫非毛義死而復生不成。當我從老夫人口中得到答案后,我也肯定了你在撒謊。”軒轅善清楚說出最后幾個字,白珍珠望著黎斯,搖頭不愿相信自己聽到的:“不會的。你一定搞錯了,黎大哥為什么要騙我們?”
“這也是困惑我的原因。”軒轅善說,“而更為荒謬的是,碧朱竟然自己坦白了罪行,承認跟毛義害死了王親修,這簡直一派胡言。但個中陰謀絕非一般,甚至連我最信任的兄弟都變成了撒謊者,我本有證據反駁碧朱,但毛老夫人的病逝讓我失去了這鐵證。我滿腔抑郁,才去酒坊買醉。”白珍珠這才明了軒轅善最近幾日嗜酒的原因,她轉看黎斯:“黎大哥,這是真的么?你騙了我們?你在撒謊……”
黎斯慢慢再慢慢地點了點頭。
“為什么,為什么?”白珍珠一肚子委屈,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黎大哥,我以為你永遠不會欺騙我,永遠真誠地對待你的朋友和關心你的人。你為什么要撒謊,你說啊!”
“我……”黎斯張嘴,卻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哼哼!不若我來幫你找出答案。”軒轅善倏然拔出鐵劍,古樸鐵劍劃破修羅殿中腐朽的氣息,似一道黑色流星擊向黎斯胸前。黎斯沒料到軒轅善說動手就動手,不由手忙腳亂,一招“靈猿向佛”身子順時騰挪到殿中右側,但誰料軒轅善這一招是聲東擊西,一劍半路收回,雷霆之勢劈向殿中央的那尊修羅神像。
“不!”黎斯大喝,但為時已晚。
轟鳴聲中,修羅神像隕落在地,神像后面赫然站著一個人。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臉頰上有一大塊黑色的毛痣,整張臉坑坑洼洼地丑陋。
白珍珠認出了這人,驚訝萬分地出口道:“小清?”
長良縣外,百里波畔,荒草地里,修羅殿中,一人緩緩從破碎的神像石片里走來,正是王府千金王西美的貼身丫鬟小清。
“小清,你怎么在這里?”白珍珠茫然而問,這邊軒轅善目光冷然,逼視小清:“沒想到啊,竟然是你。”
“她就是你撒謊、欺瞞所有人的原因吧。黎斯。”軒轅善緩緩道,黎斯望著小清,視線漸漸模糊。就在初五同小清尾隨青衣長袍人進入胡同后,小清突然拉住了他衣衫,耳邊傳來夢中縈繞自己百遍千回的話音。
“還記得靈魂棲寄于天山白雪之巔,用生命守護愛情的迦陵頻伽嗎?”話恍若從面前人口中說出,黎斯意識混亂地伸出手,似要撫摸她的臉,口中茫然道:“你……是她?”
“我需要你的幫助,按我說的去做。”小清說。黎斯靈魂像被牽走了,只是木然地點頭。
軒轅善冰冷的眼神讓黎斯醒過神來,軒轅善說:“黎斯來這荒郊野嶺就是為了你,你是整個案件的關鍵,現在你走不了了。”軒轅善走向小清,黎斯跨一步擋在兩人中間,目光懇切地望著軒轅善說:“不可以,放她走吧。”
軒轅善冷笑一聲,繼而道:“黎斯,你該醒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你在包庇一個很可能是殺人兇手或幫兇的人,她身上還藏著更多的秘密。你真要這般做?”
“是。”黎斯說得不容置疑。
“好,好,很好!”軒轅善撩劍指向黎斯,“那就憑本事放她走。”
黎斯抽出長劍,軒轅善微閉眼,再睜開時鐵劍卷起一團黑影,分三路罩向黎斯。黎斯并沒想著攻擊,一味防御,同時對小清這邊喊:“快走。”
小清走向殿門口,軒轅善大喝一聲:“休走!”
喝罷,軒轅善整個人似一道魅影沖到小清背后,半路里黎斯再次殺出,軒轅善鐵劍厚重樸實,招式每一招每一式皆返璞歸真,發揮出了劍中本質的威力,而黎斯之劍招,多是劍走偏鋒,讓人難以捉摸他的劍招來路去勢。兩人一時纏斗在一起,難分勝負。但黎斯救人心切,不時分神去瞧小清,軒轅善抓住一個時機,鐵劍掃掉了黎斯手里長劍,順勢刺向小清背后命門穴。
軒轅善嘴角凝笑:“看你往哪里走。”
“噗!”小清停住了腳步,她嗅到了身后鮮血的味道,輕輕回眸,就在軒轅善鐵劍即將刺中小清的剎那,黎斯空手撲了上來,用胸口替小清挨了一劍。若非軒轅善已然撤劍,黎斯必死于當地。
“啊!”白珍珠慘呼一聲,抓住軒轅善的手腕,哭喊道,“哥,你不能殺他,不能殺黎大哥。”
軒轅善深深看著黎斯,又瞧了一眼小清,目光中痛苦地糾結:“我再問你一遍。你這樣做,值得么?”
黎斯沒說話,咬牙重重點了點頭。
“罷了!珍珠,我們走。”軒轅善抓起白珍珠的手,快步沖出了修羅殿。
“黎大哥,黎大哥……”白珍珠的呼喊遠遠傳來,又遠遠地散了。
小清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輕言:“謝謝你。”
黎斯捂著胸口汩汩流血的傷口,搖搖頭,視線眇綿道:“二十年前,我就應當這般保護你的,只是錯過了,錯過了。”
“我走了。”小清走了,不知走了多遠,黎斯恍若看到她再次輕輕回眸,雖然早已看不清了她的臉。黎斯眼中卻生出了一絲溫熱,暖暖的,亦如多年前的朝夕。
百里波河畔,老渡夫信守諾言火光一噠一滅地在抽他的水煙,等候黎斯回來。黎斯上了渡船,老渡夫將水煙別在腰上,長篙下水,渡船緩緩劃開水面,溯流而上。
黎斯思緒漸漸抽離了片刻前的畫面,百里波的清水碧波里有喁喁水魚冒出頭來,黎斯望著魚兒發呆:“老人家可養過鳥兒,我年幼時養過一只個頭很大的山雀,最喜貪吃池里的金魚。”
“我沒養過鳥兒,但百里波中不缺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鳥兒,我整日看著它們,比將它們束在籠子里要好。”老渡夫說。
黎斯轉個身面對渡船后方的老渡夫道:“其實,我有樣東西想送給老人家。”
“呃?”老渡夫有些詫異,黎斯變戲法似的將一樣長長的東西按在船板上,老渡夫集中了精神,黎斯緩緩將手抬起,船板上竟是一枚無比鮮艷的綠色羽毛。
老渡夫臉色倏然起了變換,不過這細微波動很快湮滅于他阡陌縱橫的皺紋里。老渡夫搖搖頭道:“這位爺,為何要送老朽羽毛?”
“原因要從一個悲慘的放火兇殺案開始。”黎斯滔滔不絕竟從王親修府邸大火開始講述,火場里殘缺不全的尸骸、郭方瑜中毒暴斃、然后講說到了在崔吉府里,紅杏對于碧朱種種怪異行為的回憶,以及紅杏在火場臥房外瞅見了驚飛遠去的鳥群,其中有一只甚是五顏六色、與眾不同的鳥雀尤其讓紅杏記憶深刻。
黎斯下判斷講道,“紅杏可能不會想到,就是她覺得最不起眼的細節,卻是破解王府殺人縱火案的關鍵。
“在王府大火后的第二天,我在火場撿到了一個被熏黑的拇指大小的圓形鐵環。乍看時我以為是孩子的玩物,但王府內并沒有孩童,所以我否定了這個判斷。細細打聽下,我才知道了這鐵環的用途,這鐵環喚作‘鳥鎖’,本應該在鐵環尾端還掛著一條細長鐵鏈,鐵環鎖在鳥爪上,鐵鏈載則固定于某處,這般鳥就無法飛走了。鐵環內側其實淺刻有一只小鳥,早就說明了它的用途。”黎斯頓了頓,再說,“知曉這鐵環用途后,我不禁就有了疑問。王親修不喜花鳥之物,那這喚作‘鳥鎖’的鐵環為何出現在了火場中,而且就在著火的臥房窗下,豈非可疑。我幾經思量,也沒有想清楚鐵環出現在火場里的緣由。
“直到后來,我聽到紅杏提及了那只彩色的鳥,我有了一個膽大的猜測。我私底下再去找紅杏,讓她仔仔細細說清楚了鳥的樣子,而意外的收獲是,紅杏那晚在繁亂的火場里,偷偷撿走了一枚彩色鳥遺落的羽毛。嗬嗬,就是老人家面前的這枚。”黎斯舉起了這枚綠色鮮艷的尾羽,接著說道,“有幸我曾見過某位老友飼養過一種鳥,鳥羽同紅杏拾得的這枚羽毛一模一樣,這種鳥在大世王朝極其罕見,也極難飼養,它名喚作‘鸚鵡’。而這種叫鸚鵡的鳥最厲害的一個地方是,它可以效仿人說話,并非似喜鵲學舌那般簡單的說話,鸚鵡可以將人類的語言說到聲情并茂,以假亂真的地步。
“在王親修府邸大火的當晚,為何突然冒出來一只罕見的鸚鵡鳥呢,除非它是被人所飼養,而圓鐵環‘鳥鎖’的主人不言而喻,也是這鸚鵡鳥。飼養鸚鵡鳥的人,或者說能夠養得起這金貴無比鸚鵡鳥的人就是王親修。”黎斯長長吐了一口氣,繼續說,“結合在王府所聽來的證詞,大火當晚聽到王親修舍命地大呼‘救命’,我不禁聯想起了一場精心設計的玲瓏詭局。有人欲行一幕‘李代桃僵’的戲場,找人來替自己去死。他先將替代者的雙腿、腰部劃傷讓他無法自行逃離,再用啞藥令替代者無法出聲呼救,精彩部分開始了,他將事先訓練好的鸚鵡鳥擱在房間里,而他訓練出來的鸚鵡鳥只學會了按照他口音發聲的‘救命’二字,為了杜絕放火燒屋時鸚鵡鳥會先行飛走,他用長長的布繩拴住鸚鵡鳥的腿,布繩的另一端固定在距離起火點不遠的地方,這般鸚鵡就無法飛走了。當然,他不可以用‘鳥鎖’來固定鸚鵡,那樣鸚鵡無法逃脫會被燒死,如果被捕快在廢墟中找到一具不一般的鳥尸,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完美的布局完成以后,他的同謀者點燃了大火。
“按照他的預謀。替代者在大火里痛苦掙扎,無法逃走、也無法喊話求救。鸚鵡鳥則大聲嚎叫‘救命’,叫了一段時間后,火燒斷了布繩,鸚鵡鳥順勢就從半開著的窗戶中逃生,由于掙脫布繩,虛扣在鸚鵡鳥鳥爪上的鐵環也被掙脫,遺落在火場窗外。鸚鵡鳥隨著桐香樹林里大量的鳥雀一起逃生,然后無影無蹤。”黎斯說完,忍不住搖搖頭說,“計劃精密、奇巧、大膽,可惜最大的敗筆是,這個謀局者不是一個愛鳥的人。”
老渡夫渾濁目光起了一層漣漪,越來越大,漸漸籠罩了他的視線:“如何說不愛鳥是此人最大的敗筆?”
“他不愛鳥所以不了解鸚鵡鳥的習性。鸚鵡金貴,所以養成了它奢華懶惰的毛病,它早已習慣了每餐每飯有人伺候、好肉好果的吃食,如何能忍受跟普通鳥雀一起去土里挖蟲吃。所以逃出生天的鸚鵡鳥的出路只有一條,重新接近人,乞求再次被飼養。”黎斯接著講,“可惜一般人飼養不了這挑剔名貴的鳥,只能賣掉。”
老渡夫不禁笑了,黎斯道:“我在長良城北的鳥市里見到了這只鸚鵡鳥,當時它正昂著首嘶啞地慘呼,大叫著——救命!”
老渡夫放下長篙,任由渡船緩緩飄向岸邊,這時距離渡口已經很近了,老渡夫重新點燃了水煙,瞧著黎斯。黎斯捂著胸膛,傷口的鮮血浸透了胸衣,顯出一片紅色。黎斯喘息著說:“相信老人家應該猜中了布下這玲瓏鸚鵡局,找人替自己死的始作俑者者了,他就是王親修。”
“為什么偏偏是我?”老渡夫抽著水煙,突然問黎斯。
黎斯慘然一笑:“其實從第一次坐你的渡船,我就發覺了你的三個疑點。”
“呃,愿聞其詳。”
“一,作為渡夫,你的手掌雖然生有繭包,但不難看出屬于新繭,非老繭。作為一個老渡夫,這就是疑點。二,行走水中的渡夫首當其沖的優勢就是下盤穩固,甚至超越在地面行走,但我從渡船下船時,只是輕輕側過你身邊,你就下盤不穩,險些跌進河里。三,你的氣味。我在乘坐渡船時隱約嗅到你身上有藥材的氣味,能在夜風凜冽的河面還藥味不減,至少說明你服用的是一劑名貴藥材,同你身份有所不符。當然,這些都只是對于你渡夫身份的猜忌,至于將你確定是他,則是因為我在王府書房里看到了一副畫像,無論如何改變自己的樣貌,故意壓抑自己的聲音,也總會有破綻。尤其一個人的內在氣息是無法改變的,當我看到那副畫像中鷹隼一般的目光,我不自覺就想到了你,即便你將眼神里的氣息收斂了很多,但依舊吻合。再等我聽到了鸚鵡鳥中‘救命’的口音,就肯定是你了。”黎斯望著老渡夫緩緩說得清晰,“你就是暗施‘李代桃僵’之計、巧布‘玲瓏鸚鵡局’的王親修。”
老渡夫淡漠一笑,黎斯道:“你可以否認。不過鸚鵡認主,不管你化成什么樣,它都可以認出你來。”
“事到如今,也無須隱瞞了。不錯,我就是王親修。”老渡夫撕開了自己的假臉皮,露出了臉皮隱藏下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目光,他將水煙在渡船船舷上敲了敲,重新裝好煙絲,而后道,“如你所說,大火中被燒死的是毛義,我就是用你講述的玲瓏鸚鵡局害了毛義。這家伙早已處心積慮想謀害我,他還想在我府中找個內應,于是花重金收買碧朱,他卻不知我乃是碧朱的義父。當初碧朱老家鬧瘟疫,她同弟弟還有陳病的姨母來到長良,是我收留了他們,幫他們治病,給他們吃飯,救活了他們一家人,之后碧朱就認我做了義父,只是這些沒人知道罷了。碧朱告訴我毛義要加害于我,我便有了將計就計,再李代桃僵的謀劃。我完全按照毛義的布局進行了行兇縱火,只是被害人成了他自己。對了,你前面提及的我的同謀者就是碧朱。”
“怪不得碧朱愿意承認她跟毛義伙同謀害了你,她是為了報恩。這恐怕是你事先交代碧朱的吧,為的就是讓你徹底地死,而讓已經慘死的毛義活過來。至于碧朱身上那些瘀傷這么看來應該也同你無關了。”黎斯緩緩說,王親修點頭:“不錯,碧朱后面的事都是我交代的,她身上的傷是自己打的,而半夜里偷偷抹眼淚和涂藥也是故意做給紅杏等丫鬟們瞧見的,真委屈了她,只是我沒想過要她死。”
“碧朱是個聰明的姑娘,她很清楚,她活著對于你就是威脅。所以她選擇了咬舌自盡。”黎斯問,“大火當晚逃離的黑影,以及后來從毛府內沖出來的青衣人,也是你?”
王親修緩慢點了點頭,這么做自然是為了制造毛義還活著的假象。
“那郭方瑜呢?你為何殺了他?”
“很簡單,李代桃僵后我曾回過祖墳,不料被正在祖墳附近的郭方瑜瞅見,他早聽聞了王府大火,又看到了活著的我,就斷定了我是假死。他想利用這些要挾我歸還店鋪,哼哼,如果只是店鋪我一定還他,但郭方瑜也是個唯利是圖且貪得無厭的小人,我料定他將來必反悔。于是,我先軟話答應了他,而后悄悄在他喝的酒里下了毒。”王親修道出了郭方瑜之死的真相。
黎斯頓了頓,接著問:“胡六兒呢,他是被你嚇死的?”
“六兒本來就膽小,當晚你從他口里套出祭祖秘聞的時候,我就在老南米鋪后院里。”王親修搖搖頭說,“他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秘密,就算不被我嚇死,將來也難留全尸。”
“祭祖秘聞,你沒有想說的么。”黎斯望著王親修鷹隼般的雙眼,王親修眼神變得有些怪異:“我想說的,你豈非早已知曉。我又何苦多說一次。
“所謂李代桃僵,我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才做下的這一局。當我祭祖后,在長良縣城里出現了許多陌生人,這些人像是狼一樣搜尋獵物,很快,他們就鎖定了我。”王親修仰首望天,語氣變得有些無奈,“他們想要的東西,想來你也知道了。”
黎斯身體微微震動,盯著王親修臉龐:“我知你得到了金匣……莫非你打開了它,看到了里面的東西?”
王親修閉眼:“我很后悔。”
“你看過后知你必死。于是你抱著僥幸之心想找個人冒你假死,好讓你逃過一劫。”黎斯長嘆一聲,“可對?”
王親修點點頭:“不過我也清楚紙永遠包不住火,再精密的布局也有無法揣測的死角。”
“為何不逃?”黎斯問。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能逃到哪里去?而且最危險之處往往也是最安全的所在,所以我偷偷摸摸花錢遣走了之前的老渡夫,而后喬裝成了他的樣子。”王親修道,“那晚你初來長良坐我渡船時,其實是我遣走老渡夫頂替他渡河的第二日,沒想就碰上鬼捕,還暴露了那么多疑點。”
“一飲一啄,前世早定。這都是命數啊!”王親修語氣充滿了悲愴。
不遠的岸邊出現了一大群人,中間一人是長良縣令崔吉。崔吉已經在向百里波中小舟搖手。黎斯看到了,他知道王親修也看到了,黎斯道:“我在出城前給崔吉留了信函,讓他率領捕快來百里波野渡緝拿罪犯。王親修,你的渡船該靠岸了。”
“你說得對。”王親修語氣莫名悵然起來,“我該回家了。”
黎斯聽出了不妥,猛回頭卻發現王親修嘴角沁出了黑血,不禁一怔:“你做了什么?”
王親修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水煙:“方才換煙絲時,我在里面加入了蛇毒草,此刻毒已侵入五臟六腑,回天乏術了。”
渡船漫無目的在百里波清冷的河水中搖曳,碎了一波又一波的希冀。王親修仰身橫躺在渡船里,望著頭頂飛掠的鳥雀,不由內心感概說:“為何我從來沒注意到……百里波的天……好藍……”
黎斯醒悟過來,沖過來抓起王親修呼喊:“你還不能死,告訴我金匣在哪里?金匣在哪里!”
“它去了該去的……地方。”王親修最后說完,闔然而逝。黎斯全無感覺望著王親修最后瞭望天際的眼光,肩膀一緊,黎斯才發覺渡船已靠岸,崔吉正晃著黎斯的肩膀,他指著王親修無比吃驚地問:“這是王親修?他竟然沒死!”
“王親修,王親修……”黎斯念著王親修名字,突然猛地站起身,“雷虎營,朱遠!對,一定是朱遠!”王親修一定將金匣交給了自己侄子朱遠。黎斯不容分說拉過衙門的一匹棕紅馬,翻身上馬,狂奔而去。
百里波野渡只留下了面面相覷的眾捕快,還有崔吉。
十二日,寅時。雁蕩山山峰,黃將不明所以地問:“你怎么知道今夜朱遠肯定安眠難醒?”
魏獨命沉默了片刻,還是告訴了黃將:“我這幾日一直關心從朱遠帳篷里端出來的飯食,從他回來至昨晚,他每一餐都只吃很少,說明他處于焦慮急躁難以進食的狀態,這種狀態會讓他徹夜難眠,對于夜晚行刺是個很大的障礙。他只要高呼一聲,周圍巡邏哨兵便會包圍我們,即便我們三頭六臂,也沖不出三萬人的銅陣鐵營。”
“而就在今晚,我注意到從將軍帳篷里端出來的飯食少了一大半,朱遠終于餓了,他難得一飽,我料定他今晚必定安睡。所以今晚就是最佳的行刺時機。”魏獨命說完,黃將心中暗贊魏獨命的這份睿智,口中啥也不說。
兩人詳細安排了任務,魏獨命負責直接行刺,黃將負責隱藏暗處接應魏獨命,也做好魏獨命一擊不成時現身一同行刺。
寅時三刻,兩隊巡邏兵剛剛交錯而過,時機來了。魏獨命和黃將早已潛伏于軍營外欄最薄弱的地方,此時偷偷潛入軍營里,形如鬼魅,兩人早將軍營里的布局爛熟于心,沒費多大功夫,就來到了朱遠所在的將軍帳外。
“你去吧,小心。”黃將說。魏獨命點點頭,鉆身進了帳里。
約摸盞茶的功夫,帳篷里突然傳出一聲慘叫,黃將就要暗喜得手之時,猛地發覺發出慘叫聲的竟是魏獨命。果不其然,魏獨命捂著胸口沖出了帳篷,帳篷中起了燈,光影下朱遠持劍站在帳篷里。
“快,他也受了重傷!殺了他!”魏獨命胸口重傷,指著帳篷對黃將喊。黃將知道機不再來,他將魏獨命扶到方才自己藏身的地方,在巡邏兵未巡回時舍身沖進了帳內。
帳篷中朱遠持劍背對黃將而立,黃將毫不猶豫抽出成名兵器“蛇齒”揉身而上,蛇齒就要刺中朱遠脖頸的順時,黃將倏然發覺就在朱遠腳下,有一抹流淌不已的血跡。
“這?”黃將還未反應,朱遠身體已轟然倒下。就在朱遠身體擋住的桌案上擺著一樣奇門暗器,名曰“繁星摘月”。繁星說明暗器數量之多,細密精巧如星,且每一枚都淬有無藥可解的劇毒;摘月則說明暗器速度之快,超乎想象。
黃將眼望無數星光撲向自己,心中絕望地閉上了眼。
魏獨命聽到帳篷里發出“蓬蓬”暗器擊中肉體的聲響。魏獨命面露一絲冷笑,他之所以殺黃將是因為他潛入黑夜分舵盜取卷宗時,察覺有人在暗中跟蹤他,而跟蹤他的人輕功了得,擅長跟蹤暗伏,除了黃將,魏獨命想不到第二人。黃將心如毒蝎,若這次執行暗殺任務不借機除去他,等回到黑夜內部,他肯定反咬自己一口。魏獨命再次進入帳內,卻發現黃將安然無恙地端坐在帳中桌案旁,朱遠胸口倒是刺滿了暗器。魏獨命目露驚訝神情:“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你的‘繁星摘月’沒有要走我的命,對嗎?”黃將陰笑道,“你若換另外一門厲害暗器,此時就能見到我的尸體了,可惜命中注定了天不亡我!‘繁星摘月’的制造者乃是我的師祖,他造出了繁星摘月,自然也找出了應對這暗器的門路。所以繁星摘月對于我,只是小菜一碟。”
“本想用暗器省去些功夫,既如此,那只能親自動手了。”魏獨命抽出冰冷長劍,長劍劍身泛著微微紅褐之光。魏獨命運行內力,突然喉嚨一甜,噴出一口鮮血。
“我的經脈怎么運行不了。你,你做了什么?”魏獨命第一次在黃將面前流露出了驚慌之情,黃將笑容陰森,冷冷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話用在你身上再恰當不過了。你方才一心想著用暗器害我,卻不知我在扶你藏身時悄悄在你口鼻之間灑了毒粉,你只需要呼吸,就會中毒。經脈無法行轉,雖然毒藥不能取你性命,但已足夠,還有我。”黃將撩起了兵器蛇齒。
魏獨命內力全無,憑借劍勢犀利跟黃將在方丈之間的帳篷里周旋,魏獨命自知如此下去必將死于黃將手里,為今之計只能拼個魚死網破了。魏獨命勉力擋住黃將一招毒蛇伏線,轉而朝著帳篷外大聲呼喊:“來人,來人啊,有刺客!”
兩隊巡邏兵呈半圓形巡視將軍帳及周圍的軍器庫、糧倉等等,此時巡邏兵已巡回附近,聽聞到魏獨命大吵立馬撲來。
黃將恨得咬牙切齒:“想同歸于盡么,想得美!我先宰了你!”黃將將蛇齒舞成一片暗幕,同時打出了十幾枚淬毒的鐵蒺藜,魏獨命咬牙打掉襲來的鐵蒺藜,再無一絲力氣阻擋黃將的致命蛇齒。
魏獨命心中哀呼一聲,暗嘆:沒想我魏獨命竟慘死于此?!
魏獨命并沒有等到刺入身體的冷兵器,卻聽到了黃將一聲慘叫,睜開眼,面前突然冒出來一個全身黑衣的青年男子。男子身材頗高,手里一把鐵錘,錘子剛巧將黃將的腦袋砸得粉碎,腦漿混著鮮血流淌出來,黃將眼珠子往上瞧,魏獨命不敢肯定他是否瞧見了自己的腦漿。
“嘭!”黃將倒地。
“你是雷虎營的人?”魏獨命不知男子身份。男子搖頭:“沒功夫廢話了。”
黑衣男子拉著魏獨命迅速逃離帳篷,兩人離開后很快巡邏兵就趕回帳篷,立時雷虎營里呼聲震天,亂成一鍋粥。
距離雷虎營三里外的荒野中,魏獨命感覺內力一點點恢復,他抬眼望著黑衣男子。
“你究竟是誰,為什么要救我?”魏獨命問。
“我救你,是因為我們是相同的人。”黑衣男子攤開左手,手里抓著一枚銀邊令牌。令牌黑色的背景,有一彎散發著紅色妖邪光芒的月亮,背面是用晦澀難認的字形刻著一個‘夜’字。
“你也是黑夜的人?”魏獨命盯著黑衣男子:“跟我相同,莫非你也是……”
“黑夜害死我的親人,我要報仇。”黑衣年輕人干脆地說出口,一雙大眼睛真誠地看著魏獨命。魏獨命心里某個地方被觸動,繼而一笑道:“我叫魏獨命,你呢?”
“我叫骨頭。骨頭的骨,骨頭的頭,我就是骨頭。”黑衣年輕人拉起蹲在地上的魏獨命,兩人并肩緩緩消失在了荒野遠處。
黎斯策馬沖進雷虎營。他第一次見到了壯武將軍朱遠,朱遠仰面瞪著一雙牛眼,胸口有一個劍洞,還插著數枚綠色暗器,血已止,也變冷,他死去有一會兒了。就在朱遠旁邊,還有一個身形消瘦,臉上血淋淋一片的男人,已無法辨出面容。
章公躍目里射出悲痛的表情:“將軍被刺客暗殺了。”
黎斯瞥見了帳篷角落黑色的茶桶,將茶桶打開,桶里赫然有一方金光燦燦的金匣。黎斯心中惴惴難安的將金匣打開,匣中——空無一物。
黎斯看向章公躍,章公躍也是一臉迷茫:“王親修送來時,匣就是空的。”
黎斯心中百般糾結,金匣既在此,帝命金劵又在何處?
而同時,大世六大營之一雷虎營壯武將軍被暗殺,主使者又會是誰?他暗殺朱遠是為了得到帝命金劵,亦或者是為了這整座三萬鐵軍的雷虎軍營?
黎斯不敢再往下想。雁蕩山呼嘯的山風凜冽,沖進了混亂不堪的軍營,天下遙遙如一轍呼。
十四日,卯時一刻。陰霾的晨霧里,巨大的天原府城門嘲哳挪動,露出了城門兩邊熙攘的人群。一輛轉轅馬車隨著人流進入天原府內,車轅上面容憔悴的男子名曰徐晉懷。徐晉懷掀開身后小簾,高興地對娘子喬云說:“娘子,終于到天原府了。”
“到了就好,孩子昨晚好像染了點風寒,你去找間藥鋪子抓點藥。”喬云又從孩子換洗的衣物里抽出了一個裹著東西的黑色扇袋交給相公,囑咐說,“還有答應人家的事,得給人家辦好。那公子說這扇袋里是給爹娘準備的治療心痛的偏方,你快按地址給人家送去。”
“我這就去。”
徐晉懷照地址進入了一家門庭冷清的棺材鋪,出來后臉色戚戚然,沒想到竟留了棺材鋪的地址,真是晦氣。徐晉懷緊了緊長衫,快步向喬云所滯留的藥鋪趕去。
徐晉懷走后沒多久,本沒有多大的棺材鋪里接連縱出六個青衣壯漢,沖上了長街。
辰時過,一座氣勢恢弘的府邸里,堂前有一人,堂中左右也站著三名神色嚴肅的男女。左邊一老者,雖身著便裝,但難掩其睿智氣派,他目光緊緊跟隨堂前之人。左邊第二人是一青臉男子,四五十歲年紀,一雙逆鳳眼,目光神光熠熠,自非凡人。右邊是一女子,芙蓉海棠絕色之容,同她眼神相對剎那,便會自慚形穢。她肌膚勝雪,猶若從天上畫中姍姍而來的仙子玉女。
再說堂前人,三十余歲年紀,頭戴紫金冠,束金腰帶,著圓領滾龍紫花大袍,足蹬朝天靴。這人兩頰寬闊,膚色微黑,眼生鳳紋內斂光,炙炙不可逼視。
左側老者從堂前人手里接過一個黑色扇袋,讀過扇袋中的物件后,老者臉上大喜,躬身言:“恭喜王爺,有了這卷世太祖的帝命金劵,何愁大事不成。真是天佑定王啊。”
黑色扇袋中的物件也被青面男子和絕美女子所傳閱,兩人臉色都是震驚喜悅。青面男子用獨有的猶如沙石般嘶啞的嗓音說:“王爺,屬下剛剛接待了從南仙州木王營和宿州玄頡營派來的密使,陸有勝和隋冰都在等候王爺的召喚。只等王爺您的一聲令下,六萬鐵騎便可叱咤北上。”
老者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青臉漢子,也說:“老朽剛剛收到飛鴿傳書,黑獄已得手,壯武將軍朱遠被誅,不過損了黃將。朱遠是當今皇帝的左膀右臂,也是圣城外最重要的一道屏障,朱遠亡,則圣城決戰再無阻攔也。”
“大哥,無需要再等待了。”絕色女子輕啟絳唇。
紫袍男子抬首望著天空垂垂霧靄,像是詢問又是自問:“真走到這一步了嗎……”
“定王!”老者再長呼一聲,“亟不可待,莫錯失良機啊。”
紫袍男子就如老者所喊,乃是當今世德宗長子,定王周道。周道收回仰望蒼穹的視線:“櫻瑤,黑獄如何?”
絕色女子頷首:“‘魑魅魍魎’四門精銳除了魏獨命,還有折了的黃將,都已守候待命。”
“你們知道么,三十五年前的今日,父皇封賜我為定王,沒想到……罷,天意不可違。”周道聲音不大,帶著高高在上的無上威嚴,“傳我令,當今世德宗昏庸無道、太子軟弱無能,致大世累世基業日漸凋微。吾世太祖之二世孫周道自領天命,以替天曜。”
“定王英明。”左右老者、青面男子和絕色女子齊齊矮身恭拜定王周道。
十四日這一夜,有著不可估測的風云變幻。
黎斯緩緩從遠處步行而來,軒轅善和白珍珠已不辭而別,他們應是去了圣城。雷虎營派人送密信給世德宗,不知老皇帝知最可信賴的下屬慘死后會是怎樣的心情。還有一件黎斯有些意外的變故,崔吉辭去了長良縣令,帶著夫人和紅杏回老家種田去了,實則悠哉悠哉,黎斯很羨慕他,因為自己沒有崔吉這份勇氣,可舍才可得。
今夜無星,幾抹幽冥綠光妖嬈在不遠的土包頂,黎斯來到了目的地,一排白玉雕砌而成的巨大墳塋前,這里是王親修的祖墳墓地。
王親修李代桃僵,死里逃生以后為何還要冒險潛入祖墳內,莫非祖墳里還藏著別樣的隱秘……
黎斯長吸一口冷氣,邁步走向幽幽恍如另一個世界的冰冷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