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香如故

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大抵前世是秦淮金陵的藝伎，滿腹都灌了相思的毒酒，故此生未了，對江南總有斬不斷的牽牽絆絆，我稱這種為江南情結。

我對周遭的人說，我這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七下江南。

我對你說，我想要去烏鎮，和你一起。

我時時在想，那里會是怎樣的光景。

青衫布衣，在長長的廊坊上飄搖。黃昏巷口里的斜陽，喑啞溫柔，是你不愿公之于眾的偶爾柔軟，而我得幸消受過。我們在西沉霞光里一起去聽過一場戲，是昆曲。戲臺上，錦衣羅袍，才子佳人，如花美眷，還有一行風華的韻腳。巷弄攝人的陳年芬芳，唇齒間酒釀的余味，雙頰紅暈飛揚，斟酌盡興，我自傾杯你隨意，直到我們同時醉倒在深夜的寂靜中，昏昏卻美妙地睡去。

那天晚上有過一場煙火，歡喜繁華，旖旎地在琉璃般的夜空中盛開。我說你去看吧，我害怕，聽聽聲音就好。你卻硬拉上了我，在頭頂爆開的轟鳴聲讓我歡騰起來。我們一起笑著叫著如若笙簫惹膩的歡愉。那溫柔細膩可遇難求的幸福感就像詩中寫的那樣：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鐘聲——古老時鐘敲出的微弱的響聲，像時間輕輕地滴落。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笛聲，吹笛者倚著窗牖，而窗口大朵郁金香，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后來，我真去了，只是，我一個人。

我在西柵一個叫陌上花開的店子里看見你名字里的一個字，那是用金色的絲線繡在一個橢圓形孔雀藍香囊上的，周圍還有用淡紫色絲線勾勒的幾片云，多么祥瑞的寓意——紫氣東來。我有些驚愕，雜間著些許感傷，世間事總是這樣，稍縱即逝，物是人非。

我買下了它，不枉我千里迢迢一個人來到這里，又遇見了它的情分。

魏晉南北朝以前的情詩，處處都可見到不加掩飾的真摯與熾烈，三國詩人繁欽的《定情詩》也是如此，詩里一對戀人用各種信物來見證他們的愛情，有金銀帶條盤繞成螺旋圈狀的纏臂金，有見環如見其人的戒指，有被稱為“絡索”的耳環，有安于鬢角的發釵……每一信物都被賦予了對愛情忠貞不渝的信念。而今讓我遇到這繡有你名字的香囊，雖不是我親自縫制，卻是我千里迢迢的淘選。

我欲贈你，可是你又給我留下了什么？

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

我在絲雨不濕發的晚上，走在烏鎮里。

晚上的烏鎮讓我驚艷，她像是溫婉多情的女子，水是那橫波的目，水是那望穿的眼，我的心柔軟是羽，溫軟如棉。我想，你若在，一定會喜歡這里的，會愛上，會瘋狂。

在一個叫“舊時”的駐站里，我選了一個靠窗角落的位置，這里可以看見外面的河和來往的人。我在這里，想要給你寫一封信。滿腹心事從何寄，千言萬語從何起，寫來寫去，信紙上最后只寫下了八個字：“夜涼如水，珍重加衣”。

倘若你能懂我，倘若你知我心。卓文君在《白頭吟》里寫道“努力加餐勿念妾。”大抵，有時候，再多的話都是多余的，即便千言萬語到最后都只剩下一句噓寒問暖，一句最平實的言語，就像張愛玲說的那樣：于千萬人中相遇。即使千言萬語，也只能說一句“你好嗎”。而你若懂我想說的，我就不算多情。

這封信想要同這個香囊一起寄給你。這個繡有你名字的香囊，它精致可愛，置于掌中，有檀香的味道，寧神安息。

香囊表衷情，含蓄且優美。古人佩戴香囊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據《禮記·內則》：“子事父母，左右佩用……衿纓，以適父母舅姑。”就是說青年人去見父母長輩時要佩戴“衿纓”即編織的香囊以示敬意。又因為香囊是隨身之物，戀人之間也常常把它當做禮物相互贈送，以表衷情。也是古代男女相好的信物，以此定情。

一直有著古典情結，向往古代的生活，因為很多事情放置于古代要比現代單純得多。那時候，男女相好，便以信物作為彼此感情的見證，即便是隔著遙遙千里，見物如見人。一般的信物有手絹、香囊、玉佩、金簪、相思豆（紅豆）等等，自然，香囊是最為常見的，女孩子精心縫制一枚香囊，里面塞進各種材料，最常見的比如蒼術、白芷、藿香、佩蘭、川芎、香附、薄荷、艾葉等，送給心上人，男子收到此物佩戴于身上，既可以讓人知道他心已有所屬，又可以香衣益身。故香囊在信物中尤其為戀人青睞。《紅樓夢》里林妹妹也曾給寶哥哥做過香囊，一針一線都凝結著她的情思。有一回寫黛玉誤會寶玉把她送他的香囊送了人，賭氣把正在做的另一個鉸了，沒想到香囊卻是寶玉貼身戴著，可見寶玉的確珍視黛玉。可見，香囊表情，是非常能體現男女歡好的物什，亦是情人互相確定對方心意的東西。

想起漢樂府有“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由此而知，兩千年前，香囊就被人們用來當做傳遞情意的信物。把香囊系在肘下，藏于袖中，舉手投足之間，袖底生香，傳情達意。在那時，香囊也定是女孩子親手縫制的，一針一線都是一思一念，就好比馮夢龍的《山歌》里寫的那樣：“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素帕和香囊雖有不同，可是都有最大的共同點，便是替心上人縫制，若說素帕是橫也思來豎也思，那么香囊便是纏纏繞繞都是思。不僅如此，香囊本身芳香馥郁，女兒家的脂粉味也是香味濃甜，男子佩戴香囊于身上，自然有種脂粉的香氣，可知他是心有所屬。

在這個驛站店子里，我安安靜靜地聽著耳麥里放出的《似水年華》原聲帶，眼前的香囊似乎穿越了遙遙日月，從古至今。我聽著最后黃磊那柔和而有磁性的聲音獨白著：“我們愛過，在青春過往的歲月中，我們真心地熱愛過。并且嘗試著去證實愛是沒有理由，沒有距離，沒有答案的一種東西。起碼這一點，我們做到了，而且不只是我們，他們也一樣。有個詩人，叫聶魯達，他說，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是不是我們的愛情，也要到霜染青絲，時光逝去時，才能像北方冬天的枝干一般，清晰、勇敢、堅強。我們都曾醉在水鄉，任年華似水，似水年華。”外面靜謐如同內心的秘密，潮濕不見光日，而我卻兀自歡喜，無人可知。

如果你愛我，你會來找我

在劉若英的《愛情限量版》里，我第一次聽見這首歌。那是她一個人去法國旅行，在賓館一直反復哼唱的一句歌詞“如果你愛我，你會來找我”。也是這樣一句歌詞，深深地打動了我。后來，我去百度，是出自于范曉萱的《氧氣》。

是的，如果你愛我，你會來找我。

烏鎮的清晨有些冷冽，醒來推開雕花木窗，暗灰的瓦墻和房檐，枕水人家，有烏篷船在低低的拱橋下悠然劃過，后面拖著淺淺長長的痕影，如別在襟口的心緒，久久回蕩。水面氤氳著淺淺的青霧，行走在巷子里，看見女墻上的頹圮。

而我亦決定，信與香囊都留在這里，若烏鎮是我們共同的目的地，你會在某個地方找到它們，而若無緣，便當是我曾經如此真心待你的一些回憶，多年后，我再來這里，這只是我的故鄉，與你沒有任何關系。

想起關于香囊的一個故事：安史之亂起，唐玄宗帶著楊貴妃一行人倉皇西狩，馬嵬坡六軍不發，唐玄宗犧牲了楊貴妃的生命，讓她獨自去承擔釀成國家戰亂的責任。楊貴妃被絞殺后，尸體被匆忙就地埋葬。待到收復西京以后，唐玄宗派人悄悄將她的遺體移葬，辦事宦官發現貴妃的遺體只剩下瑩瑩白骨一架，唯有臨死時佩戴在胸前的香囊還完好似昔，他把香囊取下復命。垂垂老矣的太上皇玄宗見到香囊睹物思人，當年驪山歌舞的歡樂宛在，伊人的濃愛只留下眼前這個香囊！他把香囊裝入衣袖，不禁老淚縱橫。八十年過去后，詩人張祜感嘆此物此事，寫下了《太真香囊子》一詩：

蹙金妃子小花囊，銷耗胸前結舊香。

誰為君王重解得，一生遺恨系心腸。

這故事似乎不太合我們之間的軌跡，也無妨，我只想讓你知道的是，楊貴妃離開了，唐玄宗睹物思人，追悔莫及。而無論是什么感情，一旦離去就再也不會回去。

你若不知林妹妹送寶哥哥香囊的原因，我告訴你。

你若不知嬪妃們送帝王香囊的原因，我告訴你。

你若不知我買下繡有你名字香囊的原因，我告訴你。

我可以告訴你很多，唯獨不會告訴你，香囊它本來就是情的意義，因我知，無情不似多情苦。

后來啊，林妹妹紅雨落盡、芳華不再；后來啊，楊玉環馬嵬斷魂、香消玉殞；后來啊，香囊定情后，便成睹物思人的念想；后來啊，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后來啊，成泥作土香如故，竟不知，是為了誰。

張棗在《鏡中》中說，“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忽然覺得這些年，就連周遭的景物都變化得翻天覆地，何況是人事，而我，我終究，終究會有一天成為你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兒，對不對？

留下了那封只有八個字的信，還有那個繡著你名字的香囊，在烏鎮。一直相信終有一天你會看見。而我也會一次一次地去烏鎮，那里有我靈魂居住的地方，而若有一天，你若來烏鎮找我，我就告訴你一個故事。

寫完這些文字時，隨手翻了翻自己的一個筆記本，那是我在烏鎮買的手工線裝本，那一頁，細細的黑色字體寫著一句詩：“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不覺淚潸然。古時候的香囊抑或其他定情之物該是都有它們自己的歸宿吧，也不負那針針線線的辛勞與欲穿的望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