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周玉潔
天使的美意
文 _ 周玉潔

我小的時候,每次去同學家玩,總覺得別人家的菜比我家的好吃,我就覺得我媽炒的菜是最難吃的。我上初中的時候,班上幾乎有一半的同學褲子上都打著補丁,我不好意思去上學,倒不是因為我的膝蓋上也打著補丁,而是我覺得我媽補的補丁是全校最難看的。
其實我媽挺不容易的,她十幾歲離家上學,一度是學校排球隊的主力,風風火火的。后來知青下鄉,她從大城市來到我們這個小縣城,進了工廠上班還總當車間標兵,為掙朵大紅花,她恨不得全身心撲在車間里忙工作。她能炒個菜,還能學會打補丁,已屬不易,而我卻總是挑剔。那時候我還小,不懂事。
后來我長大了,還是不懂事,我挑剔得更厲害了。我覺得她洗碗洗得不夠干凈,擇菜擇得不夠仔細,穿著打扮時常爆個冷門,要么邋遢、臃腫、隨意,要么忽然穿得大紅大綠顯得太過洋氣。尤其是出門做客的時候,我都無法預測她將穿一件什么樣的衣服去赴宴,導致我有時候會專門提前趕回家,從衣柜里幫她選件比她自選的更合適的衣服。
我小時候,我們那條街上的孩子最羨慕我和妹妹,因為只有我媽才和我、妹妹一起丟沙包、跳橡皮筋。別人家的媽媽從不這么夸張。我媽呢,大大方方陪著我們玩,就在人來人往的街邊。她跳橡皮筋的動作矯健、潑辣,成績斐然到我和妹妹望塵莫及、頂禮膜拜的地步。然而,她并未收獲贊美,因為我聽信了鄰居的嘲諷,覺得像我媽媽那個年紀的主婦,居然在街上和小孩子一起玩,實在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隨后,我對和我媽一起跳橡皮筋這件事產生了反感。我重新開始審視她,覺得她應該像那些大嬸大媽一樣,學做米酒、醬菜、腌菜、腐乳,學納鞋底、補褲子……總之,那時候,我絲毫沒有珍惜她的活躍、朝氣、豁達、熱情。直到多年后,當她老得不能陪我的孩子一起跳橡皮筋了,只能認真地站著,用雙腿當孩子的橡皮筋支架,我才知道,多年來,我錯失了什么。
和所有老去的母親一樣,她的頭發變得花白。她有時去理發店染發,頭發黑黝黝的,黑得那么假;有時聽說染發劑對人有傷害,又任那花白的頭發繼續從染過的頭發中生出來。她時常忘了關液化氣灶,我提醒100次,她忘100次;她時常丟鑰匙、錢包;她時常錯把打給我的電話撥給陌生人,她背我的手機號總是背得那么正確,撥打時卻時常出現誤差……我為她帶給我的諸多小麻煩頭痛欲裂,希望她能改掉一些惡習,比如將一個喝完的飲料瓶子一直拿在手上,順手還會再撿幾個;比如不上醫院,擅自在藥店買那種廠家不明的藥;比如明明需要一瓶洗發水,卻從超市買回一瓶浴液,在我去她那兒偶然發現之前的幾個月,她都是在用浴液洗頭發。
每當這些小問題出現,我都會在反復叮嚀后失去耐心,覺得無法和她溝通時,開始和她爭吵,直到有一天,她忍無可忍,大聲地對我吼道:“你是我媽,還是我是你媽?”
我反思自己陷入了某種有恃無恐的誤區。我敢于如此挑剔和粗暴,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害怕得罪很多人,卻不害怕得罪她。無論我和她以怎樣的方式說話、爭吵,她都不記恨我;無論我有著怎樣的過錯,她都輕描淡寫地接受并原諒;無論我多么自以為是,她都只是說,好吧好吧,是你對了。
“我之所有,我之所能,都歸功于我天使般的母親?!边@句話是林肯說的。
記憶總會不斷地倒帶,倒回很多年前。霧氣蒙蒙的冬天的早晨,她騎著自行車去上班,自行車的前杠上坐著我。厚厚的積雪,寒冷的風,她那么努力地蹬車,嘴里呵出的熱氣溫暖著我的后腦勺,那時候她是天使;西河上的小木橋被洪水沖斷了,她拎著鞋子,將褲腳高高挽起,背著我蹚河去對岸,送我上學,那時候她是天使;我病了,住在醫院里,花了她很多錢,耽誤了她很多時間,她不斷地和同事商量將白班換成夜班,可她對我沒有一句怨言,那時候她是天使;她用買一盆雞蛋的錢為我買了一副跳棋,惹得我奶奶數落了她好幾天,她無所謂地笑著教我下棋,走四步連跳,那時候她是天使;她用燒紅的小鋸條神奇地接好了我斷掉的塑料涼鞋……那時候她真的是天使,神通廣大,有求必應,不畏艱難險阻。
現在她老了,是一位老去的天使。她穿過車水馬龍的街巷,蹣跚負重而來,且記不得抬手就能按響門鈴,在門外執著地敲門。我開門,看見她氣喘吁吁地提著一袋泥土,她說花盆里的土要換了,不然她幫我種下的那盆虎耳草就長不肥了。于是,她跑到一片肥沃的菜地里去挖了土來,興致勃勃地指揮我將幾盆瘦弱的花草搬到樓道里,她開始擺弄起來,一趟趟進出,找工具,舀水出去……一小時后,她心滿意足地離開,好像完成了一件特別重大的事情。而我無比沮喪,我的計劃被她的到訪打亂了。她走后,我不得不開始清理那些小鏟子、起子等,清洗,擦干,歸位;接下來開始清掃樓道,清理房間地板上散落的泥土,清理衛生間,清洗她澆水用過的塑料壺。
她時常來敲門,有時候跑來只為從我這里尋找一個適合她腌蒜薹的玻璃罐頭瓶子;有時候是她買了某種特別新鮮的菜,她吃不完,送一點來給我,她不進屋,遞給我,轉身就走……她不斷穿街越巷而來,除了周末的家庭聚餐外,她停留的時間都非常短,但她來得很頻繁,以至于我都懷疑她到底來做什么,為了那點小事,值得跑一趟嗎?
很多年來,我時常和她溝通不暢,那是因為我始終在順著我的思維走。我忘記了天使有天使的美意,那是我這個凡人不留心體會就看不見的。
我就像她為我種下的那盆虎耳草,那盆君子蘭,她把它們種在我這兒的花盆里,時常想起來,要過來看一看。她履行一個園丁的職責,即便老得上樓有點費勁了,還是在車水馬龍中躲避著車輛一路蹣跚而來,施點肥,澆點水,換點土,搬動一下,因為那些花草是她種的,是她的牽掛。我不知道我這么理解是否矯情,因為我母親向來都是粗線條的,她從不說愛,從不擁抱我,從不說過于親昵的話語。
但我深信不疑,不管是她年輕時,還是已經老去,不管她對我做什么、說什么,都有著天使般的美意,從愛出發,從善意和關切出發,哪怕她從不說,哪怕我曾那么粗暴地對待她。
每年母親節的時候,我的女兒肯定會抱著我的脖子,對我說:“媽媽,母親節快樂,我愛你!”
每年母親節的時候,我肯定不會抱著我媽的脖子,不會對她說出:“媽媽,母親節快樂,我愛你!”但她肯定知道,因為天使們都善解人意,她自有她的方式和渠道,她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比如,這一天,當我去看望她,她肯定只會淡淡地問:“吃飯了嗎?”我會回答:“沒呢,就是過來吃你做的飯啊?!彼托α?。
圖/元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