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盟主爭霸戰

文 _ 曾穎

武林盟主爭霸戰

文 _ 曾穎

所有的青春，沒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軌跡其實都有相似之處。只是隔著歲月的兩端，我們覺得不一樣了。

那是因為我們觀察的角度變了。其實，爸爸媽媽的青春和孩子的沒什么不一樣。

故事提供者：陽春厚（教師）

講述背景：14歲的兒子迷戀上網絡游戲，經常幻想自己是游戲中的某位主角。為了像主角一樣勇猛彪悍，他開始報武術班，狂打沙包狂舉啞鈴，這勾起父親對一段青春往事的回憶。

和很多青春期的男孩一樣，我在十四五歲的時候最渴望的是成為一個武功高強的大俠，像當時流行的錄像片里所演的那樣，輕輕一點地，就躍上房頂；稍稍一用力，就把石獅子舉過頭頂；在水面上如蜻蜓飄過，在火堆里如磐石般沉穩。肩背三尺寶劍，胸懷天下蒼生疾苦，殺貪官、殺淫賊、殺無良商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行走江湖，與江湖俠友彈劍而歌，和知心愛侶浪跡天涯……

請原諒我剎不住車的一串串武俠句式，這些我青春時期夜以繼日囫圇吞下的文字，已如樹的年輪，深深植入我的成長記憶。

我的武俠世界

那時的我和現在沉迷于電腦游戲的孩子一樣，整天比畫手腳，口中念念有詞。所以，我看到現在新聞報道說小孩玩電腦游戲“入戲太深”，走路都只敢貼著墻走，隨時躲避“爆頭”的情景，一點也不驚奇。我在自己云里霧里的少年時代，也經常分不清哪個時段是在現實中，哪個時段是在武俠小說或電影的情節里，隨時一出手，嘴里念的都是“降龍十八掌”“七煞勾心拳”……

我能回憶起的最丟人的事，是有一天放學后，我瘋玩居然把書包弄丟了。為了向母親解釋這件嚴重的事情，我穿越到了武俠故事里，告訴她，我放學時在校門口幫一位丟了鞋的盲人老頭找回了鞋。老頭可不是普通的盲人，而是一位名震江湖又退隱多年的大俠，他丟鞋其實是為了考察人心是否善良。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只有我通過了考察。于是，他就收我為弟子，并將記錄他平生武學心得的一本秘籍傳授給我。正當我高高興興將秘籍收下放入書包時，突然，幾個蒙面黑衣人跑來，搶走了我的書包……

老媽聽了我的解釋，笑得差點當場倒斃。那一次，她破天荒地沒有打我，還向父親和親戚們轉述我的這個故事。她認定我今后可以去講評書或干別的瞎白話的事情—一件沒影的事，被我講得有鼻子有眼，人才啊！

老媽不是唯一一個因為武俠而放棄處罰我的人。在此后不久，我又犯事了—我在上物理課時寫武俠小說，當時正值墨西哥世界杯足球賽，我愣是將世界杯的內容和武俠結合，再加上本班同學的名字，湊成了一篇武俠小說。你想想，當時的球星布魯查加、萊因克爾、馬拉多納和我們班的張小峰、毛大鳳、鼻涕蟲等人混戰在一起，那該是多么驚悚又好玩的事情。

我的武俠小說受到班上40個人的追捧，每寫完一頁紙，就被撕下傳出去，上家匆匆讀完，迅速傳給下家，只要老師一背過身去板書，教室里馬上像工廠流水線一樣運轉開來。大家興高采烈地看著比物理書上那些杠桿滑輪好玩百倍的文字，努力尋找著自己的名字，并盼望自己成為武功最高的俠客。為此，不少人還和我套近乎，送課外書或甘蔗之類的東西賄賂我。

老師終于發現了，把我的作品一一收了起來，追問是誰寫的。大家嘴上不說，卻用幽怨的眼神看著我。這眼神比“猶大之吻”還明顯，于是我被老師“請”到了辦公室。

在辦公室里，老師用了半個多小時把收起來的稿子整理好，并認真讀完。讀的過程中，他不時露出會心的笑容。看完之后，我并沒有迎來預想中急風暴雨般的批評，老師說：“我也是武俠迷和足球迷。一個高一的學生，能寫出這樣的文字，老師實在沒有理由批評你。只可惜我教的是物理而不是語文，不能給你什么指導，只是希望你今后不要在上課的時候寫，那樣既耽誤了自己，也耽誤了同學，畢竟高考不只是考語文一門。”

老師和風細雨的批評，遠比打我一頓還管用。當我從他手中接過裝訂得整整齊齊的“作品”時，暗暗下定兩個決心：一是不再在上課時寫武俠小說；二是長大之后，一定要當個武俠小說作家。

武林盟主爭霸戰

我那時其實并不知道“凡會寫的都是不會練的”這一真理，不獨武俠小說作者不是武林高手，連那些寫炒股秘籍的，大多也不是什么實戰高手。而當時的我幼稚地以為，能寫自然就能打，這種感覺如同自我催眠，讓我相信自己有想象中那么厲害。我甚至膨脹到想去參加“武林盟主爭霸戰”—這是幾所學校好勇斗狠的學生們自發組織的一種地下比武活動。以前，各學校的大孩子們互相不服氣的時候，就會相約在公園或城外干上一架。這種戰法，通常是人多者勝，這是崇拜武林大俠的孩子們所不齒的，大家更看重個人的“武功”，沒聽說過哪個地方的“武林盟主”是幾年級幾班全體男生，那也太搞笑了。為了不讓自己成為笑話，大家決定來一場真正的單挑，以武功定勝負，敢上的都來。

比武地點沒在“光明頂”或“紫禁之巔”之類霸氣的地方，而是定在公園背后一處還沒有開發的空地上。這里房舍已拆但樹木還在，其場景宛若某部卡通片里被果子貍占領的荒棄小廟。蔥蘢的樹木圍繞著一塊場地，好幾百個來自各個學校的孩子齜牙咧嘴，躍躍欲試，大家都期待能見到一場精彩的比武大賽。

但必須承認的是，那天的爭霸戰與“精彩”兩個字完全不沾邊，沒有飛天遁地，沒有摘葉傷人，沒有隔山打牛，甚至連胸口碎大石之類的大路貨都沒有，只有兩個小猴兒一樣的男生跳來跳去，偶爾揮拳踢腳，但很少沾到對手的衣裳。這種“比武”與我們被各種武俠電影吊起來的胃口實在是太不匹配了。

這還不算最令人失望的—正熱鬧的時候，不知誰大喊了一聲：“老師來了！”就像有人喊“城管來了”一樣，頓時，場上一片大亂，好幾百個剛才還生龍活虎的表演者和觀眾，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地的書包、鞋子、帽子和算盤。讓人感到悲催和不可思議的是，那天那位老師，是從那里經過去買菜的退休老教師。你能想象，一個白頭發的微胖界老太太的一次偶然經過，就徹底擊碎了幾個學校武林好漢們籌備已久的武林盛會，這讓多少孩子的武俠夢從此破碎。而這其中，有一個就是我的。

從那天之后，我再也不想當武林高手或武俠小說作家了，填志愿時，我填的是師范大學，目標是成為當時覺得很威風的老師！

圖/黃煜博

曾穎，職業網絡工作者、資深媒體人、業余文學愛好者。常以“不務正業”的形象混跡于江湖，寫專欄、泡論壇、發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種雕蟲小技，以小說和雜文寫作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國內多家媒體開設專欄。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