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
田野里還剩下最后一個人
月亮還沒有從牛頭嶺里拱出來
天很黑,很大,要吸走了一切
田野里還剩下最后一個人,還在動在響
類似于一頭累壞了的狗熊
看不清他的所在,只聽見
他越來越濕重的喘息
擾亂了蟲子們的狂歡和一攤野花的開放
讓霧團壓低,田野無聲凹陷
讓你想喊,卻想不起要喊什么
想對著什么大聲說滾開
卻不知道什么就是什么
他在繼續喘息著,喘息著
那把鐵锨在閃著微弱的光亮
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時候才能休息
他的手腳似乎已經被誰控制
或者已經被人們所遺忘
像一塊無名的墓碑,沒人來領他回去
一朵野花,終于,憋不住開了
花心里散出了更多的苦
一個蟲子,終于憋不住叫了起來
音子里飄出暗紅的血絲兒
田野里,還剩下最后一個人
我實在,不忍心,說出他是誰——
孤 獨
孤獨是一只黑色鳥,丑陋,翅膀沉重
在饑餓的天空虛弱地飛
眼睛閃爍不安,傷痕跳出閃電
更多時候,我的孤獨是不皺眉頭的
仿佛季風嘩嘩吹動白楊樹林
吹開了生銹的鎖鏈
林中有各種小動物、昆蟲明滅著
仿佛來自靈魂。下面散落著墳頭
旁邊是一條中年男人的河流
衍生著荷花和蒲草
綿綿的香氣讓死亡越發迷人
更多的時候,我會在午后的場院劈木柴
會擦著汗,叼起煙斗
在花樹邊的木墩上一個人靜靜發呆
遠處,是淡藍的遠山
瞇上眼,就有蝴蝶從前世詭異地顯現
更多的時候,我感覺有些暈
感覺太陽的燈光忽明忽暗
地球沙沙旋轉,我一動不動
任風吹動衣衫和肉體的牢籠,前世和今生
地上沉睡的影子慢慢脫出了白云
水 邊
知了在油鍋里亂響,鳥催眠
夢讓青色的石頭徹底變輕
矮灌木瘋長,咬住了半截碎花的袖子
淹過人的河水,滿臉無辜
卻縞素般肅靜,悠悠漂浮著無主的芙蕖
芙蕖酷似那人的繡鞋
讓沖下來的莊稼和白云遺憾
而我會一直守在水邊
披掛先前的竹笠,發白的蓑衣
默念起暗語,抖動信物
任生銹的汽車獨自返回,工廠長草
任榮華在股市里化作泡沫兒
水里,會不時有魚兒潑剌出紅鱗
讓病樹生煙,雨點生銹
讓群山使勁抱住頭眩暈流淚
這時,魚尾微翹,唇際會疑惑著冒出問號
若當年初識的樣子,依然二八姿色
依然喜歡夢的棉花糖
而我早已僵硬,心若銅鎖,皮囊皺縮
在風吹薄落日前空等一把還魂的鑰匙
然后有人急急地喊我黑蛋
而我會癡癡叫她:小紅——
回鄉記
影子被越拖越長,越拖越重
風使用巫術,落日的桌子在動
路在飄,小羊驚懼地滾下乳房
娘開始現身,眼神飄出蝙蝠
想望得更遠,捶著腰,骨節響著
自嘴角導出呻吟。似怕人聽見
呻吟聲起初很細,像一根刺兒
眨眼工夫就長成了一棵大樹
在我體內可怕地膨脹矗立起來
眩暈間,茫茫的酸棗林持續抽打
濺起了烏煙瘴氣的沙塵和麻雀
也暴露出小獸們慌了的手腳
它們撕咬著商討,然后各自躲藏
不少把頭頸剛剛鉆進洞穴
卻忘記了閃在外面的半截子腰
鬼子的風,繼續惡狠狠地搜索
地球的頭顱亦殺豬般哆嗦、嚎叫
不僅摸摸自己越來越枯疏的假發
知道自己也快藏不住了!我就是
先前那個在村里闖了禍的孩子
在城市里躲藏多年,最終走在
后悔的路上,滿臉刀砍斧鑿
聲 音
半夜里突然起了風,狗亂叫起來
接著,唰唰醒來的是燈
然后娘去抱柴禾,我搬運玉米
有病的父親草草安撫牛馬后就上了屋頂
去堵那眼露出星光的窟窿
有什么正從未知的天上
咕咚!咕咚——掉落下來
以為是盜賊,牛頭村全部驚慌起來
間或會聽見咒罵聲,廝打聲
孩子的哭聲或摔家什聲——
仿佛手心的果實馬上就會被掠走
約半個時辰,村子又退回原來的模樣
父親響起鼾聲,風氣喘吁吁,不那么猛了
雨點開始小聲敲打外面的陶器
——而我在炕上蒙著頭
張開嘴巴怎么也不能入眠
身體里似乎儲存了好多聲音
有各種蟲子的植物的動物的流水的人的
全部洶涌著,傾瀉而出
似乎是害怕后路真的斷了
從此再沒有機會了——身體悄悄
被聲音抬起,如一具醒著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