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連續”詞性的考察——兼與張恒君商榷

李天明

筆者在編纂《現代漢語用例詞典》的過程中，曾經對“連續”一詞作為謂語的用例之難尋產生過困惑。近讀張文，很受啟發，認為對“連續”詞性標注的討論是有意義的。時下工具書對“連續”一詞詞性的標注并不統一。張文列舉了以下數例：標作動詞的有《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應用漢語詞典》第5版、《現代漢語規范詞典》第2版、《漢語8000詞詞典》第5版、《現代漢語常用詞用法詞典》（顧士熙主編）等；標作形容詞的有《實用現代漢語規范詞典》（2004年修訂版）、《現代漢語規范用法大詞典》（1997）等；標作副詞的有《現代漢語疑難詞詞典》（1999）、《現代漢語詞典》（漢英雙語2002年增補本）、《HSK詞語用法詳解》（2000）等。有鑒于此，張恒君著文，通過對“連續”一詞詞義的發展變化和語法功能分布諸方面的辨析，得出自己的結論，即“連續”一詞已經“喪失了單獨做謂語的能力”，“已經語法化，具有了副詞典型的語法功能——做狀語，成為一個副詞了”。張文得出該結論的重要依據之一是“通過對在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中檢索到的16820條例句逐一進行分析，沒有發現‘連續’在句中單獨做謂語的例句”。筆者難以信服張文的結論，于是做以下考察并給出自己的結論。錯誤和不足之處，望方家批評指正。

一、“連續”是動詞，可以充當謂語

筆者利用自建的現代漢語語料庫、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以下簡稱“北大語料庫”）和國家語委語料庫進行檢索，所據語料共7億余字，結果發現“連續”在句中單獨做謂語和與其他詞語一起做謂語的例句不但有，而且還比較多。

1.單獨做謂語：

（1）只聽得堂下笑聲連續，以超越發的不好意思起來。（《冰心文集》）

（2）［列御寇］放箭抽箭，動作連續。（流沙河《莊子現代版》）

（3）夜正濃，那偉大的盤旋上升的舞蹈連續著。（北大語料庫）

2.前面帶狀語：

（4）這個動作一定要連續，要做得瀟灑。（北大語料庫）

（5）破格提拔人才的政策會連續下去，不受年齡限制。（北大語料庫）

（6）第二天早上重新來觀測，這樣資料就不連續。（北大語料庫）

（7）測試的結果，必須前后連續。（孫有為《廣告學》）

（8）那個聞酒味的過程至少連續了一分鐘。（北大語料庫）

（9）她的愛情呈階段性地連續不斷。（王海玲《熱屋頂上的貓》）

（10）［長行］從頭到尾，都是一行一行的連續下去，故叫長行。（北大語料庫）

（11）如將兩句連續，去掉句尾的“兮”字，也就成為上四下三的七言句。（章培恒等《中國文學史》）

其狀語可以是助動詞如“要”、“會”，副詞如“不”、“一定”、“必須”、“至少”，方位名詞如“前后”，動詞詞組如“呈階段性”，數量詞組如“一行一行”，介詞詞組如 “將兩句”等。

3.與“不斷”、“不停”、“不絕”、“不間斷”、“不已”、“一貫”等構成短語做謂語：

（12）夜半起便聽見爆竹，遠遠近近的連續不斷。（《冰心文集》）

（13）群情激動萬分，歡聲雷動，此起彼伏，連續不停。（北大語料庫）

（14）達賴、班禪之間的師徒關系并非連續不絕，而是隨緣而起，時斷時續。（北大語料庫）

（15）“郭靖，快快投降罷！”跟著金鐵撞擊之聲連續不絕。（金庸《射雕英雄傳》）

（16）供電系統為項目基建提供的電力連續不間斷。（《光明書摘》）

（17）［飛輪］轉動，循環往復，連續不已，能積蓄能量。（國家語委語料庫）

（18）二是工作上要連續一貫。（北大語料庫）

4.用在“是……的”結構中做謂語：

（19）文化是連續的。（張中行《文言津逮》）

（20）從我腦中掠過的那些美麗動人的圖畫也是連續的。（《光明書摘》）

（21）常人的思路是連續而有脈絡可尋的。（章培恒等《中國文學史》）

（22）整個宇宙是連續不可切分的。（林大雄《瑪雅的智慧》）

5.與其他詞語一起構成連謂謂語：

（23）胃虛夾熱、氣逆所致的呃逆或嘔吐，呃聲低頻而不連續。（北大語料庫）

（24）他站那兒不動，傾聽體內聲響，光滑連續。（姚建新《水國志》）

（25）報道不僅詳盡，而且連續、跟蹤。（葉永烈《是是非非何智麗》）

（26）深夜傳出拷刑反日分子的慘叫凄嚎聲，連續數月不止。（施叔青《寂寞云園》）

6.后面帶補語、賓語：

（27）上面的話連續起來……這是一封奇特的信啊！（楊匡滿、郭寶臣《命運》）

（28）快晴的天氣，又連續了下去。（郁達夫《迷羊》）

（29）到了秋天，經常秋風秋雨，連續多日。（姚雪垠《李自成》）

（30）茶館兒酒肆之中對這件事的閑談，則連續了幾個月。（林語堂《京華煙云》）

（31）這種生活一直連續到了十一歲，此后我們回到故鄉——福州——去。（《冰心文集》）

（32）好故事和壞故事都是一樣，它發生得很短，連續得很長。（蔡測海《玫的流浪》）

（33）夏連續在春的后面，在我可當作春的過剩。（豐子愷《靜觀人生》）

（34）這部回憶錄是一系列短篇故事，連續成書。（北大語料庫）

（35）密植低小的柳叢或檉柳……連續成片。（山曼《流動的傳統》）

（36）［秦朝］連續起之前各國所建的長城。（北大語料庫）

從以上例句可見，“連續”可以帶趨向補語、數量補語、狀態補語和方位補語等。例（34）到（36）“連續”后帶結果補語“成”和“起”，后面再跟賓語。“連續”直接帶賓語的用法較少，以下是在網絡上搜得的幾例：

（37）飲食須定食定量，這只能連續他最習慣的痛。（百度搜索）

（38）不知道這一次，伊布能否連續其進球的火熱狀態。（百度搜索）

（39）格子的主打圖案，已經風靡許久，2011年依然連續這種風行趨勢。（百度搜索）

（40）腦死亡男子被摘取心肝捐獻他人，因家人欲連續其性命。（百度搜索）

（41）捐獻媽媽的器官……是盼望能完成媽媽的愿望，連續其愛心。（百度搜索）

（42）該品牌將連續其獨有氣魄，推出兩款糅合優雅格調與杰出性能的腕表。（百度搜索）

按照《現代漢語規范詞典》（以下簡稱《規范》）中“連續”之釋義“一個接著一個；接連不斷”，這些直接帶賓語的句子之文義也算清楚通順，不過略含使動意義，如“連續他最習慣的痛”有“使他最習慣的痛連續”的意味，“連續其進球的火熱狀態”有“使其進球的火熱狀態連續”的意味。

筆者進一步對“連續”一詞的語法功能分布進行了統計分析。所依據的是一億字的語料，結果如下：

從上表可知，“連續”一詞單獨做謂語和與其他詞語一起做謂語的幾率只占其出現總頻數的3.2%，從一億字的語料中也不過搜索出86例。雖然“連續”在句中做謂語的情形遠較做狀語和定語的少，但絕不至于檢索不到。張文稱在16820條例句中都“沒有發現‘連續’在句中單獨做謂語的例句”是有失嚴謹的。

我們不妨再查一下權威的詞典。雖然《現漢》和《規范》都沒有給出“連續”做謂語的例句，但兩者都將“連續”標注為動詞，《現漢》還給出了“連續不斷”作為例詞。可惜張文不察，認為“‘連續’經常與‘不斷’連用，組成狀中結構在句中充當狀語”。該判斷有兩誤：其一，“連續不斷”不僅能充當狀語，也能充當謂語，如例（9）和（28），此不贅述。其二，“連續不斷”不是狀中結構，而是并列結構。“連續”就是“不斷”，而不是“連續地不斷”。這種同義重疊的構詞方式在漢語中多有，如“絡繹不絕”、“疑惑不解”、“至高無上”、“潔白無瑕”等，都是從正反兩方面表達同一個意思，都是并列結構而非狀中結構。

以上列舉的“連續”做謂語的六種用法充分說明了“連續”就是一個常用的動詞，有著一般動詞所應具備的所有語法功能。其一，如例（3）、（7）等所示，“連續”可以與動態助詞“著”、“了”連用，這說明，其發生還可以具有不同的動態。其二，如例（4）到（11）所示，它前面可以加助動詞、副詞或其他詞語做狀語，用以描繪它的情態和狀態等。其三，它的名詞化形式如“傳統的連續”所能表明的也只是“連續”的動詞性質，因為副詞和區別詞是沒有名詞化形式的。其四，如例（12）到（21）所示，除了程度補語，“連續”能帶其他各種動詞所能帶的補語（雖然沒能搜索到可能補語的例子，但從語法和語感上判斷覺得是可能有的），也能在包括連謂句、“把”字句和動賓句在內的動詞謂語句中充當主要動詞。最后，例（27）到（36）中“連續”帶賓語的用法更是其動詞性的不爭事實。鑒于以上分析，筆者認為“連續”為動詞，而張文謂之“喪失了動詞的典型語法功能”不能成立。

二、“連續”不宜處理為副詞

先看“連續”做狀語的用法。

1.單獨做狀語：

（43）她不甘心，又掀，連續掀了好幾下。（把裔《小城寶貝》）

（44）吉滿揮手便將女戰士砍倒在地，隨后又連續砍了幾刀。（尤鳳偉《生命通道》）

2.后加數量詞組或構成短詞語做狀語：

（45）初夏的日子里，天成連續三天不去上學。（曾明了《生死界》）

（46）美國經濟連續六年保持溫和和穩定增長。（羊慧明《閑聊美國》）

（47）他已經連續不斷地發出了一些聳人聽聞的警告。（高金虎《大失誤》）

以上“連續”做狀語的用例俯拾皆是，從上表的統計也可以看出，“連續”用作狀語的幾率為7 1%，遠遠高于用作謂語的幾率。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斷定“連續”就是副詞。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當它做狀語時，詞義并沒有變化，依然是“一個接著一個；接連不斷”的意思（這里依照《規范》的釋義）。其二，用作狀語的“連續”依然凸顯動詞特性。當它單獨充當狀語時，后面還可以加動態助詞“著”（這里不討論這樣的用例中它是否已經從狀語變成了連謂句的謂語），如：

（48）炸彈卻又連續著落下來了。（周楞伽《煉獄》）

（49）［他］兩手連續著把兩只腳一拍，騰地一下子鬧了個旋風腳。（北大語料庫）

（50）飛到空中的谷稈好像一排雁兒一個接一個連續著往下落。（北大語料庫）

“連續”單獨做狀語時可以加動態助詞“著”的語法特點是副詞所不具備的。

孫德金（1997）曾經考察過某些動詞做狀語的形態，認為現代漢語中動詞可以直接修飾謂語做狀語是一個事實，至少有3%的動詞有這個功能，特別是雙音節動詞。由于數量較少，語法上可以不必專門為動詞增加一個做狀語的功能類型，說的就是不必為這些動詞增設副詞兼類。筆者認同孫德金的觀點。

三、“連續”不是區別詞

也讓我們先考察它做定語的用法。

1.單獨做定語：

（51）敵人的連續沖鋒，被一次又一次地打垮了。（張俊彪《鏖兵西北》）

（52）連續的兩次挫折之后，她覺得自己就像在海面上浮沉著。（陳浩泉《香港小姐》）

2.后加數量詞組或構成短詞語做定語：

（53）接著是連續三年的大歉收。（蘇應元《小河靜靜流》）

（54）獨立團頑強抗擊，打退敵人連續兩天的猛攻。（李文《八路軍115團》）

（55）［這是］為了盡快熄滅數十年來連續不斷的烽火硝煙。（張俊彪《鏖兵西北》）

以上“連續”做定語的用例也很多，從上表的統計可以看出，“連續”用作定語的幾率為16.5%，遠遠高于用作謂語的幾率。但這也不意味著它就是區別詞。原因如下：其一，當它做定語時，詞義還是跟做謂語和做狀語時一樣，依然是“一個接著一個；接連不斷”的意思（這里依照《規范》的釋義）。其二，“連續”用作定語時依然凸顯動詞特性，前面可以加副詞“不”，后面可以加動態助詞“著”和補語等等，如：

（56）不連續的二等位基因雜交（國家語委語料庫）

（57）以后連續著的許多爆炸和震動，使我不能再保持向來的鎮定。（北大語料庫）

（58）一場連續幾天的暴雨（國家語委語料庫）

區別詞做定語時都沒有如上的形式，這也說明“連續”做定語時依然是動詞。其三，區別詞只能做定語和構成“的”字詞組，而“連續”不僅可以做定語，還可以做謂語、狀語甚至主語和賓語。做主語和賓語的用例如：

（59）生命的連續讓人感動。（百度搜索）

（60）電影時空的連續不存在。（百度搜索）

（61）既要顧到故事的連續，又須處處輕松招笑。（老舍《老舍自傳》）

（62）重寫大多強調傳統的連續和革新。（《文學評論》）

（63）整個流水線作業都顯得連續和暢順。（北大語料庫）

（64）一旦人事變動或外部環境變化，必有人跳將出來，政策難于連續。（北大語料庫）

其四，區別詞一般是對舉或成組的，如“男、女”、“正、副”、“大型、中性、小型”、“中式、美式、法式、日式、歐式”。而“連續”不具備這樣的語法特點。其五，“連續”做定語時有否定形式“不連續”，如例（6）、（56）；區別詞一般不用否定形式，必要時加“非”而不加“不”，如“非農用［車］”。其六，區別詞沒有程度的意味，不能說“很大型”、“非常中式”。相對而言，“連續”有些許程度的意味，比如，要是想強調一點，例（63）可以改寫為：

（65）整個流水線作業都顯得很連續和暢順。

四、結 論

（1）“連續”是動詞。它用作謂語的例句之所以較少，是因為它不主要表動作，而是主要表狀態、情態（當用作謂語和狀語時）或形態（當用作定語時），這也是它在實際運用中大量用作狀語和定語的主要原因。（2）“連續”用作狀語時也是動詞，沒有必要處理為副詞，畢竟它與副詞的語法特征迥然相異。如果將“連續”處理為副詞，那么它的近義詞和類義詞“連帶”、“連綿”、“連貫”、“接續”、“持續”、“繼續”、“延續”等都是動詞，都可以做狀語，都要處理為副詞呢？答案應當是否定的。（3）“連續”不是區別詞，它做定語時依然是動詞。區別詞也叫屬性詞，顧名思義，它一般限定其修飾的中心語的本質而不是形態。比如說，“英式足球”和“美式足球”本質上殊異。而“連續”做定語時一般描繪中心語的形態而不是本質，比如說，“連續的槍聲”和“不連續的槍聲”中的中心語“槍聲”之本質相同。

1.張恒君.“連續”詞性辨析.辭書研究，2011（6）.

2.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3.李行健等.現代漢語規范詞典（第2版）.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語文出版社，2010.

4.孫德金.現代漢語動詞做狀語考察.語言教學與研究，19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