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之事

流沙河

舊歷每月初一朔日以后，黑月開始復明，明亮域面逐夜擴大，到十五而擴大成圓月亮。明亮域面在古籍里稱之為霸，音pò而不音bà。從月，聲。即川人造的字。皮革堅硬，雨漬浸則軟。古籍說月相分五種：哉生霸指一鉤新月，生霸指上弦月，既生霸指圓月，死霸指下弦月，既死霸指黑月。霸為古梵文paksa之譯音，義為一半，指月之一半明一半暗。

圓月明亮，通夜在天。清輝入室，倍覺皎皎。古人造字，請看篆文和甲骨文，用窗前之月，象征明亮之意，何其富有詩意。再看那兩個古老的窗字，象形。其樣式居然如此之典雅，那該有三千年上下了，古人不俗。

甲骨文的月夕二字在卜辭中可以通用。畫一月形，既可以是月字，也可以是夕字，視上下文而定。夜字右旁是月字，配個亦字做聲符就成了。黃河流域晝夜多晴，夜晚例可見月，故造夜字如此。順便點醒，亦即腋之古字。大即人，兩點指向腋下，好像在說：“就是那里。”

多字二夕重疊，月形在此乃是夕字。天黑以后為夕，也常作夜字用。重夕系許慎的說法。王國維說是二肉堆疊表示多。卜辭每見多臣多父多老多寇多尹多君詞組，知在商朝多有眾義。然《詩經》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之句，多指時間長久，則二夕疊加之說亦通。

外行被人嘲諷，蓋自古而然矣。《說文解字》解此外字：“卜尚平旦。今若夕卜，于事外矣。”語含譏誚。請容細細分說。先說卜字，象龜板之側視，銅鉆鉆小孔于龜板上。孔成，再以灼紅的銅鉆尖插入，致使龜板受熱不均，卜卜有聲而裂紋乍現。卜師視裂紋之走向以斷定吉兇，這就是商朝的龜卜。后世不用龜了，仍叫占卜。君子在神明前卜以決疑，必須早晨舉行。你若夜晚舉行，肯定不靈。夜卜召鬼，亂判吉兇，足見你是外行。川人嘲諷劣質商品曰外貨，生手駕車曰外司機，外在這里音wǎ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