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聿南



看完“掉了鏈子的姜戈”后,跟網友發生了一點爭執。有人認為,昆汀是鬼才,是神級導演,拍片百無禁忌,擅長劍走偏鋒,用現有的“學院派”的電影規則來衡量他的作品是愚蠢可笑的,只有不了解“昆神”的門外漢才會這么干。筆者認為,豈有此理。昆汀雖有一鳴驚人的才華,履歷上有多部膾炙人口的杰作,但絕不至能藐視任何現有電影法則而獨創一套的境界。他的不按理出牌,歸根到底還是以贏牌為目的,即作用于影片的娛樂性和藝術性,為觀眾提供感官愉悅和智力樂趣。他的電影能同時訴諸不同層次的觀眾,外行可以欣賞跌宕的歷險、饒有韻味的對白、滑稽的動作、血淋淋的畫面,內行會注意到各種細微的典故、隱喻、呼應、致敬,油然而生找到迷宮出口般的滿足感。
昆氏博采環球各大派所長,但施展起來,就渾然不見別家風范,倒像是他自創一般。要不是他時不時安插些詭異的鏡頭、雷人的道具、不合時宜的裝束來表明“俺致敬了某大師”,誰也看不出他這一手出自何家。昆氏出道二十余載,作品不多,除了《杰克·布朗》是改編自暢銷小說、被昆迷視為最缺乏昆氏特色的作品之外,其余長片作品都是昆汀親自編劇,是真正意義上的作者電影。
其個人招牌式的鬼馬風格,可分作兩類。
一是打造超現實世界。一部影片中冒出一兩句荒唐臺詞,保證會拖低整體質量,但若滿篇都是惡搞胡鬧、前言不搭后語,反倒能成就一部無厘頭佳作。這是觀眾的心態使然。《殺死比爾》是世界觀的超現實,女殺手、日本武士、白眉老道、墨西哥槍手、大錘蘿莉,共冶一爐,天花亂墜。《金剛不壞》是角色內心的超現實,特技駕駛員久經刺激成了飆車殺人魔,翻開任何犯罪心理教材,都找不出這種案例,只在昆汀的宇宙中存在。前者是現實角色被架空世界改造,后者仿佛另一時空的人蒞臨現實世界,都有一份勸人“別當真”的虛幻感,為了追求各種奇觀,可盡情填充不合常理的細節。
另一類可以歸納為遵照銀幕邏輯可以成立,但該領域別人罕有涉足。《落水狗》《低俗小說》《無恥混蛋》單看劇情簡述無甚出奇,但劫匪大談麥當娜、黑幫大哥慘遭“爆菊”、希特勒葬身一群無良敢死隊之手,無不別出心裁。任何影片的敘事都是封閉的,但世界設定本身是開放的。昆汀大膽打破了類型片的封閉性,將敘事延展到人跡罕至之處,讓觀眾思維預設內的東西與外部沖撞,越是博覽群片的影迷,反而越容易被他的出乎意料“閃瞎”。但打破壁壘是需要技術含量的,一旦開墾處女地,就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一不留神便會從新鮮好玩墮入荒唐無稽。昆汀的分寸感把握極佳,讓人新奇又不反感。
《被解救的姜戈》顯然不屬于第一種,沒有混淆的時代特征,沒有曖昧的文化背景,角色塑造腳踏實地,以德國神話比喻姜戈的使命,從大仲馬、貝多芬描畫牙醫的動機抉擇,從姜戈對法語稱謂的著迷、對主人的“鞠躬盡瘁”勾勒邪惡黑白莊園主仆二人的面貌,縱有夸張也很有限。動作上也只是把子彈穿腸的壯烈、敵營灰飛煙滅的爽快拍得更R級。昆汀向多部意大利西部片致敬,但若論夸張噱頭,上世紀60年代的獨臂槍手、盲人槍手、神經病槍手、癲癇槍手、無手槍手你方唱罷我登場,故事之離奇只有想不到,沒有拍不出。相比之下,“姜戈”倒有被穿了束身衣的克制。
其實,看看“黑人奴隸被解救后大破白人莊園,抱得嬌妻歸”的梗概,已經能將本片歸入第二類。此類劇作屬于火星撞地球,要讓觀眾“當真了看”(注意此處“當真”的含義),就不能胡天海地填塞酷元素,要比一般商業片更注重邏輯嚴謹,必須在細節上更下功夫。你要讓人相信《低俗小說》里的朱爾斯能保持職業殺手和上帝信徒兩種身份,要說服人《無恥混蛋》里的“猶太獵手”會在步步占優后突然滿盤皆輸,就必須將角色刻畫、故事前因后果交代得巨細靡遺。這細致有一種副產品,即與無厘頭截然相反的另一種逗樂:白頭巾眾匪對這玩意之不實用抱怨連連,姜戈射殺兩個仇人后牙醫趕到撂下一句“他們是誰”,都是毫無設計感、不動聲色的笑料。這細致也有副作用,即讓邏輯的稀疏格外醒目:比如極力展示牙醫的老練世故和姜戈的心機與定力,計劃編排也滴水不漏,可是到了餐桌旁卻被看出破綻;又比如冬季姜戈已成為“南部最快槍手”,卻在牙醫突施襲擊時反應比保鏢還慢。
筆者對這部《被解救的姜戈》多少是帶點遺憾的,劇作上惱人的紕漏倒在其次,主要因為那個愛玩電影的昆汀似乎在逐漸離我們遠去。玩電影和使電影看上去好玩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許多朋友評價昆汀的作品時,常將兩者混為一談。前者出于率性,并不將觀眾的感受放在首位考慮,玩得慘敗的不計其數,包括某些“先鋒藝術片”導演,鳳毛麟角如昆汀玩出了風格,便成為邪典教主;后者是匠人心態,琢磨觀眾嗜好,算計影片原料。昆汀一直同時扮演兩種角色,在一部典型的昆氏作品中,兩者也能完美和諧地共存。但觀眾的口味變得快,新世紀以來,昆汀的作品已被主流商業片吸納,從《殺死比爾》《刑房》到《無恥混蛋》,本身并不缺好玩的東西,但從中品出的“玩性”卻越來越淡了,《被解救的姜戈》延續了這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