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這天早上有人發現,靈曦宮的那株瓊花竟在一夜間枯死了。
不祥之兆。
少女在枯樹下若有所思。
“懷苓,望舒逃走了。”身后傳來云忌的聲音。
她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隨即佩上彎刀:“我會將他擒回。”
說著轉身便要走,卻被云忌一下扣進懷中:“別急……無論怎樣,你都要平安回來。”
這是臨行的叮嚀。
而她不語,最終掙開他的手,飄然而去。
(一)
望舒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占據了大半窗戶,散發著青白的光。
他出生的時候巫師們替他占卦,卦象顯示月亮是他的守護神,因此他取名望舒,與月神同名。
可當年叛亂發生時,月亮只是冷眼旁觀。
那夜他殺了很多人,卻始終不能突破重圍,直到有個聲音喊:“望舒,棄劍吧。”
少女立在一片血腥之中,清冷的目光可以與月色媲美。
“懷苓,是你?!”他震驚。
隨后便是血光彌漫,鋪天蓋地。
“啊——”一聲大叫,望舒猛然睜眼。
是個噩夢……他躺著仰望夜空,一動也不想動。
“帝君?”身旁的少年被吵醒了。
“我已經不是帝君了。”他苦笑著說。
“帝君不要這么說!”少年翻身坐起,急道,“這次帝君能自囹圄中脫困足見上天庇佑,來日我們開啟巫南寶藏招募軍隊,逆賊云忌根本不足為懼!”
他的語氣十分堅定,而面對眼前這張稚氣未脫的臉,望舒不知要如何應對。
“我會奪回帝位,”沉默良久,他輕聲道,“只要我還有命活到那個時候。”
可就在這時,心口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幾乎令他窒息。
但他隱藏得很好,少年什么都沒發覺,隨后卻聽夜風送來清冷低語——
“你活不到那個時候,望舒。”
山坡上,圓月高懸于空,月下的人著青衣,腰間彎刀寒光閃耀,長發隨風飛舞,拂過青面獠牙的恐怖面具。
宛如巫南的傳說中,令所有人感到恐懼的山鬼。
一夜逃亡,他帶著眾人且戰且退,沿著河向下游跑,晨曦初現時,他們終于與在河灣處接應的人會合。
眾人陸續上了船,而當他上船時只聽身后一記驚呼。回頭卻見是昨夜那少年被狼牙箭釘住了衣擺脫身不得,同時一個鬼魅般的身影已到了他身邊——
青衣鬼面,少年驚恐不已。
但下一刻那人便揭去了面具。
“是她!那個巫族的懷苓!”己方中頓時有數人驚呼。
彎月娥眉,秋潭深眸,面具之下,是天人般美麗的容顏。
“山君,要追嗎?!”岸上的兵士在大喊。
山君?她竟自比巫族的神明?
他哂笑,卻又看著那被晨曦鑲上一道金邊的窈窕剪影,忍不住想——
這混合了復仇之心的美麗,或許本就只屬于鬼神。
隨后只見懷苓揚手一揮,岸上大軍頓時退去。
想是船已在箭矢的射程之外,所以她不再追趕了……他雙腿一陣發軟,一下坐倒船頭,聽著身邊的人議論紛紛,不斷提起那個名字——
懷苓,巫族的懷苓。
(二)
如今整個湘國都知道她。
那是在他初承帝位,年少氣盛之時。一年春日,他舉兵掃蕩了巫南,白色的曼陀羅花沾滿鮮血,小路上遍地死尸。
他這么做是為了“山君之女”——執蘭,長居巫南的巫族中地位最崇高的女子,他愛上了她。
但就在他即將要抓到她的衣角時,她卻帶著慘烈的笑容,投身萬丈絕壁之下。
只剩在草叢中瑟縮哭泣的女孩——
懷苓。
“山君之女”的親妹,癡癡傻傻,不通人事。
他將她帶回湘國,但不同于其他俘虜為奴為隸,她入住靈曦宮,得他悉心照料,萬般憐愛。
人們說他是在用這種方式追憶失去的心上人,他不否認。
然而五年前的一個晚上,懷苓偷偷打開了靈曦宮的大門……
國師云忌叛亂,他被叛軍擒住,下到天牢。
一戰成名,天下方知她的能耐。
喬癡作傻,忍辱負重,她終究等到了一擊得手的機會。
而如今,復仇尚未結束……
通往巫南中心的道路,遍地荊棘。
當他與眾人千辛萬苦終于抵達曾經的巫族神殿后,卻發現已經有一個身影站在大門前。
“望舒,還記得嗎……”懷苓說著話,彎腰摘下腳邊的一朵曼陀羅,“當年,就在這里,你殺了我巫族那么多人。”
她輕晃花朵拂過唇邊,拈花微笑。
而他的耳邊,卻似乎聽到了此起彼伏的哀號。
那是當年巫族的亡者。
“你想要巫族的寶藏?”只見懷苓上前,“那就殺了我,踩著我的尸體過去。”
下一刻她拋開花朵,隨即出鞘的彎刀將柔嫩的白花劈成兩半——
冷冷地看著利刃迎面而來,直到最后一刻他才長劍出鞘。
兵刃相交,發出刺耳的聲音。
這時埋伏在四周的弓箭手盡數亮相,張弓如滿月,瞄準了在場的其他人。
但他們不發箭,似乎僅僅是想阻止別人干擾這場復仇之戰。
懷苓的刀法,流暢一如山中的溪水,有著山鬼般的狠辣與犀利。
他拼盡全力,也只能戰個旗鼓相當。
且戰且退,心里焦躁著,他一劍斜刺過去——
彎刀擋下了長劍,只見懷苓輕笑著翻身后躍,扯著枯樹上的藤蔓穩穩落地:“記得嗎?那時姐姐就是從這里跳了下去……”
他狠狠揮劍相向。
“刺——”一聲輕響,劍鋒劃破了少女的衣袖,一驚之下他立刻收劍,但她雪白的手腕上還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她竟然不擋也不躲。
“現在,你也想殺了我,是嗎?”少女微微蹙起了眉。
手腕輕壓,劍尖指地,他沉聲道:“你也好,你的姐姐也好,我從未想過……”
“可是,這些年我每夜都會夢見與你同歸于盡的這一天。”不容他說完,她依然滴血的手便高舉起彎刀又狠狠落下,強勁的刀氣割裂地面,突出的巖壁無法承受她的重量開始崩塌,就在下墜的同時,她揮出手中的藤蔓纏繞上了他的手臂。
藤蔓并不粗壯,只要利劍一劃就能砍斷。
但他卻一動也不動,任由自己被帶著向谷中墜去。
“帝君——”
“山君!”
身后,眾人的尖叫聲頓時響徹山谷。
(三)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眼中所見,是懷苓平靜的面容。
她說同歸于盡——這是個多么動聽的詞,意味著一場抵死纏綿,永不分離,無法分離。這一刻他不禁想起這些年來的種種……或許自己當初就該隨著深深愛上的那個人墜入這懸崖。
那樣的話,一切就會在那時戛然而止,就沒有日后的悔恨……
也沒有那些意想不到的痛苦折磨。
今時此刻,上天是不是愿意成全他的心愿?
忽然,懷苓一刀砍斷了藤蔓。
隨后一陣朔風卷來,她消失了。
靈曦宮中的濯玉泉,水霧繚繞,溫暖宜人。
懷苓在乳白色的水中舒展了一下身子,隨即起身,任由侍女上前為她更衣,漫步走出泉室,只見云忌正在回廊上踱步,看到她便向這邊過來。
“泡了溫泉可有覺得好些?到底是從那么高的地方墜下……”他手挽布巾,想要替她擦干一頭長發,卻被她躲開了。
“皇上原來如此信不過懷苓!”她冷笑著將一塊玉片甩到他面前,玉片上刻著繁復的符文——這是隨形符,任何人佩戴此符,施術者便能感應其知覺。
此符藏在云忌贈她的香囊中,是以云忌方能得知她墜落懸崖,進而施術相救。
但是他匿此符于囊中,何嘗不是對她有疑心?
“我只是擔心你。”事情既然說破,云忌低聲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又何必隱瞞……痛失至親,你恨不能隨你姐姐去了,只不過大仇未報所以不能言死,五年來本王為了引出余孽而不殺望舒,你敢說不怨?此次追剿,未嘗沒有與其玉石俱焚的心思……苓兒,逝者已矣,不要忘了你還有我。”
話到后來,已是婉轉相求的語氣了。
因為望舒尚在人世,所以云忌尚未正式登基,但頂著攝政王的名號治理湘國多年,如今他縱無天子之名,也是有天子之實。此刻這樣低聲下氣地哄勸,她也知道再別扭便是失了分寸,終于緩和顏色,輕聲嘟噥了一句:“皇上這樣說,懷苓又怎么舍得死。”
隨即云忌攬她入懷,她便再沒有掙扎。
“望舒墜崖必死無疑,你也別再掛心了,追捕余孽之事自有他人,你是我湘國未來的皇后,不該再沾染血腥。”
云忌的聲音在耳邊低喃,她埋首在他懷中,嘴角微微揚起。
不再沾染?
可她早已滿身血腥……
數日后,云忌在朝堂上當眾宣布即將迎娶她。
是夜,靈曦宮中張燈結彩,懷苓在小樓中向下看,只見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門被推開,云忌托著酒進來。
“還未到洞房花燭呢,現在就飲合巹酒是不是早了些?”她紅著臉取笑,云忌也笑了:“這只是為今日小賀一番。”
他嘴上說得輕松,卻又神情凝重地遞給她酒盞:“喝了它,發誓你永遠也不會離開。”
他的語氣帶著些許惶恐不安。
直到看著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的神情才緩和下來,隨即將自己的酒也飲下了,但仍覺意猶未盡,又自斟自飲了三盞。
一轉眼見她因不勝酒力而頰上飛紅,明艷嫵媚得不可方物,不禁笑著說:“那望舒對你姐姐倒真是一往情深,有你這般麗色在前,他竟也不動心……”
他喃喃著說,許是酒力上來,說話也沒了素日的文雅拘束。一會兒贊她美貌,一會兒感嘆自身的時運盛極,而自始至終她也只是望著他,微微笑著,一言不發。
三個月后,迎親大典。
懷苓早起,正菱花,起嚴妝。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精心裝扮——著了緋衣紅裳,佩了金釵螺鈿,涂脂抹粉,描眉點朱,最后看向鏡中的自己,她覺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
或許在巫族被滅的那一天,從前的懷苓就已經死了。
剩下的,只有行尸走肉。
(四)
“一敬天地。”禮官唱著頌詞,聲音傳到殿外。
前來觀禮的朝臣盡皆拜倒。
“二敬鬼神……”
云忌將酒盞遞給她,她笑了笑,猛地摔碎了玉盞。
下一刻,通向大殿的通道另一端,發生了輕微的騷動。
有人身著銀甲,仗劍而入。
無論是她還是云忌,都很熟悉這個身影。
“你……”云忌的質問還沒有出口,她猛然掀開血色衣袍,抽出腰間的彎刀,準確無誤地——一刀刺入他的心口。
“你、你……”他圓睜著眼,不敢置信地看著她,“難道……你……”
她不覺微笑,俯身在他輕喃——
望舒走近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只見云忌慘白的臉上寫滿驚恐:“不、不!我是真的愛……”
“你最愛的人,從來都只有你自己。”懷苓打斷了他的話。
他還想再說些什么來挽回自己的性命。
可他沒能再說一個字。
懷苓拔出了刀,任由噴濺而出的鮮血將鮮紅的嫁衣染得更紅。
手起刀落,她割下云忌的頭顱,在眾人面前高高舉起:“這就是叛臣的下場!”
全場鴉雀無聲,每人的表情都不一樣,但每個人都一動不動。
他知道那是因為他們都中了巫族的術法……懷苓,她總是能讓他驚奇。
望舒仰頭看過去,正對上她居高臨下的目光。
少女的笑容,莫測高深。
又是一場江山易主的好戲。
宮變之后,事務山堆海填一般涌到他面前——捉拿叛臣,區分忠奸,穩定人心,似乎有數不清的事在等著他去做,時移勢易之際,正值百廢待興。
當他終于重又真正抓住了權柄,在日理萬機中有了一絲喘息的時間時,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懷苓。自誅殺云忌之后她便暫住于木樨閣,深居簡出,不問世事。
進入的時候他示意宮人不要出聲,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進到木樨閣的內殿,看見懷苓正坐在窗臺邊望看天際的明月。她的神情讓他覺得熟悉又陌生——那是在她還假裝癡傻的時候,也常會這樣坐在窗臺上靜靜地仰望月輪,安然而美麗的側面總是令他看得出神。
而現在雖然情景是一樣的,卻有什么不同了,或許是因為他知道懷苓已經有所不同。
“朕是來給你答案的。”他說,看著她從窗臺上一躍而下,迎著他的目光。
如今她不再偽裝,那種鋒銳逼人的氣勢便從骨子里透出來,是另一種令人難以喘息的美。
一直以來她都將自己隱藏得太好了,他被騙過,云忌亦是。
他是直到她出現在天牢要求與自己聯手的那天,才知道原來云忌與她,或者說與巫族的糾葛比他所知的更久遠更復雜——
巫族長居巫南之地深處,其族所在為咒霧所籠罩,通行之路終年云霧繚繞外人難窺其蹤,這才保證了巫族數百年的安然。
然而昔日曾有個外鄉人誤入族內,被毒蟲所傷奄奄一息,是執蘭救了他一命,更日久生情,然而此人思念故土,幾次對執蘭懇求,執蘭最終放他離開。卻不想他惦記族中的寶藏,偷偷習得了巫族術法,臨走時暗中將咒霧破出了一條通道……
“那人便是云忌,若非他留下的這個暗樁,帝君當初又怎會輕易進入我巫族之地。”
昔日天牢中,懷苓說起罪魁禍首,眼中滿是殺意。
他這才知道原來云忌與他所迷戀的那個女子還有這樣的過往,也終于明白當時自己狩獵迷途進入巫族地界絕非偶然——那會兒云忌雖然尚未受封國師,卻也是作為他最信任的臣子隨同在旁。
是云忌設計他入內,他才會遇到“山君之女”。
才有日后血染巫南的殺業。
如果沒有云忌……
不,沒有什么如果。縱然云忌是處心積慮,但迷戀上執蘭,下令血洗巫族的終究是他,他不能將所有的罪責推到別人的頭上……
“那個云忌,他想要我族的寶藏,我就偏把寶藏給別人。他以為能權傾天下,我偏要讓他自權位之巔摔下來。他是我族的仇人,我絕不會讓他好過!”
懷苓是這么說的,而對于他,她則有另外的打算。
定下追捕、廝殺、墜崖的計策,她預料到云忌必然監視了她的行蹤,所以用詐死這一招來麻痹云忌的戒心。
她更親自教給他開啟巫族寶藏的方法,讓他得以招兵買馬東山再起。
而所求之事只有一件——
“事成之后……望帝君準許我帶領族人重返巫南。”
自由,所有族人的自由。
這個要求,在天牢時他沒有回答,懷苓也沒有逼他,因為那時一切都在未定之時。
而如今功業已成,江山奪還,他也該有所答復。
“朕會開釋他們的奴籍,” 沉吟片刻,他終于說出自己的決定,“但湘國與你族仇隙已成,朕不能縱虎歸山。”
艱澀的語調,說完他盯著她看,等待她意料中的暴怒。
然而懷苓只是轉過身坐回了窗臺,并且直到當晚他離開木樨閣為止,她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五)
春花,夏雨,秋月,冬雪。
一年的時間過得很快。
復位慶典的這一天,晌午時他還在批閱奏折,一個有幾分面善的少年忽然來請罪,他想了片刻才憶起是當日曾逃亡時見過,不久前懷苓向他要了去做侍從。
少年說懷苓不見了——夜晚慶典上她應該要出席的,但是木樨閣里不見人影,找遍靈曦宮也一無所獲。
“跟上。”沉吟片刻,他放下了手中的奏章,只帶著少年從偏門走了。
偌大的靈曦宮,在其南側有一處隱秘的所在,掠開花枝進入其中,路兩邊的櫻桃林正當果熟時節,綠葉間點綴著累累紅果,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甜香。
他們不知走了多久。
最后,終于看見一點燈光。
宮燈在月桂粗壯的枝頭隨風微晃,樹下,是盛妝的懷苓。
她的手腕上纏著新鮮的女蘿,烏黑的發間別了潔白的薛荔花,她正在舞的,是奇異而絕麗的舞蹈。
沒有鐘鳴鼓樂,只有風聲與宮燈邊角的金鈴發出的輕響,但懷苓的動作就是和著這似乎毫無章法的聲音,舞出穿花之蝶般的輕盈美妙。
他怔怔地看著,隨后只覺苦澀的滋味在口中蔓延,直到身旁有人輕輕喊了一聲帝君,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已經擋在了少年的面前。
“別看……”將人攔回身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不要看。”
這不是少年該看的,這不是凡人該看的舞蹈。
這是巫族向“山君”獻祭的舞,昔日他就是在觀看此舞后,深深為那舞者所迷。那時他剛登上帝位,自以為天下之大所有的一切都該是任他取用的。
所以當執蘭回書拒絕他的求愛,巫族上下亦表示絕不會交出“山君之女”時,他被憤怒蒙蔽了心智,不惜掀起兵戈,令巫南籠罩在腥風血雨之下。
因有惡因,故生惡果。
他就不該窺視那獻給神明的舞姿。
他就不該生出那一點迷戀之心……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他連少年是什么時候退下的都沒有覺察,直到懷苓的舞終了,他才發現四下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忽然心口一陣劇痛襲來,他猝不及防,一下跪倒大口地喘著粗氣。
等這陣劇痛過去,懷苓已經到了眼前。
“近日毒發間隔的時日,可是一次比一次短了呢?”她云淡風輕的語氣,聽在他耳中卻宛如驚雷。
“你——”
難道云忌連這也告訴了她?!
這應該是只有他和云忌知道的秘密——自很久以前開始云忌便對他下毒,昔日云忌叛亂成功,亦有一部分原因是當時他剛開始經歷毒發的癥狀,終日昏昏沉沉的,沒有及時覺察朝中的異動。
這是云忌要挾他的一張王牌,以其性多狡好疑,他以為云忌不會對任何人說。
那懷苓……
“帝君暗中叫人四處搜羅解毒的藥方,又指望此事能瞞多久?”懷苓嫣然而笑,“況且……我族之巫毒,又豈是外人能輕易破解的?”
他越發驚訝,隨即想到了云忌與執蘭曾有的過往,進而心念電轉,猜到她此刻提起這件事的用意。
“你有解藥?”
她笑著點了點頭:“帝君也一定想得到懷苓欲以解藥換取什么。”
無非是她已經求過的,巫族的自由。
他不覺咬牙:“朕如何信你真有解藥……”
話音未落,她已倏然屈身,一指點在他唇間,將一顆櫻桃般的紅丸推進他嘴里。
丹藥入腹,心頭隱痛頓去,他立刻意識到眼下的局勢懷苓已經占盡了先機——數載牢獄之災,大起大落后他重掌江山,當然不會甘心在這個時候敗于毒患。
“好,朕就放你們回巫南,但你要給朕一些時間,半年為期,屆時朕親自為你族踐行,湘國與巫族永結以好!”
恨聲而言,他多少覺得受了脅迫,不情不愿。
“好!”懷苓利落地應下。
擊掌為誓,隨后他便要走。
“帝君。”懷苓喊住他,問,“剛才懷苓舞得可好?”
遲疑了片刻后他回過頭,看她巧笑倩兮,不覺繃起了臉,輕聲說:“你畢竟不是她。”
她畢竟不是執蘭。
然后他就走了。
次日早朝,他下了罪己詔,痛陳自己昔日屠戮巫族之罪。
(六)
半年之期,他要做很多事——仇隙已生不能縱虎歸山的想法他依然保留,但如今既然形勢所迫要放人,他就要盡最大的努力去避免戰禍再生。
首先認錯自然是要做的,除了罪己詔,他更親自去到巫族現在的駐地,向族中僅存的長老行叩拜之禮。
其次便是修復巫族原先的聚居之地,昔日那里被他一把火燒得干凈,他敕令原樣重建,半年之內必須完工。
種種舉措,巫族之人疑惑猜忌者有之,拒而不受者有之……但也終究還是有些人,愿意接受他釋出的愧悔與歉疚。
這就夠了,畢竟贖罪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而因為要忙這樣的大事,也是依然介懷著受脅迫的事實,他多時不入木樨閣,懷苓也沒有來見他,直到這日巫南傳回消息,重建將近完工,他有意親自去巡視一番,臨行忽然想見見懷苓,于是下朝后就往木樨閣走來。
半年之期,即將到了。
進入內殿的時候他還有些恍惚,想到等懷苓回了巫南大約今生就再不可能相見了,想到……
卻沒想到在木樨閣外吃了閉門羹。
“山君說,族人不日將歸故地,所以她要齋戒沐浴向神明祈福。”隨侍的少年如此稟告,他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心上卻涌起一陣失落。
但終究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目送他遠去,少年閃身入閣,進了內殿后只見懷苓正憑窗而立,較之半年前她的身形單薄了許多,容顏更是雙頰深陷,憔悴不堪。
“帝君已經走了。”他上前復命。
懷苓頷首,啟唇似乎想說什么,卻忽然猛咳一陣——
黑血,自嘴角蜿蜒而下。
直到望舒正式起程去了巫南之后,懷苓才結束了所謂的“祈福”,而這時,她已孱弱得宛如暮年之身。
這日午后陽光正好,靈曦宮南側的秘境里她要少年支了一張躺椅,好讓自己靠著賞花。
日影斑駁,她的臉色極蒼白,幾乎能看到皮膚下青色的筋脈。
可她卻問:“帝君走的時候,看上去還好嗎?”
“好多了,小的偷看了一回,帝君頸后的那些紅點已經都不見了。”已成心腹的少年在旁畢恭畢敬地回答,她滿意地笑了笑,卻聽少年問,“山君又是何苦瞞著此事?”
到底是有所疑惑了,她笑著想。
其實那天望舒吞下的紅丸就是解藥,只不過藥效緩慢所以一時半會兒毒性不能盡去。而她因為要以解藥挾制他所以三緘其口。而另一件事則是此藥以薛荔花的花粉煉制,卻不是尋常之花,而是要以人之心血澆灌開放的花朵方成,其實這也并不難,這世上該死的人多得是——
但她偏偏選擇以己身之血育花。
而這所有的一切,她都沒有,也不會告訴望舒。
少年侍奉她日久,不敢違背她的心意,也不敢向任何人泄露這件事,但疑惑總該是免不了。
但說了又如何?少年不會明白。
沒有經歷過一切,無論怎樣都不會明白……
“嗬。”一聲輕笑,她細弱的聲音仿佛下一刻就會消失,“阿姐死了,我又豈能例外。”
少年聞言露出了越發疑惑的表情,她看見了,也無意再加以解釋,眼前不覺浮現了當日執蘭墜崖時的情景。
那么鮮明。
那時執蘭分明想到了禍事是因云忌而起,她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最終選擇了死亡。
愛上仇敵的女人,罪無可恕。
而她,也該是如此。
這就是答案。
(七)
“帝君,這是在一處密室中找到的。”
主理重建之事的官員獻上玉匣時,他正在沉思,正確地說他在想一些事,關于懷苓的。
他想起剛到湘國時她癡傻的樣子,想起叛亂時她手中揮舞的彎刀,想起那宮燈下美麗卓絕的舞蹈。
不該想的,不該思念,不該有心……
他和她之間,終究隔著一個死去的執蘭。
還有巫族的血海之仇。
而當旁人的聲音打斷了思路,他仿佛驚醒般回過神來,漫不經心地一看,便認出那玉匣上所刻的是“山君之女”的符文——如今他對巫族的了解早已今非昔比。
抵擋不了好奇心,他打開了玉匣,里面是一幅卷軸。
隨著卷軸的展開,他越發驚訝。
薄薄的素帛上,畫著山君追逐山間之月的情形。 諸多姿態,閃轉騰挪,分明是兼具野性與美麗的舞蹈。
如那天懷苓跳的一樣。
圖影之后是巫族的文字,述說“這是‘山君之女在祭禮時跳的舞,名為“山君隨月”。
明月就在眼前,卻怎樣都無法得到。
山君會一直舞著,追隨著,直到力竭而死。
但是……只有每一代的“山君之女”本人才會繼承這舞姿。
“咣!”玉匣墜地裂為兩爿,一個玉面具從夾層里掉了出來。
他有些恍惚,眼前浮現的是昔日初到巫南,夜晚在山間所見,戴著玉面具的美麗舞者。
那迷惑了他心志的一幕。
那是誰?究竟是誰?
他近乎癲狂地展開了素帛的最后部分,那上面只有一句話——
于親族中擇人為替,隱其女真身,外方有詢,皆以替者相代。
山君之女會有一個替身,選自其親族……
“真不知道望舒是在什么地方遇到阿姐的……”靈曦宮,花樹下,懷苓仰望著如血的暮色,微微笑著說,“若是我先遇見他就好了。”
那是無比苦澀的笑。
瞥見少年在旁幾乎要落淚——她想或許自己還是說得太多了,就在剛才,她說起了一些過往……說那時巫族劇變長姐身亡,她驚懼哀痛之下失了心智,后來雖然心智漸復,那一段記憶卻依然有些模糊。
而當她完全恢復清明之時,已經太晚了。
她已然愛上望舒。
也正是因為如此,在覺察到他的毒患后,她才主動去找了云忌表示愿意投靠——望舒所中的毒應是云忌自執蘭處得來,只有知道此毒的配方才能尋找相應的解藥。
接近云忌,甚至助他叛亂,都不過是為了一探究竟。
但她始終沒有找到云忌的藏藥之地,最后無法,只得答應與他永結連理,云忌多疑,遲早也會用毒來控制她,以身試毒,便知其方。
最后果然不出她所料。
她如愿以償地找出了解藥。
“若是望舒知道解藥是用我的命換來的,必然要自責一世……”她輕笑而言,不知自己此刻該是喜悅或憂傷,而心底那種空空的感覺,一定要說的話,便是那種舍棄了一切之后的淡然。
或許這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我雖愛他,他卻殺了我族那么多人,這樣,也算我報復了……我好像聽見了馬蹄聲……”
她似乎聽見自己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
眼前所見是暮日西沉。
最后的色彩,是映在天際,火燒一般的殷紅。
而在遙遠的巫南之地,通往湘國的小路上,湘國的帝君正策馬狂奔,他急于回到自己的王都,急于去見一個人,急于去確認她的身份。
即便他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只是他卻還不知道,雖然他這一生自始至終其實只愛上過一個人,但今時今日,他卻已經注定要失去她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