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兩意8900

莫卡

楔子

騎在草杖上飛在空中的風貍抱著酒壇道：“書生，他們都問，一個凡人，不求仙也不問道，在菩提城里呆那么久是為什么呢？”

書生說：“等人。”

“喂，你上次說是為了躲人啊。”

書生好脾氣的笑了笑：“是嗎？你記錯了吧。”

東海的嫡長公主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兩意。

據說是東海王后特意取了來諷刺東海龍王的。

東海王后懷著長公主時，東海龍王也是日日笙簫，加上東海龍后三天兩日的被龍宮里養著的美人們氣著，日日毒火攻心，生下來的長公主便從胎里帶出來一道從前額蜿蜒到后耳的紅色蔓藤狀胎記，看起來就像是在娘胎里被人拿鞭子往臉上抽了一道似的。長公主生下來便是不會哭的，溺水一樣張著嘴皺著張丑臉，讓抱著她的蚌女驚得兩手發抖，差點把剛出生的長公主摔在地上。

兩意長到五歲時，“東海嫡長公主臉上長著鞭刑一般的胎記，生來便是啞女，不知是不是妖孽轉生”的傳言早已經在三界里傳開，龍王龍后甚至找來了神巫有黃為長公主枚筮。

五歲的長公主見到陌生的人時，還只會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抿著嘴角靦腆羞澀的笑。她躲在龍后華麗的衣裙之后，用手指在龍后的手腕上輕輕的寫：“母后，如果有黃說我是妖孽，您和父王，會殺了我嗎？”

龍后甩了甩袖子，斥責她：“你在干什么！站好！身為東海嫡長公主，成天畏畏縮縮像什么樣子！”

兩意聽了，只是更加畏縮得往后退了退。

枚筮的結果，東海的嫡長公主自然不是妖孽。

只是神巫有黃離開東海的那日，看著依然畏畏縮縮躲在眾人身后的兩意，握住被塞到手里的解毒丹丸，搖了搖頭。沒有誰能想到，就是這位畏畏縮縮的小公主，竟然在枚筮的前一晚，給招待有黃的膳食里下了數十種毒藥，并親自背著把斷水長劍，來威脅有黃，無論如何只許明日的枚筮結果是“大吉”。

第一章 兩意

兩意今年三百歲了，臉上的藤蔓依然沒有消失，她發不出聲音，同人交流只能用手比劃或者寫，大多數人總是皺著眉頭看她比劃完，然后搖頭表示看不明白。另有些惡劣的人即使看明白了，也故意說不明白，看她急得手舞足蹈就哈哈大笑，宛如看了一場猴戲。日子久了，兩意便不愛出宮，也不愛見人了。只偶爾心情不好時出去欺負欺負凡人，化出龍形在東海上肆意妄為一番，讓東海附近的良田沃土變成汪洋大海，看東海附近的凡人游離失所，

兩意的宮殿建在東海最深最暗的地方，她在宮殿里用幻術做了四面窗，第一面窗外是百花繚繞，第二面窗外是星斗銀河，第三面窗外是瀑布冰川，第四面窗外是煙火人間。今日兩意似乎心情格外好，把平日不常開的四面窗戶都推開了，轉著圈兒在各扇窗戶前跑來跑去。

聽到那幾個蚌女的談笑時，兩意正把手從第三面窗伸出去，讓飛流的瀑布濺濕了她的衣袖。幾個蚌女倚著珊瑚叢，拿手指了兩意的宮殿笑道：“兩意兩意，三心兩意，也不知道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面如夜叉還是個啞巴，生下來就是個笑話。嘻嘻，偏龍后也是個沒有本事的，什么龍族長公主，呵呵……”說到這里，她們紛紛拿著袖子掩住嘴，一副不小心失言說出了真話的模樣，眼神里卻是真實暢快的笑意。

兩意趴在窗欞上，歪著頭，眉眼彎彎的笑了。

蚌女們說笑了一會，便嬉笑著散去了。

兩意攔住一個落單的蚌女，示意她把剛剛那幾個蚌女的名字透露給龍宮里的美人們，就說她們正準備在龍王面前爭寵。如果她能讓美人們相信，那些美人宮殿中的位置，龍宮府庫里的珍寶、仙丹，任她挑選。

蚌女猶疑的看著兩意，兩意便親熱的拉起蚌女的手，在她柔軟的手心，一筆一劃的寫道：“我和剛剛的那幾個蚌女每一個都這么說了哦，你說她們中有沒有人已經跑去了呢？哎呀，怎么辦，那些美人是能把龍后都氣得生出丑公主的人呢，說不定，會把你打回原形變成大河蚌煮著吃了喲。”

蚌女滿臉震驚，卻立刻轉身朝著美人宮殿的地方跑去了，兩意對著她的背影天真的笑了笑。

權勢，金錢，長生不死，得道成仙，妖怪遠比凡人還要貪心而又多疑，金碧輝煌的龍宮在這些貪婪傾軋的聲音中扭曲而模糊，幾欲坍塌。

兩意朝著龍宮外拼命游去，離了龍宮的庇護，海水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她放松手腳，任海水把她推向不知名的方向。兩意在海水的包裹中，感覺到了深沉的疲憊，她才三百歲，不過是人間十三四歲的年紀，卻覺得自己已經垂垂老矣，有什么開始從內心深處腐朽。她總想與人為善，可每個人都不愿給她讓她善良的機會。就因為她長得不好看，就因為她不會說話，就因為她長得不好看又不會說話，偏偏還占著東海嫡長公主這么個好位置。

困倦卷走兩意的意識前，她腦子里迷迷糊糊的想，自己要是個凡人多好，這一世不如意，大不了等百年后輪回重來。

第二章 笨凡人

兩意是被人晃醒的，她坐起來，迷迷糊糊的打了個哈欠。

樂生在一旁有些尷尬，伸出去推她的手也僵在了一邊，不由得咳嗽一聲，道：“姑娘，我看你趴在巖石邊上，以為你溺了水，沒想到是睡著了……失禮了。”

兩意這時才完全清醒過來，眼前是個凡人男子，月色下看不清模樣，只一雙印著碧海素月的眼睛，濃黑中隱隱透著些海藍波光，像是黑蝶貝里稀有的黑珍珠。

兩意下意識的朝水中看一眼自己的容貌，發現自己并沒有使用幻化術，血色藤蔓狀的胎記依然橫隔在臉上，便奇怪的扯了扯樂生的袖子，在一邊的沙地上寫：你想救我？不怕我嗎？

樂生安靜看她寫完，笑道：“我為什么要怕你一個小姑娘？”

兩意認真的在地上寫：我的臉很難看啊。

樂生有些驚訝，一個小姑娘和別人討論起自己的容貌竟然這么平靜。他仔細看了看兩意實在不能說成是好看的臉，卻覺得，無論是怎樣安慰的話，在這小姑娘坦率認真的眸光下說出來，都是一種傷害。于是他也用很認真的語氣道：“難看嗎？天色太暗了，我看不清楚。”

兩意了然的點點頭，把臉又往月色下湊了湊，問：能看清了嗎？

見樂生還是搖頭，兩意大方的在地上寫道：那好吧，明天太陽出來你再看好了。

樂生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

樂生家住在離近東海的一座小城中，這陣子是漁汛，所以在這東海邊上建了座小茅屋，平日在這海邊巖石上釣魚，今日是見著月色別樣的好，所以起了夜釣的興致，沒想到就撿到了兩意。

兩意見樂生的魚簍空空，就知道這人想來是個笨的，于是趁樂生不注意，拿手不動聲色的往水里晃了晃。

樂生忽然覺得腳下巖石像是在晃動，天邊奔雷一般的聲響隱隱傳來，他詫異的往海面上一看，就見玉盤似的滿月下，千疊銀浪憑空起，水花落下去，竟見著墨色海面上一群群銀色的飛魚，在海面上空盲目的飛竄，像是暴雨將至時驚慌失措的飛鳥。

在這匪夷所思的月下飛魚中，兩意跳起來，兩只手掌心朝下，在樂生眼前飛快的做波浪狀，后來樂生和兩意相處久了，漸漸識得一些手語后，才知道，那時兩意是在歡快的說：“魚啊魚啊！快釣啊！”

樂生作為一個長了十八年的凡人，只能用“……”來表達他對此情此景的驚嘆。

第二日一早，樂生就被兩意推醒，扯到茅屋外面的陽光下。

兩意指了指太陽，又指了指自己的臉，然后歪著腦袋看樂生。

樂生看著眼前急切而乖巧的小姑娘，一道清晰的血色藤蔓蔓延過整張小小的臉，他伸手摸了摸那條藤蔓，輕聲問：“疼嗎？”

兩意迷茫的眨眨眼，執著的在地上寫：看清楚了嗎？你害怕嗎？覺得我是妖怪討厭我嗎？

樂生緩緩的搖了搖頭，于是兩意歡快的丟開手里的樹枝，撲上去抱住樂生。

樂生被兩意撞得直往后退，他扶住懷中很是激動的小姑娘，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背，卻不知道在他看來無比天真的小姑娘剛剛在想的是：哦，還好他搖頭，不然我就把他從海上丟下去。唔，長得還挺好看，脾氣也挺好，我會舍不得的呀。

第三章 吉云草

兩意賴著樂生在海邊的小茅屋住了下來。

每當樂生問她從哪里來，家住何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她就拿手往東海上使勁一點，再細問，就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一副“我聽不懂，我不會說話，我解釋不清楚”的模樣。

樂生每每拿她無奈，她便拉扯了人家的袖子，笑得靦腆又害羞。

樂生漸漸的能看懂兩意的手語，有時心情好了，也會由著兩意扯著他的手，教他一些。

那日，兩意說要教他怎么用手語說“樂生”。

樂生很高興，按照兩意的指揮，把右手四指并攏，拇指按在耳朵之上眉尾之下，邊按照兩意的要求上下晃動兩下，邊抬眸問兩意自己做的對不對，卻見兩意早已笑倒在地。對著鏡子一看，才發現自己被兩意教唆著做了一個“豬頭”的動作，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末了，卻嘆了一口氣。

兩意手在空中比劃了下，問：怎么了？

樂生的家族是負責飼養戰馬的，君王馬上要對鄰國開戰，可是糧草卻不足。

兩意聽了，想了想，對著樂生拍拍自己，表示小意思，我能幫你。

她把兩只手掌相對合攏，又齊齊對外平推，然后食指晃了晃，在嘴角邊虛晃了個圈；又晃了晃食指，把手掌攏在耳邊；接著晃了晃食指，右手食指中指相并，從眼角邊往前滑了兩步。

樂生明白，她在說：把門關上，不許說話，不許聽，不許看。

兩意推開門跑了出去，樂生追過去，卻發現門打不開了，連忙跑去推開窗戶，卻正好見著一條紫龍從小屋前的巖石上騰飛而去。

海風從大開的窗戶吹進來，吹亂了樂生的束發，墨色的發凌亂拍在他蒼白的臉上，看不清表情。

兩意背著一大束吉云草拍開大門回來時，樂生正安安穩穩的坐在屋中煮魚粥。兩意把金色麥子似的吉云草遞給樂生，手舞足蹈的想要解釋，卻見樂生垂眸看著手中的吉云草，幽幽道：“昔日東方朔稟于武帝，九景山植有吉云草，似麥而金黃，兩千年一開花，馬食之肥澤不饑。”他抬眸看著兩意，輕聲問：“兩意，這世上居然真的有吉云草，你一個小姑娘，是怎么知道這些的？九景山在何處，你又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去而復返的？”

兩意靈動的眸光轉了轉，睜大眼睛，擺出一副“我聽不懂，我不知道，我說不好”的模樣。

樂生將她攬進懷里，嘆息著問：“為什么呢？”

他問的沒頭沒腦，兩意卻手舞足蹈的要回答，偏偏人被抱住，沒法在紙上寫也沒法比劃給樂生看，就干脆把臉挪開一點，用手指在人家心口一筆一劃的寫：因為我喜歡你啊。

不論你的問題是什么，我也只有這一個答案。你不害怕我，不討厭我，聽我說話，陪我笑，所以，我喜歡你啊。

樂生覺得，自己心口上落下的每一筆，都像一道刻痕，當兩意寫完，那些橫豎撇捺，便織成了一道網，狠狠的裹住他的心臟，網隨著心臟的跳動越收越緊，連他的五臟六腑都不可抑制的疼痛起來。

第四章 屠龍

樂生帶著吉云草回到他的家族已經有一陣子了，海邊的小茅屋經不住彪悍的海風早已四處漏風，兩意不得不回東海學了些法術來修葺它。

龍宮里的那些美人說，凡人多數負心，要是許了你“去去就回”，多半是一去不回了。你沒聽說過那些上京趕考的書生遇到美貌狐妖的故事嗎？狐妖們為了這些負心人丟尾巴的挖心的剝皮的都快把狐族死絕了，你不信？這幾年你是不是已經很少聽說狐妖的故事了？因為癡心的狐妖都挖心剝皮掉尾巴化成灰了呀。

兩意不相信，就算狐妖的故事是真的也和她沒關系。第一，她不是狐妖，她是東海虬龍；第二，樂生不是書生；第三，樂生只是回家了，沒有上京趕考。所以以上推論全部不成立。

美人們笑成一團，眼淚都給笑了出來。卻見著兩意用手指點著水泡，繼續寫道：最后，如果樂生騙我，可憐的那個也不會是我，因為我會把他剝皮挖心化成灰的喲。

好在樂生沒有給兩意這個機會，又過了數月，他如約回來了。

兩意從小屋子沖出去抱住他，甚至沒有注意到他身后浩蕩的隊伍。

“你……居然還在？”

樂生語氣遲疑，像是歡喜，又像是苦悶。

兩意眨眨眼，當然啊，說好等你回來的嘛。

樂生笑了，慢吞吞的說：“兩意，你上次幫我找的吉云草，立了大功，君上封了我做駙馬。只等我，屠龍成功。”他原本，出現在這里就不是因為什么魚汛，而是東海附近因為妖龍肆意妄為而水患泛濫，君上派他來屠龍。吉云草是個試探，在證實兩意是龍后，他卻想放了她，所以回帝都后幾番拖延，只希望兩意早已經放棄等待離開了這里。

兩意還不知道什么是駙馬，聽說樂生要屠龍，也只是抱著樂生的手臂在心里盤算：家里有哪個叔伯家的龍是個沒用的好騙的，唔，要是龍宮里的那些討厭的美人是龍族就好了……

樂生蹲下來，看著兩意，涼涼的手指撫過她天真的臉上那道血色的藤蔓，溫和的道：“兩意，我放你走，好不好。”

兩意歪了頭問：為什么？

“因為我要娶公主了。”

這次兩意聽懂了，她抓住樂生的手指，另一只手還是比劃著問：為什么？

“因為，公主很漂亮。”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兩意的眼中落下來，她委屈極了，她愿意為樂生做很多事，可是長得不好看，是她無法改變的事。

“兩意，你要知道，我是個凡人，凡人重色相。你很好，你對我也很好，可是，因為你不好看，我沒法喜歡你。”

兩意兩只手握著他的手指，定定的望著他，身上忽然籠罩了一層紫光，她幻化成紫虬龍凌空而去。跟著樂生一起來的將士紛紛架起弓箭，樂生卻喝道：“誰敢？！”

眾人眼睜睜的看著虬龍消失，樂生負手立在巖石上，海風打亂了他墨色的發，那表情，像是微笑，又像是在哭。

第五章 前往昆侖

風貍從巢穴中伸出腦袋四處望了望，見沒人，就竄進草叢里四處摸索，尋著一根空心寸長的草杖，就對著樹上的鳥一陣亂點，樹上的鳥雀立刻噼里啪啦的掉到地上。它心滿意足的準備去撿，旁邊卻忽然撲過來一個人影，要搶它抱著的草杖。風貍緊緊抱著不放，腦袋上便被人啪啪打了幾下，它喊著疼伸手抱腦袋，手里的草杖就被兩意搶走了。

兩意看著抱著腦袋在地上滾來滾去嗷嗷亂叫的風貍，用手中平淡無奇的草杖戳了戳它的大尾巴，然后在地上寫道：這就是風貍杖？被它指到的飛禽走獸立刻就會死，要是有愿望拿它點一點，就能實現？

風貍不滾了，用憤怒的眼神盯住被當樹枝在地上劃拉的草杖，嚷嚷道：“你聽誰說的？它不過是我用來撲捉食物的，要是能實現愿望我早拿它成仙了！”

兩意失望極了，她曾聽說東海之北有妖物風貍，隨身有一根風貍杖，可以實現人的愿望。所以才跑過來在這風貍的洞穴處守了好久——她原本想拿這風貍杖對著樂生點一點，讓他喜歡上自己的。

風貍接住被丟回來的草杖，藏在自己的大尾巴下面，抱著尾巴把自己整個圈起來，只露出兩只圓圓的小眼睛盯著兩意丑丑的臉，它以為這個小姑娘的愿望是把自己變好看，就說：“喂，看在你沒搶我的草杖的份上，我告訴你一個地方吧，從這往西北去，有座昆侖山，山上有無數靈芝仙草，肯定有辦法把你臉上的胎記去掉的。”

它說著又把自己的草杖拿出來騎上去，大人有大量的說：“來來，我帶你去吧，我正好要去那邊的菩提城，這天天有人來和我搶風貍杖還打我，沒法活了啊……”

話沒說完，就見眼前的小姑娘凌空化作一條虬龍向著西北飛去，帶起的旋風把風貍整個卷到了空中。

暈頭轉向滿臉草葉子的風貍：“……”

昆侖山的弟子看到兩意并不驚訝，他們早就知道這位公主會有一天為求藥找上門來。她臉上的那塊胎記，是她的情根，并不是去不掉，而是滅了情根，就斷了七情，從此之后，這位小公主就再也不識得愛恨。

兩意聽了卻毫不在乎。她覺得她這輩子，恨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愛，也給了別人，余下半生，愛恨于她的用處并不大。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昆侖弟子卻搖頭，說：“龍后懷你的時候妒火攻心，你不會說話，是因為你身上的執念太重。要是斷了你的情根，再去了你的執念，你離入魔，就不遠了。”雖說斷情根去執念，是一念成佛，一念入魔的境界。但是眼前的小姑娘，怎么都讓人覺得會是一念入魔的那位。于是無論兩意接下來怎么磨，昆侖弟子都不肯幫她恢復聲音。

第六章 色相

今天是駙馬迎娶公主的日子，王宮內外皆是喜色滿目。樂生穿著吉服，一個人安靜的坐在掛滿紫藤花的花墻邊。忽然一陣風，紫藤花長長的花藤飄起，花簾后露出一截藕色衣袖。

樂生猛得站起來。

他看到淺紫的花簾后，站著一個女子，藕色留仙裙，眸光靈動，面容明媚如朝霞。她指了指自己，右手手心輕輕撫過左手手背，然后，白凈細長的指尖點向樂生。

樂生頓在原地，那一點像是正點在了他的心口上。

他知道，她在說：我喜歡你。

“兩意……”

兩意彎起唇角，乖巧而又靦腆的笑了——色比春花，容貌無雙。

風停了，紫藤花簾后再無人影可尋。

樂生在原地站了很久，緩緩的笑了。

“兩意，你想讓我后悔，我，便如了你的意吧。”

民間盛傳，駙馬樂生，一生癡迷尋仙問道，棄了嬌妻富貴，踏遍四海，追尋水晶宮與虬龍，瘋魔一世，最后聽信了一個幼童“水晶宮自然在深海之底”的戲言，從東海上跳了下去。也有傳言說樂生做了一只竹筏，行至東海，忽而海面狂風大作，一條紫色巨龍從海底竄出，將樂生卷了去等等。

兩意沖沖忙忙的趕到地府，正見著樂生在奈何橋邊準備飲孟婆湯。她隱了身形，在湯碗中放了件物什，見樂生無知無覺的喝了下去，才滿意的走到一邊，抬手狠狠給了樂生的魂魄一個巴掌。

十九年后，臨近東海漁村的一戶漁家，出生一個男孩，生來帶著一塊巴掌大的紅色胎記，生生壞了他一張白凈俊秀的臉。

龍宮里的美人說，人都重色相。樂生不喜歡兩意難看的樣子是正常的，如果樂生是個丑人，兩意說不定也不會喜歡樂生。

兩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也重視樂生的色相，所以冷眼等到樂生陽壽盡了，就把自己的內丹分出一部分放進了孟婆湯，讓她能找到下一世的樂生，又一巴掌壞了他的相貌。

這一世的樂生已經十八歲了，夜深了，他茅屋中的燭火卻還亮著，他正準備去采珠。在民間是禁止私自采珠的，但是他需要一筆錢，來迎娶鄰家和他青梅竹馬的啞女。

茅屋的窗戶突然被風吹開，一顆顆圓潤的明珠被從窗口扔進來。

“兩意，你來了。”樂生笑著看站在屋外的女子，這個他并不認識，卻從他出生就時常出現在他周圍的女子。

兩意冷冷的看著她，白皙的手指劃過夜空，問他：這些珠子，夠不夠。

樂生把珠子撿起來，放到她手中：“兩意，謝謝你，但是我不能要你的珠子。我要自己去采，才能作為我娶妻的聘禮。”

兩意把珠子推回去，手指在樂生的心口寫：珠子給你，你不娶她。

她寫得很用勁，樂生甚至能感覺到她指尖的冰冷。

樂生還是搖頭，兩意瞪住他，更加使勁的在他心口戳道：不許娶她！你娶她，我怎么辦！

樂生被兩意戳得心口疼，好笑的抓住寫完了還在使勁戳他心口的手指，溫聲道：“兩意，我一定要娶她，她和我一起長大，孤苦無依，又不會說話。你……你容貌傾城，家境想來也是很好，你擁有的很多，我……并不值得。”

兩意看著這一世不再英俊的樂生，她看了十八年，卻從來不覺得這個樂生和上一世的有什么區別。他甚至更加情意雙全，只是那情意卻沒有放在她身上。

兩意放開手，神色淡淡的看他。

樂生被她看得有些心慌，在他的記憶里，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兩意。他甚至以為她會突然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掉或者拉著他的袖子耍賴，他不記得什么時候見過那樣的兩意，卻知道她不該是這樣神色淡漠的模樣。

沒過多久，村子里來了個年少多金的俊俏公子，一眼看中了那個啞女，每日里對著啞女各種殷勤糾纏，終于有一日，那個啞女衣著華貴的站到樂生面前，低頭不敢看樂生的臉。

樂生看著眼前金玉富貴滿目嬌羞的女子，笑著問：“你會后悔嗎？”

那女子搖頭，于是樂生將自己采來的珍珠送給她做了賀禮。

過了兩年，傳來這女子被休棄的消息，又過了幾年，聽說那女子在饑寒交迫中死去了。

樂生問過兩意，那個突然出現的俊俏公子，是不是她派來的。兩意只是在地上緩緩的寫：是她自己選的。

樂生笑了，他點點頭，說：“那兩意，我也自己選——我寧愿孤老終生，也不選你。”

兩意困惑的看著他，她還是沒有哭，整個人都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看著比哭還要可憐。她突然想起她宮殿中的四面窗子，每一扇窗外都有良辰美景，卻都只能隔著窗子看，一旦她走出去，美好的幻術就會消失，她有的只是最深沉的冷意和黑暗。

第七章 茶樓書生

西北的昆侖山下有數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因依靠著昆侖廣博的道法仙氣，常年人煙鼎盛，其中有一座城，喚作菩提城，城門上留有仙符銘文，凡心懷叵測身有戾氣者皆不得進。城中多得是無法無天的小妖怪，背著長劍的道士，拿著念珠的和尚，也有機緣巧合入得城來，沒被滿城的小妖怪嚇跑，反扎了根落下腳來的普通凡人——譬如某位開茶館的書生。

茶樓里吃點心的風貍騎在草杖上，滿茶樓的繞著書生飛。

書生拍拍它毛茸茸的的腦袋問：“你怎么還不回家？”

風貍嘟囔道：“我害怕。最近城門上的仙符被北海的龍女撞壞了，指不定什么壞人就進來了。我跟你說，有很多人要搶我的風貍杖的嗷……”

風貍說著，突然抱緊了自己的草杖，炸著毛就往自己家躲去了。

書生挑眉，轉身，就見茶樓的門口倚了個人，藕色留仙裙，容顏無雙。

靜靜看過來的眸光，對上他，便平白多了前世今生的糾纏，終是書生展眉笑道：“兩意，你來了。”

是了，菩提城里的妖怪和人，都只因他穿著書生袍，便都“書生”、“書生”的喚他，時間久了，他都快忘記了他自己的名字。

他的前一世和這一世，都有同一個名字——樂生。

兩意已經不確定，第一世的樂生是不是長這個模樣，實際上若不是他身上有她的內丹，她根本認不出他。兩世數百年，支撐她至今的，不過是想要問樂生一句：你最初的最初，究竟是不是喜歡我的？

書生笑著遞給她一杯茶，道：“我不記得了。”

他雖是個凡人，卻因為轉世的時候都得了兩意的兩分內丹，且因著兩意留在內丹上的執念，前世的記憶已經慢慢想了起來。在漁村的時候，他遇到了在他家門口偷偷摸摸看著兩意的風貍。

風貍告訴他，它心里一直很不安，因為是它把兩意帶到昆侖的，它原本只是想要幫她，但是兩意現在已經沒有了情根，又把內丹分出了大半給樂生，如果再滅了她的執念，她要么入魔，要么會死。

樂生想，兩意的執念，無非與他有關，他不想看著兩意死。

于是他對兩意說“我寧愿孤老終生，也不選你”，然后讓風貍幫忙，趁兩意回龍宮時，用風貍杖帶著他，來到了昆侖山下這座可以遮蔽氣息的菩提城，讓兩意無非找到他。只是許是天意注定，好好經歷了幾百年的城門，竟然前些日子給撞破了。

兩意皺眉看他，站起來要走，卻被書生拉住了袖子，書生像很多年前兩意耍賴時的那樣，仰著臉，對兩意說：“你又要走？每次都是這樣，不高興就把我丟下，我去找你也找不到。”

兩意整個臉都要皺成一團了，她心里糾結著：是……這樣嗎？好像哪里不太對啊……

書生瞥見她的表情，輕笑一聲，在兩意疑惑看過來時，把臉埋進兩意藕色的長袖中，說：“你想知道，就留下來。我會慢慢想的，想一輩子，總會想起來的。”

兩意眨了眨眼，抬起手正想比劃，卻被書生一把握住，書生滿臉無辜的說：“你說什么？我看不懂手語，我也不認識字，你是同意了嗎？好，同意了我帶你去廂房休息吧。”

滿臉迷茫糾結的兩意：“……”

入夜，書生看著兩意熟睡的臉，過往種種清晰的在腦海里一幕幕劃過，他無比想念那個丑丑的會跟他撒嬌耍賴的小姑娘。

“你的執念是我曾經的心意，我最寶貴的，卻不是你的愛情，而是，你。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你……”

書生在月光下握住兩意蜷縮在身側的左手，把拇指壓在食指根部，右手手心從兩意左手拇指緩緩擦過——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