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紀英
2013年3月18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主持召開新一屆國務院第一次常務會議,研究加快推進機構改革。
當天,新華社關于國務院常務會議的通稿中出現了“整合城鎮職工基本醫療保險、城鎮居民基本醫療保險、新型農村合作醫療的職責”的字樣。
此前8天,時任國務委員兼國務院秘書長馬凱(現任國務院副總理)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作了名為《關于國務院機構改革和職能轉變方案的說明》(以下簡稱《說明》)的報告,其中跟醫保統一管理相關的內容只有短短一句:整合城鎮職工基本醫療保險(以下簡稱城鎮職工醫保)、城鎮居民基本醫療保險(以下簡稱城鎮居民醫保)、新型農村合作醫療(以下新農合)的職責,由一個部門負責。
只言“整合”,未提及具體由哪一部門負責,已清楚無誤地表明,究竟是衛生部門還是人保部門統管醫療保險,仍無定論。
1998年成立的城鎮職工醫保、2007年成立的城鎮居民醫保,由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統管;2003年啟動的新農合,則由衛生部(現為國家衛生與計劃生育委員會)統管。同為醫療保險,卻分而治之,不僅與公民基本權利平等、公共服務均等化原則相悖,也讓醫療保險在現實運營中,出現了城鎮居民醫保與新農合“搶食”的怪像。在城鎮化大潮來襲、城鄉統籌已難阻擋的今日,“隔江而治”已難持續。
問題是,三大醫療保險在短短十數年內從無到有,在擴充為全民醫保的同時,也滋生了龐大的部門利益,任何一方,均不情愿放棄“唐僧肉”。在多個因素推動下,新農合收歸人保系統呼聲日漸高漲,人保部開足馬力,提前預熱接收工作;而衛生系統則展開自救,以期在“三定”方案(定職能、定機構、定編制)出爐之前,扭轉不利局面。
按照慣例,歷次機構改革的“三定”方案最遲于6月塵埃落定,這同時是數萬新農合從業人員命運的決定時刻。
同樣是3月18日,人保部下屬的中國醫療保險學會低調召開了一次研討會,與會人士包括人保部智囊團成員,以及地方人保系統工作人員,在這次研討會上,如何承接新農合成為了議題之一。比如針對2012年新農合當年基金使用率為105%、 首次超支的問題(但是累計結余25%左右,整體上而言基金結余控制在合理范圍內),與會者討論了控費的路徑和方法,顯然,他們已經在著手承接新農合。
中國醫保學會秘書長熊先軍表示,實現城鄉居民醫保的整合打通是大勢所趨。
人保部一位人士態度肯定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接收新農合的可能性為90%?!?/p>
事實上,盡管在中央層面,新農合的主管部委是衛生與計劃生育委員會。但是在地方層面,除了江蘇常熟新農合“吞并”了城鎮居民醫保,最近幾年,新農合移交到衛生系統、城鎮居民和新農合的逐步統一管理已經漸成氣候。
據《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統計,目前已經有6大省級地區 (天津、廣東、重慶、青海、寧夏、新疆生產建設兵團),28個地級市和79個縣的城鄉居民醫療保險制度已經逐步整合到人社部門管理。

其并軌路徑之一就是新農合和城鎮居民醫保。起草過新農合創始文件的一位人士表示,城鎮職工醫保是根據就業原則,直接從工資中扣除保費,屬于強制繳納,籌資水平比較高。而城鎮居民和新農合都是自愿參加,個人繳納比例較低,財政補貼較多,整體籌資水平和報銷待遇更為接近,所以在三網“融合”方面,目前可行的就是城鄉居民醫保先行整合。
據《中國新聞周刊》了解,目前城鎮居民醫保和新農合的財政補貼標準已經統一,均為240元/人/年。
相形之下,衛生系統沒有人保系統底氣足,但并不服氣,并幾度揚言:誰管得好,就交給誰管!
此言非虛。衛生與計劃生育委員會提供給本刊的資料顯示,2010年,新農合基金結余率為9.21%,累計基金結余率為30.52%;職工醫保和居民醫保當年基金結余率分別為17.27%、24.58%;累計基金結余率為119.87%、86.44%。
結余率與報銷率此消彼長。結余率低,意味著民眾福利增加、基金管理方水準更高。
另外一個讓新農合一位不肯具名的負責人頗為自豪的數據則是,截至2010年底,全國社會保險經辦機構共有工作人員150376人,人均管理2877名職工醫保和居民醫保參保人員;全國新農合經辦機構共有工作人員52294人,人均管理15987名參合人員?!拔覀冞@么少的人還管這么好!”

有鑒于此,衛生與計生委提供給本刊的數據顯示,超過七成的發達國家,醫保管理權歸屬衛生系統。衛生系統的天然技術優勢,足以消弭醫生帶來的信息不對稱難題。
然而,這一國際通行規則在中國大陸卻行不通。熊先軍指出,由于目前公立醫療機構仍然附屬于衛生部門,政事和管辦沒有徹底分開。把醫療保險基金放在這個體制下管理,實際上形成衛生部門一手“托兩家”的局面。只有醫療保險基金的管理從這個體制里抽離出來,才能建立對醫療服務激勵和制約相結合的機制(即買方與賣方博弈的市場機制),徹底改革現有的計劃經濟的醫療衛生體制和制度,否則醫療衛生體系會缺乏改革動力,“如果買方和賣方的經辦權都收歸衛生系統,豈非左右互搏”?
集合兩家部委的相關人士的觀點,城鎮化、城鄉統籌的大局和衛生系統一手“托兩家”的短板,是決策層傾向于將新農合劃歸人保系統統管的原因。衛生系統一度提出,不要求統管醫保,只要求保留新農合,但伴隨著機構改革方案的出臺,這一設想已被否定。
2月28日,中共十八屆二中全會閉幕,醫保整合到一個部門成為定局。衛生系統迅速轉向,拋出了兩個方案供決策層選擇:其一,放棄公立醫院經辦權,只管醫保;其二,收回醫保政策制定權,經辦權歸屬人保部。
然而,距離“三定”大限已近,衛生系統的兩個自救方案均難以在短期內補上短板。首先,公立醫院政事分開、管辦分開改革一直推行不力,是新醫改實施4年以來,5項配套改革中進展最為緩慢的一項;其次,醫保固然也需管辦分離,但其要義在于政策監管方與商業機構(包括非營利機構)相輔相成,而非兩個政府部門“一上一下”。
如此一來,新農合繼續留在衛生系統的可能性已越來越小。
3月18日,前述新農合負責人頗為傷感地表示,如果新農合最終歸屬人保部,她也“不會過去”,而是選擇退休,“辛苦做了10年,我很難接受就這么交給人保部門。”
一位出身于人保系統、一度擔任國家醫改系統要職的高官私下里頗為同情新農合。這位高官回憶,2002年的一次國務院常務會議上,國務院研究啟動新農合試點。作為社會保險的大管家,當時的勞動和社會保障部(即人保部前身)不肯接手新農合。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分管衛生和醫保的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當場說道:“文革”前后,毛澤東主席批評衛生部,說這是“城市老爺衛生部”,現在則是“城市老爺勞保部”。
勞保部“暫時放棄”新農合的舉措,亦屬不得已,“我們沒有腿”,一位人保部人士坦承。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衛生系統,由于村衛生室、村醫的存在,衛生系統的觸角直抵鄉村。
從2003年開始成為衛生部新農合專家組成員的蔣中一,倒很理解勞保部的“推諉”,他在3月18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參與的官員普遍覺得難度非常之大:“由于基層政府亂收費等,農民對政府信任度不高,他們擔心交了錢受不了益。而且農民本來收入就低,說服他們愿意參與新農合很難。”
當時的衛生部最終咬牙接下了新農合,醫保分江而治的格局就此確定。
衛生部“咬牙”的原因在于,新農合啟動之初,財政部扶持的資金,僅有區區兩億。而彼時中國農民總數,不少于9億人。
為了說服農民積極參與新農合,財政部門給首批參與新農合試點的每個參保農民補助10元錢,此外農民自己拿10元,省、市、縣三級財政再共同拿10元;同時擴大合作醫療統籌層次,由過去的村、鄉鎮提升到縣級,農民以“家庭”為單位自愿參保。
衛生系統的知情人士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由于難度太大,2004年,中央曾經要求新農合試點工作暫不擴大,謹慎推進。
謹慎的原因第一是籌資成本太高。據《財經》雜志報道,河北某試點縣的籌資成本大約要占到合作醫療基金的30%以上,如此之高的籌資成本,將導致新農合無法持續。另外一方面,由于當時關于新農合的報銷細則尚未落定,在具體操作過程中,農民所能得到的好處大打折扣。“其中一些縣市,當時新農合基金僅僅給農民支付20%,80%都沉淀下來了。”知情人士回憶說。
歷經4年試點,在解決了諸多難題之后, 新農合制度的框架和運行機制基本形成。2006年底,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強調把解決好“三農”問題作為全黨工作重中之重。會議提出新農合推進要全面提速,2007年實現覆蓋全國80%以上縣(市、區)的目標。
從2004~2012年,全國新農合參合人數由0.80億人增加到8.05億人,實現了醫改要求的90%的目標。
而新農合籌資總額則與報銷水平成正比。新農合當年籌資總額,從 2004年的37.24億元,增長到2011年的2047.57億元,增長近55倍。
具體到人均實際籌資水平,則從2004年的46元增加到2012年的300元。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幾年間,盡管新農合年籌資總額增長了55倍,但是農民個人繳費比重自2004年以來總體呈現下降趨勢,2004年為33.14%,2011年降至14.73%。
根據衛生部前部長陳竺在2013年全國基層衛生與新農合工作會議的講話,2012年,新農合實際報銷比例達到了55%左右;2013年,這一比例則有望提高5個百分點,平均達到60%左右。
“實事求是地講,衛生系統在新農合上立了頭功”,前述國家醫改系統高官表示,“兩個億的時候你不要,現在超過千億規模了又想拿走,這對衛生系統確實不公平”。
在人保部“一統醫保天下”大局已定的情況下,醫保整合后的考驗亦會隨之而來。
首先,全國數萬名新農合經辦人員的去留,必將成為新監管部門的新挑戰。
其次,政策制定權和經辦權集于一身,令人保部權力膨脹,醫保管辦分離改革或將更難推進。接近人保部的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地方已經試水的城鎮職工醫保經辦商業化改革(河南新鄉、洛陽、廣東湛江、江蘇江陰等),在人保部層面均未獲肯定。而始自去年夏天的大病醫保經辦商業化原則,雖經國務院醫改領導小組組長李克強親自確定,但大半年過去,卻已遭遇執行難題。
城鎮化大幕開啟之際,降低農民工市民化門檻,正是改革最為迫切之處。而農民工社會保障覆蓋面的不足,恰恰抬高了農民工市民化的門檻。發生在深圳等地的醫保轉移接續風波,令醫保管理條塊分割、各省各自為戰的碎片化格局顯露無疑。
“農民工流動性大,如果不能解決醫保異地報銷,農民工市民化就無從談起”。國家發改委城市與小城鎮研究中心主任李鐵說。
由是觀之,醫保整合只是第一步,醫保管辦分離改革仍是治本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