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的音樂劇《悲慘世界》,影片結尾街壘壯觀,革命的鮮腥味兒很好聞,但我想的是,冉·阿讓也許不該出現在這個畫面里。如果是中國導演來編,應該會把老冉搞得更糾結一點,他的靈魂還沒看見上帝,就該躲在一邊觀望一下,看看他這個污點證人能否得到豁免。以最普通的生活經驗,我們有實力摒棄所有的浪漫,編出一個真正的悲慘世界。
老冉第一次犯事,是為了給妹妹的兒子偷塊面包。他假釋后再次犯事,是因為如果他按要求拿著那個假釋令到處展示,用工單位就沒辦法不歧視他、他也就找不到飯吃。他偷了主教的銀器比偷面包嚴重,不但沒受懲罰反而因罪得福發了財,他覺得既然天意如此,自己這種有善根的人完全有理由繼續腆著臉活著,所以他在這個神下撕了那個文件,偽造了新的身份。他珍惜這偽造的新身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像地下黨一樣勤勉小心地過日子,他混得不錯,一直做到市長的位置。他有一次勇敢地站出來宣布自己的真實身份,但只是為了救那個被抓錯了的替死鬼,他不曾真的想過投案,他總覺得自己一向是個有良心的人,所以罪不當罰。他繼續對監獄長說謊,他繼續說謊是為了去做他認為更有意義的仁義之事。老冉的糾結你熟悉么?或者,已經熟悉到不再糾結了?
誰都心疼、喜歡老冉,討厭那個監獄長,其實,和監獄長相比,老冉倒像是個十足的大反派,一個懦夫,他所做的事,白話叫做“走一步看一步”,用心理學術語就叫做理性決策,那是一個完全社會化了的成年人都會做的事。相比之下,監獄長的信仰單純而持久,他不會一直糾結,在兩難之境能舍生取義,他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他做了老冉做不到的事。他很可能是老冉心中的偶像。所以這個監獄長當不了黑幫老大,也不是陰險的敵人。
我們熟悉的黑幫情節里,新馬仔常被派去先殺個人,所謂手上沾血,然后就可以甘心同流合污,追隨大哥走到天昏地暗。陰險的敵人考驗我臥底的時候,也經常讓他去手刃原先的同志,這一招如果成功了,即使其臥底身份永不暴露,他也難逃日后的內部清洗,或夜半時分的內心煎熬。黑幫大哥和普通馬仔的區別在于,他總在考慮怎么操控別人,一手遮天。讓他的弟兄們都有案底,是首先要辦的事。誰要是還清白著,誰離攤上事兒也就不遠了。
可能你聽過有一首歌叫“為什么愛情讓每一個人都心碎”,你是否聽過另一首歌“為什么這個世界讓每一個人都犯罪?”“犯罪”不一定指真的犯了法,而是指對自己的良心犯罪。
有哪一個守法商人沒避過稅,沒給自己的競爭對手下過藥?有哪一個小有權力的沒收過一袋茶葉?如果說無商不奸,無官不貪還有點“傳承”,那么有哪一個所謂的學者沒虛報過成果,沒從項目里倒騰過錢?有哪一個醫生沒開過沒必要開的藥?有哪一個記者沒寫過違心的字?有哪一個學生沒用過別人的現成作業?
我在某大學上學,經常需要在某大學校門外停車。停車的時候,收車費的問我停多久,我每次都很誠懇地說“就一會兒”,然后等到天黑,估摸著收車費的下班才出來,拔掉雨刷上夾的條,開回家去。如果我上一天學的停車成本不是130元那么貴我就不用說謊,如果某大學可以允許我有資格購買出入證我也不用說謊,如果車輛購置稅很高導致我買不了車我也不用說謊,如果打車很方便我也不用說謊,如果大街上空氣好我也不用說謊,如果對北京公交甘之如飴我也不用說謊,如果收車費的可以盡忠職守堅持等我出來收費我也沒辦法說謊。
每個人都先是得到一些不合理的安排,又得到一些鉆空子的機會,然后就只好像老冉一樣忍受說謊和被嚇的精神折磨茍且過活,老冉被這種折磨搞得很慘,一輩子不敢愛,我們已經進步很多了。
如果存在這么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里每個人都是老冉,那會是多么脆弱和可憐。若覺得可憐就該救贖,若要救贖就得指證,如果你想要指證,你也只能做個污點證人。問題是,污點證人能否得到豁免?這一點沒解決,老冉就只能是老冉,不可能改行當監獄長。“北京人打開窗戶就能吸上免費的煙,上海人打開水龍頭就能喝上排骨湯”。對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我們都能安之若素。要不然怎樣?浙江已經抓了個死豬之主,就像當年抓的奶農。這預示著,仍然沒什么可以救贖。
在雨果手中,宗教承諾了豁免,法國可以得救。
曹紅蓓
(林紫心理機構北京中心副主任咨詢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