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5月31日,23歲的鄭媛媛穿著鵝黃色的短袖T恤,從城管執法車上走下來時,幾米開外的人行橫道上已經亂成一片。
這里是延安市的主城區圣地路附近。她的7名同事,打算查扣此地美利達自行車車行門前停放的幾輛山地車,遭到車行老板劉國峰和幾位車友的阻攔,雙方的爭執很快變成撕打,引來路人駐足圍觀。
有人用手機拍了現場視頻。視頻中,鄭媛媛走進人群,與迎面過來的車友爭吵,繼而發生撕打。當她再次出現在畫面中時,已經仰面倒地,事后醫生診斷,她被人打斷鼻梁骨,額骨和眼角也有幾處骨折,需要手術。
視頻很快通過網絡廣泛傳播。人們驚訝和憤怒的細節,倒不是鄭媛媛受傷倒地,而是她的同事、21歲的穿著城管制服的青年景鼎文。在與店家的撕打中,他雙腳跳起,重重踩在早已倒地、側臥、并雙手掩面的車行老板劉國峰頭上。
事后驗傷證實,劉國峰的頭骨多處骨折,縫了7針。
隨后,延安市發布官方公告,宣布:此次事件中的城管,有2人為正式工,其余包括景鼎文在內的6人,都是“臨時聘用人員”。事發后,涉事的6名臨時協管員均被解聘,其中跳踩傷人的景鼎文被刑拘,劉兆瑞被行政拘留。
6月8日,鄭媛媛還躺在延安大學附屬醫院急癥病區耳鼻喉科。這個23歲的農村姑娘,說話句子短促,不加修飾,聽起來讓人覺得有些“沖”。
她說自己還沒有結婚,是個農村人,2009年延安市公益性崗位招聘時,她應聘上了這份工作。
“這幾年因為工作也受了不少委屈,也挨過商戶的推搡和毆打;這一次,沒想到這么嚴重。”嚴重的后果之一,便是她被解聘了。
延安市城管局稽查支隊副支隊長段玉亭證實了鄭媛媛的話。延安市城管監察支隊(以下簡稱監察支隊),屬于延安市城管局的下屬單位,聘用臨時協管人員均為延安市政府人社局提供的公益性崗位工作人員,協管員的工資由政府發放。
2008年調入延安市城管局任黨委書記的侯世懷,在30層城管大廈7樓一間近百平米的辦公室里,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獨家采訪。
他說,在延安市城管局的工作中,城市監察執法占五分之一,監察支隊是副縣級建制,下轄鳳凰、南市、寶塔三個大隊,主要負責寶塔區的城市管理,共有編制139人,“包括大隊和支隊機關工作人員,也包括已經進入傷殘病退的人員,也包括了向外抽調的人員,上級抽調或者外派辦事處抽調。”
而據《延安日報》,從2006年起,延安市開始打造一個兩倍于目前城區的新城,計劃將中心城區面積由2005年的25平方公里增加到36平方公里,中心城區人口將由原來的47萬人達到60萬人。
這些變化,給編制有限的延安市城管監察支隊帶來更大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臨時協管員應運而生。不過,侯世懷承認,“臨時協管員素質低,容易出問題。”
段玉亭向《中國新聞周刊》提供了一份此次涉事城管臨時聘用人員的內部資料:景鼎文,21歲,初中學歷;馬瑞,30歲,初中學歷;劉兆瑞,21歲,初中學歷;康文寶,27歲,高中學歷;馬明,35歲,中專學歷;鄭媛媛,23歲,大專學歷。其中,馬瑞的分工是司機,康文寶則負責攝像。
侯世懷解釋臨時協管員的招聘標準,“是政府站在解決就業的角度設置的公益性崗位,我們局自己沒有權力獨自招聘,支隊經費也緊張,自己找人的話,薪水發不上,所以只能依賴有政府財政支持的公益性崗位。”
在勞動保障部《關于開展下崗失業人員再就業統計的通知》(勞社廳發[2003]4號)中,對公益性崗位的解釋是:“主要由政府出資扶持或社會籌集資金開發的,符合公共利益的管理和服務類崗位。”
一份延政發[2006]64號文件也證實了侯世懷的說法:從2006年起,全市每年開發公益性崗位1000個。該文件同時說明,這些公益性崗位按照“分級管理、分級負責,統籌開發、促進就業”的原則,面向社會,公開招聘。目前,延安市城管監察支隊共有此類公益性協管員55名。
段玉亭說,政府對公益性崗位的要求是學歷一般在大專以上的畢業生,而具體到稽查支隊聘用執法人員、協管人員,傾向于兩種應聘者,一是應屆畢業學生,文化程度高,素質也相對高些;二是部隊復轉軍人,曾在部隊接受訓練,組織紀律性較強。
鄭媛媛便符合第一種傾向的應聘者。她曾在接受采訪中解釋她應聘到城管監察大隊的原因:“我中學畢業后考入大專,因為從小就不愛學習,根本就沒心思讀書,所以退學應聘到這里工作。”
而此次視頻中跳踩車店老板的景鼎文,則符合段玉亭所說的第二種傾向的聘用者。
鳳凰大隊稽查中隊原中隊長張奇(此次事件中在場的兩名正式工作人員之一,事后被撤銷職務,行政記大過一次)在電話中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景鼎文是今年3月20日入職,當初一見面,覺得這個剛剛退伍的小伙子長得很精神,看起來滿臉清爽,“沒有太多社會氣”,因此印象還不錯。
段玉亭說,按政府規定,公益性崗位的招聘人員需與用人單位簽訂勞務用工協議,確保招聘人員的合法權益不受損害。不過,簽合同的年限不一“有一年一簽,也有兩年一簽或三年一簽的”。
鳳凰大隊稽查中隊中隊長張奇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景鼎文在參加了三天培訓后,就上崗了。張奇對景鼎文也很滿意,從部隊出來,紀律性高。他說景鼎文性格開朗,但又不愛多說話,不過他說,“這都是正常的,這代人都是從小慣大的。”
段玉亭介紹說,在中隊的培訓已經是第三輪培訓,第一輪是人社局確定聘用人選后便會進行職業培訓,之后,在支隊進行第二輪培訓,到了大隊,再結合具體工作經驗進行培訓。不過,他也承認,“長時間培訓不太可能,就是因為我們執法力量十分短缺,才會向社會招聘,因此到崗后需要盡快開展一線工作。”
短期培訓半個月或一個星期,包括執法所依據的法律,單位內部的規章制度,以及“哪些是允許你干的,哪些則是不允許的”。“這樣的培訓,也不是十分系統的。任務急,來不及太多時間培訓。”
不過,他說中隊每周二還會有集體學習,包括法律和內部條例,市容市貌的管理方式方法等等。
55名臨時聘用人員,不只在招聘時是臨時性的,甚至組織關系也沒有進入正規系統。已作了四年臨時工的鄭媛媛,檔案等還在學校。而景鼎文的檔案,“可能還在部隊,等他將來有了正式工作后,才會轉走”。
因此,城管局內部對于他們的具體個人情況,如家庭背景、社會關系和個人過往經歷,也并不了解,“只是簡單查看他們的戶籍證明和公安身份證明等”。
但在“臨時工”們看來,臨時工與正式工的最大區別,在工資。
“4年前是每月600多元工資,現在漲到1000元,這樣的工資誰來呢?有關系的誰會讓孩子來當協管?”鄭媛媛說。
面對這個問題,侯世懷沉默了幾秒鐘后說,2006年時,延安市的公益性崗位共需資金744萬元,由市財政統一負責安排和解決,以后年度則按照“誰購買、誰出資”的原則,由同級財政和用人單位負責籌集。按照國家的公開標準,用人單位需每月向各類公益性崗位的就業人員支付工資620元。
這幾年的勞務酬勞標準有所提高,財政統籌部分標準提高到每人每月780元,“鳳凰大隊用人,再每人每月補貼130元。所以總薪水不超過1000元。”除此之外,這些“臨時工”沒有其余的收入,甚至也沒有社保,僅有每月幾塊錢的工傷保險。
這樣的收入,即便在延安這個三線城市,也算不上高,這里以石油和煤炭經濟為主,消費水平并不低,賓館酒店,如帶網絡,至少是每間每天220元,沒有網絡的也要180元,街頭很普通的小飯館,一個炒菜便至少要20元錢。
不過鄭媛媛說,穿衣服有制服,化妝品基本不用,“工資基本夠吃了”。
與鄭媛媛不同,另一位涉事臨時工劉兆瑞,到這里應聘看重的不是微薄的薪水,“因為暫時沒個好的職業,想混點社會經驗,沒準碰運氣還能轉正。”他于4月26日應聘進入城管局監察大隊,從入職到此次事發,剛滿一個月。

在侯世懷看來,即便如此,臨時工也不好找,“(社保局)打發來了,培訓三五天就上崗,也沒什么太多選擇空間”。
事件發生后,另一名名叫史銳的年輕人遭到牽連,被誤認為打人者,繼而遭到人肉搜索,史銳承認自己確實曾經是一名臨時協管員,但早已辭職了。
“兩年前工資是600元,正式工作人員工資是3000元……臨時工和正式員工的工作幾乎沒有差別,但有工作比在家呆著強吧。”他說。
差異還體現在很多方面,比如制服。
5月31日事發當天,出現在視頻中的鄭媛媛穿的是便服,段玉亭解釋說,由于政府財政原因,協管員只發一套制服,不巧那天鄭媛媛的制服洗了,只能穿便服。“另外,她負責現場偵察工作,前期了解情況和解釋工作,類似公安便衣,穿便衣也沒什么不妥。”段玉亭解釋說。但他也承認,未穿制服參與到具體執行沖突,確實不太好,“可以做現場解釋工作”。
這些以臨時性過渡為目的上崗的城管隊員,往往在工作一段時間后,就找到新的工作,隨即辭職離開。
他們將臨時協管員這個崗位視為自己踏入社會的臨時過渡。”他說。
鄭媛媛躺在病床上回憶自己的故事:上班是兩班倒,早7點到下午3點是一班,下午3點到晚上11點是另一班。遲到早退會扣錢,被投訴會扣錢。她說,每天巡邏,“和門市商戶爭吵很少,多半是小攤小販。有時吵一吵也沒什么,完了見面還會打招呼”。
正式執行任務時,臨時聘用人員幾乎是主力。以此次事件為例,涉事共有7名城管部門工作人員,只有兩人有正式身份。
接觸得多,沖突也就更容易發生。
“我平時也常跟景鼎文他們說,在街頭執法時,發生糾紛,一般不要隨便出手,因為就算現場讓對方吃虧,最后吃虧的還是自己。”張奇說。在此次事件中,張奇沒有出手打人,但在抬車過程中,有推搡的舉動,并且作為中隊長,對現場情況負有主要責任。
不過他說,實際在街頭沖突發生時,這些血氣方剛、剛穿上制服的青年常會失控。他們就像大多數被激怒的年輕人一樣,選擇最簡單原始的應對方式:大聲叫罵,或者動手。
鄭媛媛承認這種情況時有發生,只要聽到對方罵自己,便會沖動地回罵。“我脾氣一直不好,但我也會覺得,我做這些工作不是為自己,你為什么要罵我?”
三年前,她曾與一個賣布娃娃的地攤女販爭吵,對方說:“要不是賣東西,老子今天就把你給抹鋝(方言,指收拾、撂翻之意)了”。她氣不過,便爭吵起來。鄭媛媛身形瘦小,爭執起來并不占優勢,她的左臉被對方挖出三條“血道子”,至今尚有印記。
不過,也有網友曝出另一段視頻,身穿制服的鄭媛媛,和一位擺攤子的老婦人爭吵,鄭媛媛一邊看手機,一邊不時抬頭對罵,一些押韻的對罵,甚至引起了圍觀者的哄笑。
重提這段往事,鄭媛媛有些狼狽,她說,“罵人不對,打人不對,”但她總是會加個“但是”,“但是別人罵我,我就會忍不住”。
5月31日下午5時許,鄭媛媛、景鼎文、劉兆瑞以及另外幾名城管隊員來到自行車主劉國峰的店面外,開始對停在人行道上的幾輛自行車予以執法:查扣。
張奇介紹,城管監察大隊不是第一次就對自行車店外擺放的車輛執法,此前,他們曾在巡邏中告知過,也曾發過兩次通知。
劉國峰承認確實收到過通知書,城管態度也并無太大不妥。不過,那天擺放在人行道的自行車是俱樂部車友的自行車,城管不問青紅皂白便要查扣,加上人員眾多,聲勢浩大,于是引發了沖突。
張奇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此次事件的成因時說,后來得知,意欲查扣的車輛的確不是店家擺放銷售的商品,但因為店家之前確實擺放過招牌等經營性用品,加上城管之前已有過警告,城管工作人員因此看作店家的一種挑釁,沖突隨之發生。
至于沖突后來升級到如此極端的情況,他也沒有想到。
此次事件給延安城管大隊帶來的另一個后果是,除了涉事6名臨時聘用人員予以解聘外,其他一些臨時工也紛紛提出“不干了”。
“延安的城市人口和城市面積一直在增加,但我們的編制又有多少變動呢?”段玉亭反問。
不過,段玉亭說,從入職起算,這些臨時工隨時都在打算離開。“恐怕這也會導致他們對這份執法工作沒有太多忠誠度。干不好大不了走人,沒什么好顧忌了。”段玉亭說,恐怕這也是他們和有編制的工作人員最大的不同。
被無端人肉搜索的史銳也對記者說,他做了一年協管員就辭職不干了,“那份工作待遇低,辛苦,還被人看不起,很難長久做。”
6月10日,延安陽光明媚,原本是延安市標志性建筑的30層高的城管大廈,在事發后在網上被廣為傳播,隨后,樓頂那4個碩大的“城管大廈”招牌被拆掉。曾經的城管臨時工鄭媛媛聽說后感慨:“說沒了,就沒了。”
不過,她很快轉向關注更現實的問題,“我被解聘了,又馬上要做手術,手術費誰來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