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榮
2011年4月,埃及穆斯林兄弟會成立的“自由與正義黨”,在同年穆巴拉克下臺后的首次議會選舉中,獲得絕對多數席位,成為埃及最大的執政黨。
他們在埃及各地設有數十個辦公室。彼時,《中國新聞周刊》嘗試聯系他們。接電話的工作人員,聽不懂英文,便找來會說英文的同事,耐心地查到總書記的手機號碼,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穆斯林兄弟會的總書記穆罕默德·侯賽因,忙得將采訪預約推遲了幾次。而自由與正義黨開羅總部的最高委員會委員艾曼·阿卜杜勒·加尼,則將采訪約在當地時間23點。一下子成為執政黨,他和同為穆斯林兄弟會成員的妻子,要一直在辦公室加班到深夜才有時間。
在那次采訪中,他們對《中國新聞周刊》談論穆斯林兄弟會的執政設想,表示不會讓宗教教義干擾世俗的執政方式。
此后,自由與正義黨主席穆爾西以絕對優勢被選為總統,又在執政1周年后被軍方逮捕。
據報道,現在穆斯林兄弟會在各地的辦公室,也受到不同程度的襲擊,致電埃及各地的數個自由與正義黨辦公室,已無人接聽電話。
推翻穆巴拉克的廣場青年、世俗力量,早就團結為“全國拯救陣線”,這一次,他們決心推翻穆爾西。軍方站在了反對派一邊,并直接左右了事態的發展。
“推翻穆巴拉克用了18天,推翻穆爾西則只需要4天。”美國智庫中東論壇主席丹尼爾·派珀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埃及陷入了一片混亂。
當地時間7月3日下午4:30(北京時間22:30),也就是埃及軍方向穆爾西下達“48小時最后通牒”到期的時刻,因為正值暑假,開羅大學的校園里已經沒有多少人了,但軍隊還是進入校園。在沙特阿拉伯過暑假的19歲的開羅大學生穆罕默德·穆克塔爾,在電視上看到軍隊進駐大學的消息。
穆克塔爾認為,軍方是為了保護開羅的安全。
當天晚上當地時間21點20分,BBC的報道稱“8輛裝甲運兵車開進了開羅大學……警察向沖突人群開火,16人死亡,200人受傷。”
4日下午,BBC又稱,“軍方占領了穆斯林兄弟會主管的國家電視臺。”路透社隨即報道,埃及軍方發言人的反駁稱“軍隊并未開火,士兵僅使用了空心彈和催淚彈”。
午夜,BBC 又引用反對派領袖巴拉迪的話說,埃及并非在進行內戰,埃及軍方并非干政,只是處在“兩難的選擇中間”。
也就是在4日這一天,軍方宣布最高憲法法院院長曼蘇爾出任過渡總統。
據路透社當天的報道,埃及穆斯林愛資哈爾教長、科普特基督教領導人、反對派領導人巴拉迪共同宣布了政治路線圖,埃及軍方將領及反對派“塔姆洛德”青年運動成員將會在場。此前,軍方與反對派領導人巴拉迪、神職人員舉行了會談,穆斯林兄弟會沒有派代表出席會議。
現年67歲的曼蘇爾出生在開羅,1967年獲得開羅大學法學學位,后留學法國。他曾長期任職于前總統穆巴拉克政府,在此期間,在國家資助的宗教法庭工作,自1992年起,曼蘇爾擔任埃及最高憲法法院副院長,但此前他很少進入公眾視野。今年6月30日,受穆爾西委任,曼蘇爾接任埃及最高憲法法院院長一職。
依照埃及憲法,如果總統出現意外,最高憲法法院院長接任臨時總統,是合理合法。曼蘇爾的使命是組建由技術官僚組成的臨時政府,成立由各派人士共同參與的委員會,以國家團結為目標,制定一部包容性的憲法,之后就是選舉新議會和新總統。
正如諾貝爾獎得主穆罕默德·巴拉迪所說:“這是一個重啟埃及革命和阿拉伯之春的機會。”
穆罕默德·巴拉迪領導著埃及最大的反對陣營“全國拯救陣線”,在1997年至2009年連任了三屆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干事,并于2005年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
本來,巴拉迪將會被任命為臨時政府總理,但反對派并非一個整體,這一任命遭到了反對派之一的光明黨堅決抵制而被收回。
在當前各方努力打造一個過渡政治秩序的時刻,這個出人意料的決定帶來了新的復雜性。隨后,前財政部長薩米爾成為各方接受的臨時政府總理人選。同時,曼蘇爾下令通過了新憲法宣言,4個月后進行全民公決,6個月后進行總統選舉。
英國《金融時報》的評論認為,穆爾西的失敗頗具啟發意義。“他不是對選民負責,而是對自己的穆斯林兄弟會負責——在地下活動了85年之久的兄弟會對權力有著隱秘而狂熱的渴望,它試圖占據和改變幾乎所有的機構。然而,兄弟會不僅未能滿足埃及百姓對就業、安全、電力和其他公共服務的需要,還嚴重誤判了埃及社會的多元性和推翻舊秩序者的決心——而兄弟會不可避免是舊秩序的一部分。”評論如此寫道。


另一個嚴重的事態是,軍方向數百名穆爾西的支持者開槍,當時他們正在被認為關押著穆爾西的建筑外做黎明前的祈禱。
7月8日,襲擊事件標志著雙方對峙的劇烈升級,一方是逼迫總統下臺的軍隊將領,另一方是走上街頭的信奉伊斯蘭教的總統支持者們。當然,國家電視臺播放的錄像顯示,支持穆爾西的抗議者,在向前進中的士兵開槍。但無論如何,至少有51名平民被殺,另有400多人受傷。
2012年底,穆爾西修改憲法,加入伊斯蘭教義,并一度試圖擴大總統司法權力,從那時起,就開始引起大規模抗議。
此次反對巴拉迪出任臨時政府總理的光明黨,是一個極端保守的伊斯蘭派埃及政黨。兩年前,人們普遍認為,光明黨只是一個業余組織,它曾是唯一支持罷黜穆爾西的伊斯蘭派政黨。
7月3日夜里,軍方宣布接管政權的儀式上,光明黨是主角之一。長著胡須的光明黨領袖尤尼斯·馬赫尤恩就站在軍方代表身后。這個信號是向埃及選民表明,軍方并非攻擊伊斯蘭教。
穆爾西的下臺,直接原因是埃及社會對其執政業績的灰心,但更深層次的問題是,世俗與宗教兩大力量的對抗,這是埃及民主轉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正如外界所評論的,埃及的民主還需要容納伊斯蘭主義者和穆斯林兄弟會,后者雖然日漸式微,但勢力仍然強大。在未來的選舉中,必須給予兄弟會均等的機會。否則,主流的伊斯蘭主義者將被趕回地下,而“政治伊斯蘭”勢力中的薩拉菲派將走向臺前。
薩拉菲派同穆斯林兄弟會一樣,都是阿拉伯地區的跨國家伊斯蘭教派組織。其下屬政黨,分別為“自由與正義黨”“光明黨”。2011年11月,在穆巴拉克下臺后的埃及首次下議院大選中,這兩個伊斯蘭政黨分別獲得49%和20%的議會席位,一躍成為議會第一和第二大黨派。
不過,相對于穆斯林兄弟會,薩拉菲派在宗教上更為保守。這一伊斯蘭教極端派別的價值觀和信仰宗旨,就是追隨祖輩的遺訓,復古懷舊,完全按照伊斯蘭最高經典《古蘭經》的教誨行事。薩拉菲派的人數在埃及已經超過300萬,在穆巴拉克下臺后,在“薩拉菲倡議組織”的支持下,數個薩拉菲派別才開始向有關部門遞交成立政黨的申請,光明黨就是其中之一。
在埃及人走上街頭反對穆爾西的時候,伊斯蘭派政治人物中,只有光明黨領導人呼吁穆爾西下臺,提前舉行總統大選。
中國社科院西亞非洲研究所研究員殷罡認為,這次事變中,穆斯林兄弟會一下子亂了陣腳,反應不過來。不過,組織內部的極端分子,可能會聯合埃及的薩拉菲派,以及哈馬斯、加沙的薩拉菲派,聯手搞破壞活動。“現在,橫跨埃及的石油管道和蘇伊士運河已經被軍方嚴加防范,可能會有一些爆炸襲擊發生。”
開羅美國大學社會研究中心助理教授哈尼亞·肖爾卡米認為,軍方的行為,從憲法上講,屬于“軍事政變”。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穆爾西畢竟是民選的合法總統,即便他有錯誤,也應該通過合法途徑,由民選的議會彈劾他。”
如今,軍方出面罷黜穆爾西的總統職位,“這在民主程序上講,是不合法的”。
這次軍方逮捕穆爾西,第一個表示歡迎國家的就是海灣國家沙特阿拉伯。而美國,則對軍隊的“政變”表示沉默。
軍方罷黜的是一位經合法選舉上臺的總統,這應該也是外界對埃及“政變”表態審慎的原因之一。
半個多世紀以來,埃及政壇強人幾易其位,軍隊成了貫穿始終的主導力量。
1952年,納賽爾領導軍隊推翻君主立憲體制,取消議會制,禁止一切政黨活動。薩達特時代,埃及恢復了議會,制定了憲法,做了多黨制的嘗試;穆巴拉克至少在表面上,維持著多黨議會體制。在整個過程中,軍隊成為“世俗體制”的保護者,軍隊特權,也慢慢形成。
此次事件的實際“操盤手”是軍方實權人物塞西。穆爾西當政時期出任國防部長的塞西,1954年生人,被視為埃及少壯派軍官的典型代表,其升遷路線與他的前任極為相似。1977年塞西從埃及軍事學院畢業,隨后曾赴英國聯合軍種指揮和參謀學院受訓。穆巴拉克當政時期,塞西前往沙特擔任陸軍武官,并于2008年任北方軍事區參謀長,成為軍方情報機構的最高指揮官。2006年,塞西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陸軍軍事學院獲碩士學位。他的一位指導老師回憶說,塞西溫和、內向,“顯然非常虔誠”。
多次去過埃及的殷罡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長期實行事實上的“一黨制”,讓埃及的軍隊享有特權變得難以避免。如新聞所報道,埃及的將軍們舉辦宴會、大擺排場的事,確有發生。
“在埃及的特殊歷史進程中,軍隊控制軍工企業、及其連帶企業,成為一種必然。同時,軍隊也控制一些對國民經濟影響很大的經濟部門,如交通運輸部門。另外,比較‘純粹的民營企業,比如一些鋼鐵企業,也和軍方有一定聯系。”殷罡說。
殷罡解釋,西方媒體報道中,認為軍方控制的企業占到埃及經濟的40%,這有些夸張,但20%的比例是有可能的。甚至連埃及許多鄉鎮企業、地方旅游業,都基本掌握在復員軍人們的手中。
“我去埃及時,看到所住旅館的門口坐著一個老頭兒。一問,原來是原導彈旅的旅長。”
這種軍人特權,無論哪個政黨、哪位強人執政,短期內恐怕難以改變。
事實上,2011年初廣場革命中,抗議穆巴拉克的人民,同時也舉著“反對軍人特權”的牌子。
然而,穆爾西執政期間,還是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與軍方的關系,并支持對其牽連企業的減稅政策。和宗教問題一樣,軍隊問題也是埃及民主路上一個繞不開的路障。
埃及智庫埃及外交事務委員會推薦旗下研究員艾曼·薩拉瑪,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薩拉瑪介紹自己是一名退休準將。郵件往來中,對方表示希望通過電話細談采訪事宜。
電話中,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要想采訪他,需要首先支付100塊錢。
“是美元!”他補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