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64歲的楊功煥,一頭細密的卷發,蓬蓬松松,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說到高興處,她會淺淺一笑,兩個酒窩立即浮現。她這副模樣,讓初次見面的人不免疑惑:“這真的是那位‘控煙斗士楊主任嗎?”
楊功煥曾擔任中國疾控中心副主任、國家控煙辦主任,直到2011年退休。“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個官員,就是個研究疾病控制的學者。”7月2日,楊功煥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
擔任主任的楊功煥,一直在控煙領域“硬碰硬”,被輿論稱為“斗士”,有時也被認為像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但她不以為然,“只要堅持,總有收獲,而不去做,一定沒有收獲。”
她的這個信念,不僅體現在控煙領域。從2005年起,她帶領團隊深入淮河流域一線,調查水污染和沿河居民腫瘤發病率之間的關系。這是個“揭人老底”的工作,很多人望而卻步,她卻顯得無所謂,“我想得很簡單,一切以數據說話,科學分析,是什么就是什么,別的我不去想。”
6月25日,由她領銜,歷時8年完成的《淮河流域水環境與消化道腫瘤死亡圖集》(以下簡稱《死亡圖集》)公開出版,其中有水質數據與腫瘤死亡數據比對,沿河區域與遠離河流區域的數據比對等,首次直接證明了癌癥高發與水污染的關系。
而此時,楊功煥已經退休,現在北京協和醫學院任教授。她說:“職務退了,工作不退,該做的還得做。”
霍岱珊是河南省沈丘縣人,因為故鄉近在淮河水邊,他多年前就關注淮河水污染問題,并創建了一個名為“淮河衛士”的公益組織。他今年已經60歲,說起比他年長4歲的楊主任,他顯得很尊敬。
“她不是一般的官員。”霍岱珊說,楊功煥是體制內官員,但實地調查時,不盡信于體制內的信息,而是找他這樣的民間環保人士,霍岱珊覺得,這不是一般官員能做到的。
8年之后,回憶起2005年與楊功煥第一次見面,霍岱珊依然有些興奮。在當時的霍岱珊眼里,楊功煥是中央下來調查水問題的大官。
兩人最終在縣政府招待所見面,見面那一天,楊功煥對身邊陪同的當地官員說,今天咱們休息一天吧。“其實她是想和我單獨談話,不受打攪。”霍岱珊說。
他們聊了整整一上午,霍岱珊將自己積蓄了十幾年的關于淮河問題的情況,統統說了一番。
早在2004年,淮河流域的水污染問題和沿岸不斷死亡的癌癥患者,已不斷成為新聞頭條,兩位新華社記者還寫了一本《暗訪淮河》的書,將沿河的污染和癌癥高發的現實,詳細披露,成為輿論焦點,也引起高層重視。
然而直到2005年,中國疾控中心才接到任務,由副主任楊功煥領銜,組建團隊,開始對淮河水污染與腫瘤高發之間的關系展開調查和數據分析。
楊功煥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當年接到任務后,感到壓力很大。她的一位美國朋友說,在美國,想看清某地的水污染和疾病的關系,只需拿出當地多年里的水文登記數據,就此分析即可。“但在中國,可沒那么簡單。”
“中國很多地方,特別是貧困地區,根本沒有水文登記數據,而且很多地方的患者,都死了,特別是在農村,80%的人是死在家里的,即便家屬說是死于腫瘤,但經年過往,病歷之類的早就沒了,怎么證實呢?”楊功煥說。
因此,在正式大規模的調查開始之前,楊功煥帶領一支五六個人的小團隊,做了一次預考查。
他們第一站就去了霍岱珊的家鄉,河南省沈丘縣。
沈丘縣位于淮河支流沙潁河岸邊,沙潁河全長600多公里,流量占淮河水總流量的60%,同時也承接著沿岸30多個縣市的廢污水,十多年前,它曾被認為是淮河流域內,污染最嚴重的支流。
在當地官員陪同下,楊功煥在沈丘轉了好幾天,了解到不少一線情況,但她心里還是覺得沒底,“總覺得缺點什么關鍵性的東西”。她想到一個人:霍岱珊。
“我們調查了20多個村莊,得出的結論就是污染導致了癌癥村,這是我的能力所及的做法,再多的村莊,我就無能為力了,人手和經費有限。”霍岱珊對楊功煥說。
楊功煥問,如何在污染和疾病之間找到聯系?
霍岱珊回答:“國際上有個斯德哥爾摩公約,里面限制的化學物,導致人患癌癥,或畸形,我們化驗過,淮河水里存在這些物質,特別是造紙廠的排污。另外,我是研究統計學的,統計學的大量觀察,是能夠得出某個結論的。”
楊功煥很認同。談完之后,她很興奮,說:“老霍,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1982年,楊功煥畢業于華西醫科大學,1987年赴哈佛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學習,1990年回國以后,她一直擔任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流行病學微生物學研究所監測室主任,負責建立和運轉全國疾病監測系統。
20世紀的最后兩年,她在世界衛生組織無煙煙草行動部門(TFI)工作,隨后以專家身份,加入中國煙草控制框架公約政府談判代表團,參加全球煙草控制框架公約談判,與此同時,她也擔任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慢性病控制辦公室和全國控煙辦公室主任。2005年,她就任衛生部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副主任。
可以說,她的整個工作生涯都是與中國的疾控工作聯系在一起的。雖然有“中國疾控中心副主任”身份,但楊功煥通常不將自己看作官員,而認定為一個學者。
一個簡單的例子是,中國控煙工作進入最艱難的時期,眼看就無法履行自己的國際承諾時,她依然愿意面對媒體接受采訪,不像其他政府官員那樣要求提交加蓋公章的采訪函,不需要等待上級批準。“你來吧,我明天有空。”一位當年采訪她的記者回憶說,楊功煥什么也沒問就同意了,而當時,這名記者還只是一名實習生。采訪過后,她還很認真地幫助這名實習生修改了采訪錄音。
她常常受邀去各地參加活動,總是只身前往,很少帶助手,也不需陪同。她衣著樸素簡單,說起話來,聲音輕柔,語速緩慢,即使與人爭執,也不從急躁紅臉,更不會打官腔以強壓弱,只一味地要把道理講清楚。
然而,她的官員身份,也讓她看到比一般人更多的情況。比如在此次淮河調查中,她也會說,當地官員也有一本難念的經,很多污染是歷史遺留問題,當地政府也想借機解決,但又一時無從下手,不能一味批評,要多一點理解。
但更多時候,她還是覺得,體制內的官員,需要“硬碰硬”的批評。
2008年大部制改革,工信部取代發改委擔任“控煙履約領導小組”組長,煙草專賣局劃歸工信部管理。“煙草專賣局局長也是工信部黨組成員,實際上就是煙草專賣局既管賣煙,又管控煙,怎么可能積極?”楊功煥公開批評。
2008年11月,世界控煙大會在南非德班召開,在討論關于煙草包裝警示語的實施準則時,絕大多數國家都贊成不做修改地通過,中國代表卻發言說,中國的煙盒包裝上有名山大川,有美麗風景,如果放上這些煙害警示圖片,會傷害中國人民的感情。
楊功煥很憤怒。“發言人一下來我們就吵了一架,”她說,這個發言沒有經過全團討論,而這樣的發言對于中國形象的損害是不可預估的。
當晚,中國就被與會200名全球非政府組織代表授予了“臟煙灰缸”獎,“頒獎詞”是“寧要漂亮煙盒,不要公民健康”。
還有一次,她與一位煙草專賣局官員開會,雙方爭執起來。對方說:楊教授你不該拿國外的錢,你要錢我們可以給你!楊功煥頂回去:“這是在搞研究,是要對公眾健康負責,不是錢的事兒。”
當楊功煥帶隊到沈丘等地調查時,當地的分管副縣長一定要陪同,楊功煥便直言不諱地說:“你們搞經濟可以,但不要搞帶血的經濟。”那些陪同的官員依舊賠著笑臉。
“為了錢,就不做疾控研究了。”楊功煥常常這樣對同事們說,疾控工作總是一場漫長的戰斗,一場持久戰。
比如,淮河污染《死亡圖集》的研究,從2005年起,一共經歷了8年。楊功煥帶領的團隊,最初有70多位專家參與,不斷有人離開,也不斷有人加入,粗略算下來,8年累計有100多位專家參與,有的做宏觀研究,有的做微觀研究,有做環境研究的,也有做流行病分析的。
雖然是政府委派的任務,但楊功煥堅持,要一切以數據和事實說話。她坦言:“我是一個數據控。”
早在1994年,她就依托疾病監測系統,建立了25萬人的研究樣本庫,研究吸煙與健康的關系,并已堅持了16年,不斷為控煙提供所需的各種數據。
她常常說,“當你說到一個問題有多嚴重時,不如直接說出數據,一目了然。”
比如,她在編寫的一本書中寫道:“中國吸煙者超過3億,每年死于煙草相關疾病者超過100萬,大約每分鐘2人死亡。當你用15分鐘讀完這本報告,意味著又有30個因患吸煙相關疾病的人永遠離開了人世。”
在此次淮河流域的污染調查中,數據更成為關鍵要素。
楊功煥團隊采用“1973年全國死因流行病學調查”的數據為歷史數據,同時又在淮河流域沈丘等14個縣區,進行了3年死因回顧調查。調查中,楊功煥發現,在沈丘,20世紀70年代,該地癌癥死亡率低于當時全國平均水平36%,為腫瘤低發區,當時淮河流域幾乎沒有工業,也沒有污染。就像歌里唱的,是“稻花香兩岸”的農村好風光。
到1990年代,沈丘和周邊縣市一樣,為推動經濟發展,小工業泛濫,沿沙潁河兩岸,小皮革廠、小造紙廠的污水,順河道直排。也正是從這段時間開始,該地的癌癥死亡率持續上升,為同一地區遠離河流對照區的5倍,為全國平均數字的9.71倍。2004年到2006年,當地的兒童惡性腫瘤死亡率是十萬分之188.81,同期全國平均水平是十萬分之120左右。
為了得到這些數據,研究團隊在河南沈丘、安徽橋、江蘇盱眙三地,每地在10萬人中進行死因回顧調查,工作量之大,“每天回家,澡都不想洗,倒地就著”。
2011年,楊功煥從中國疾控中心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休,但沒有終止調查。最終,8年的調查和數據分析,制作成108張地圖,直觀地反映了水環境污染頻度時空變化、淮河流域人群消化道腫瘤死亡率分布等狀況。
十多年后的今天,經過不斷治理,一眼望去,淮河水面清澈,附近的漁民也說,四五年沒見上游放過“壞水”(被污染的水)了,魚蝦多起來,20多斤的大魚也能打到了。
但楊功煥并不能馬上樂觀起來。她說,2010年,沈丘的腫瘤死亡率是十萬分之151,比全國平均水平仍要高一些,預計當地癌癥高發的情況,還會持續大約10年。
退休并沒有阻止她依舊“刺頭”。她炮轟煙草院士,又在北京大氣污染嚴重之時,不時公開說,二手煙中的PM2.5占到了室內污染的絕大部分,并且煙草煙霧的顆粒直徑幾乎均小于PM2.5,“所以,你少抽一口煙,就是對大氣污染治理工作做了貢獻”。
楊功煥說完,微微一笑,又露出了兩個酒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