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時每刻都在捕捉重要親人,甚至所有人的感受,然后自動迎合對方,討其高興,以求對方給自己一個認可,只要有認可就已無憾。但同時我自己的生命,逐漸淹沒在空虛感中。”
在心理咨詢中,一次又一次聽到這樣的感受。以前認為,這是文化問題,是集體主義與儒家文化對個人生命的絞殺所致。長年的心理咨詢工作中,越來越深地明白,討好習慣的根源,是我們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濃烈的被拋棄感,集體主義與儒家文化,或許只是這種集體無意識之樹上所結的果子。
濃烈的被拋棄感產生的源頭,首先是糟糕的母嬰關系——希望大家明白我這樣寫不是想讓媽媽們承擔一切責任。只是去看到,沒有被母愛點亮的孩子,生命的底色是灰暗的,無力建造真正的情感鏈接,只好轉求形式上的認可。
一來訪者,生命的底色是對母親的怕。他的母親并不嚴厲,但他就是怕,怕違背媽媽任何一句話都會不要他。沉到這種怕里,他有了一個意象:一個小球在追一個大球,小球絕對不能停下來,不斷地圍著大球轉,必須打點起十二分精神,因擔心稍不留神,大球就不見了。
小球是他,大球是媽媽。表面的真相是,媽媽不會拋棄他,并且根本離不開他。但感受上的真相是,他就是有可怕的被拋棄感。這種意象體現在他人生中每一角落。大學宿舍,六個人,他一定是最后一個入睡,因必須所有人都酣然入睡后他才能放松下來。中學時,他知道同一年級每個人的性格,知道用何種方式可以讓每個同學都喜歡他。而諷刺的是,他又超級宅。討好每個人太累,所以宅。
他嚴重的被拋棄感,事實上似乎不成立,因為媽媽一直在他身邊。然而媽媽沒有心,他覺得媽媽像機器人,心的感受力全部關閉。媽媽感知不到孩子的情緒感受,感受層面的鏈接感無從建立,只好尋求語言層面的鏈接。所以,他拼命捕捉媽媽的話語,將媽媽的每一句話當圣旨,一旦違背了媽媽的話語,這個鏈接就斷了,感覺徹底被拋棄。
本以為這是一個有些極端的案例,但發微博后發現,有這種心理結構的朋友并不少。
這位來訪者的被拋棄感,我想在中國的每一個村落,每一個城市的角落,隨時都可以看到。要么是真實地被拋棄,譬如數以千萬計的留守兒童,而城市里的孩子則普遍由老人帶。要么是缺乏感受,語言基本都從頭腦而非心靈發出的父母。
如果一個人只被頭腦的“是非對錯,應該如何不應該如何”指揮而活著,沒有心的感受力,那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僵尸首先是家里生產,再由權力體系批量打造。
日本小說家太宰治直刺人心的準自傳《人間失格》里這樣描繪這種心理:
“我想到一個辦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討好別人。那是我對人類最后的求愛……我靠滑稽這條細線,維系著與人類的聯系。表面上,我總是笑臉迎人,可心里頭,卻是拼死拼活,在兇多吉少、千鈞一發的高難度下,汗流浹背地為人類提供最周詳的服務?!灰蝗伺u,我就覺得對方說得一點都沒錯,是我自己想法有誤。因此我總是黯然接受外界的攻擊,內心卻承受著瘋狂的恐懼。”
太宰治說的“瘋狂的恐懼”,就是對被拋棄的恐懼。這種恐懼壓倒一切,他為了避免這種恐懼可以付出一切,討好算什么,滑稽又算什么,做個僵尸只要不被拋棄也可以。
“生而為人,對不起”,是太宰治真實的自殺遺言。他的這本小說名也經典地反映了有嚴重被拋棄創傷的人的感受——《人間失格》。有這種感覺做底子,那么,隨便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也即那些偶爾能與別人建立哪怕再松散鏈接的方式,都會極度執著。
比如雷鋒,一個孤兒,當做好人時能得到關注,甚至是最高領袖的關注,那他自然會對此形成超級執著。中國式的圖景,譬如文革、傳銷、成功學,等等,都有這樣的一個底色在:無數有嚴重被拋棄創傷的人,拼命去抓住一點什么,以此形成一種存在感。但同時,只要一孤獨一安靜,就會感覺到要命的空虛。
希望我們能改變這一圖景。從理論上,最有效的辦法,是構建一個良好的母嬰關系。但真實的解決方案,是每個人自己的覺醒。你意識到了,你先覺醒,而不是你覺得別人問題太大了,逼著別人覺醒。特別不能的是,意識到媽媽對嬰兒的致命影響,于是指責她應該為嬰兒的一切問題負責。相反,真正需要做的,是愛護她,給她寬松有愛的環境,她有了愛,就可以更好地傳遞愛。所以切記一點:自己的覺醒就夠難了,逼別人覺醒更難。并且,你覺醒了,會帶來整個家庭的轉變。
武志紅
(廣州武志紅心理咨詢中心心理咨詢師、培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