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加拉的歷史審判

陳青青 王艷

數(shù)萬孟加拉人涌入達卡的夏巴格廣場，他們憤怒又興奮。蓄須的男子，戴頭巾的女人，穿著牛仔褲的大學生，還有父母牽著稚齡的孩子。等到夜幕降臨，女性示威者舉起火把，安靜地坐在人群當中。有情緒激動的男人參與的大型集會常常伴隨著對女性的騷擾，但夏巴格廣場卻是例外。

過去一個月，為了使伊斯蘭大會黨領導人得到嚴厲而公正的審判，越來越多的人走上街頭，游行、抗議、舉起標語。伊斯蘭大會黨被認為是當年反對孟加拉國獨立，與巴基斯坦軍方聯(lián)合參與鎮(zhèn)壓獨立運動的罪魁禍首。

“我們希望那些與獨立國家意志相左的領導人從政壇中永遠地消失。我們所發(fā)起的這場運動不是為了針對某種信仰，更不會帶有特殊的政治性目的。”“博客人與在線活動者聯(lián)盟”成員伊姆蘭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個組織正是在達卡愈演愈烈的學生示威游行的發(fā)起方。他們在道路中央畫上充滿諷刺意味的政客頭像，在手腕上纏繞著象征孟加拉國國旗的紅綠絲帶。年輕的孟加拉學生有一個共同的訴求：更加嚴厲地懲罰阿卜杜勒·卡德爾·毛拉。

阿卜杜勒·卡德爾·毛拉是伊斯蘭大會黨的助理總書記。2月5日，他因多項反人類罪名，被孟加拉國一號“國際戰(zhàn)爭罪法庭”判處終身監(jiān)禁。抗議者們認為該判決過于仁慈，他們懷疑，終身監(jiān)禁是現(xiàn)任總理謝赫·哈西娜和伊斯蘭派領導人之間達成的秘密協(xié)議的一部分，目的是為了保住她的權力。

延遲了40年的審判

1971年獨立戰(zhàn)爭的血腥歷史仍然是籠罩孟加拉國的一片陰影。據估計，當時有300萬人被殺害，而很多涉嫌施暴的人卻從未被起訴。

“1971年東巴基斯坦脫離巴基斯坦伊斯蘭共和國，經過9個月的獨立戰(zhàn)爭，成為今天的孟加拉國。如今這場對‘戰(zhàn)犯的審判也關乎到對孟加拉建國根基的追溯。”印度政治雜志《喧囂》周刊記者庫納爾·馬吉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1947年，英國最大的殖民地英屬印度解體。根據分治方案，巴基斯坦由東、西兩部分組成，被稱為東巴基斯坦與西巴基斯坦，由中間的印度分隔開來，相距2000多公里。

東巴基斯坦說的是孟加拉語，而西巴基斯坦以烏爾都語作為唯一的官方語言。除了語言上的差異，當時的東巴與西巴之間也存在著其他不可調和的矛盾。由于政治的核心權力仍然在西巴，東巴不僅認為在政治生活中受到排擠，在經濟方面與西巴的差距也被放大。

在印度的支持下，1971年3月26日東巴基斯坦宣布獨立，隨后發(fā)生大規(guī)模動亂。伊斯蘭大會黨下屬的民兵組織拉扎卡選擇與巴基斯坦合作，他們告密、奸淫，而且殺死了成百上千的知識分子。當年的大屠殺迫使數(shù)百萬孟加拉人逃到印度避難。

1971年12月，孟加拉國獨立后的新政府承諾懲罰戰(zhàn)爭幫兇拉扎卡成員。但年輕的國家強鄰環(huán)伺，一時間政局難以穩(wěn)定，經濟方面困難重重，政治現(xiàn)實難免導致了妥協(xié)。孟加拉國國父謝赫·拉赫曼設立特別法庭，對幾千例案件提起訴訟。但是1973年謝赫·拉赫曼突然宣布大赦，赦免了那些尚未進入審判階段的戰(zhàn)爭罪犯。

兩年后，謝赫·拉赫曼遇刺身亡，軍事政變接踵而至。

民族主義、民主、社會主義、世俗主義，是孟加拉國最初的憲法基本原則。1977年，軍政權將其改為“對真主的絕對信仰是一切行動之基礎”，并在1988年再次改動，使一度世俗的孟加拉國被重新定義為一個伊斯蘭主義國家。

在之后的10多年，孟加拉在不斷民主化的過程中掙扎著前進。同時，反對自由化的伊斯蘭政黨也因為軍事管制和政治交易重新回到主流政治，政黨之間成為相互制約、對抗的格局。

“伊斯蘭大會黨作為孟加拉國最有影響力的四大黨派之一，在近40年的時間內以間接或直接的方式得到了其他黨派領導成員的支持。”孟加拉國政治觀察學者阿沙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也是為何伊大黨的支持者能在全國范圍掀起了抗議浪潮的原因。”

在五年前的大選中，人民聯(lián)盟黨以壓倒性優(yōu)勢戰(zhàn)勝對手民族主義黨。人民聯(lián)盟黨的領導人正是國父拉赫曼的女兒謝赫·哈西娜。贏得選舉后，哈西娜政府著手建立“國際戰(zhàn)爭罪法庭”，以回應民眾對在1971年孟加拉國獨立戰(zhàn)爭期間，犯下屠殺、強奸、搶劫等反人類罪行的“戰(zhàn)犯”的審判訴求。

“孟加拉國國民當初選擇了人民聯(lián)盟黨，說明他們對啟動這場拖延已久的戰(zhàn)犯審判是持積極的支持態(tài)度的。”阿沙德說。

謀殺、復仇與質疑

伊斯蘭大會黨的助理總書記毛拉在被“國際戰(zhàn)爭罪”法庭判處終身監(jiān)禁后，這位年過六旬、身披白袍的“戰(zhàn)犯”在上車前比了一個“V”——代表勝利的手勢。這似乎是毛拉向外界發(fā)出的信號：他相信一旦有新的黨派執(zhí)政后，他就會被釋放。今年年底，最遲2014年年初孟加拉國將舉行議會選舉。

這樣的畫面不僅觸怒了抗議的民眾，更讓輿論對黨派在戰(zhàn)犯審判中施加的影響和干預的程度產生了質疑。數(shù)十年的貪腐統(tǒng)治和濫用權力侵蝕了孟加拉國人對政府的信任。很多人擔心，那些1971年的“戰(zhàn)犯”會再一次逃過法網。現(xiàn)政府已經有了危險的先例：自2009年來，哈西娜赦免了20名死刑犯，包括被控謀殺的慣犯。

民族主義黨與伊斯蘭大會黨的關系更為密切。2001年，當時的民族主義黨政府在戰(zhàn)犯審判的事宜上保持了沉默。

人們迅速自發(fā)地組織起來，抗議運動席卷全國。

2月15日，抗議運動的組織者之一、建筑師拉杰卜·海德爾在寓所的附近被殺害。兇手的手段十分殘忍，他被割喉和肢解。很多人相信，這是伊斯蘭大會黨學生組織的標志做法。但抗議者選擇了溫和的抵抗，復仇的狂潮并未出現(xiàn)。

抗議組織者原本已經同意將示威活動時間從每天24小時縮減至每天7小時。但海德爾被殺后，他們改變了這項決定，大學生、工人及其他民眾紛紛趕來，抗議隊伍不斷壯大。

伊斯蘭大會黨的追隨者也舉行了針對政府的抗議活動，但活動通常伴有暴力行為。2月29日，伊大黨的副主席侯賽因·薩義德以“國際戰(zhàn)爭罪”被判處死刑，夏巴格廣場歡欣雀躍，伊斯蘭大會黨則在達卡和其他主要城鎮(zhèn)制造了流血沖突。

在此次審判中，除了伊斯蘭大會黨的領導人受到指控外，還有一些民族主義黨的領導人也被卷入其中。

“人民聯(lián)盟黨實際上也利用了這場戰(zhàn)犯審判來打擊政治上的對手，鞏固自身政治力量，這也是為下一屆的選舉做準備。”庫納爾·馬吉德認為在這場歷史審判中不排除政治的因素。

伊斯蘭大會黨不斷譴責政府操縱法庭。特別法庭的首席法官已經因為在訴訟程序違規(guī)而被迫辭職。

一些西方的評論者指出，西巴基斯坦在孟加拉國獨立戰(zhàn)爭時期扮演了嚴酷軍事鎮(zhèn)壓的角色，尤其對印度教徒進行了殘酷的肅清，但這并不能代表伊斯蘭大會黨就應受到法律的制裁。在進入時隔近40年的審判前，應該呈現(xiàn)更為公正的調查過程。

但夏巴格廣場上的抗議者們覺得，將他們看做一群鼓吹死刑的人是不公平的。他們也在為民主疾呼，要求正義得到伸張，因為該國的領導人一直把個人利益放在國家利益之前。

“我們也希望示威方式不再那么激烈，不再引發(fā)更多的流血和沖突。”博客人與在線活動者聯(lián)盟的年輕成員阿拉姆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但對戰(zhàn)犯的審判是孟加拉國人民長久以來共同的愿望，這一點毋庸置疑。”

孟加拉人之間的沖突正在向網絡世界蔓延。當抗議者在夏巴格廣場高喊口號時，伊斯蘭大會黨的支持者也正忙于在社交網站上建立一個又一個的賬號，為了掀起一場網絡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