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山命案：殺戮因何而起？

朱雨晨

6月22日，62歲的上海人范杰明涉嫌殺害6人，在現場被警方抓獲。

事發地，上海廣裕精細化工有限公司（下稱廣裕）位于寶山區月浦鎮月羅公路581號。地處上海市正北方向，距離市中心近30公里，是上海外環線之外典型的城鄉結合部。

此處因距離寶鋼不遠，有一批中小工廠，生產各種配套產品。案發地附近的段涇村中，外來人口已占主體，大多是在附近工廠打工的工人。廣裕即為此類中小工廠之一。

據知情人透露及相關資料，早在今年5月，廣裕已因債務問題、土地設備被拍賣而停產。工商注冊資料表明，該公司法人代表為浙江人李繼文，實際負責人則是其父李致中，但近兩年來，該廠的實際控制人名為范國富，40歲，為范杰明的侄子。

范、李兩家合作已近十年。2011年，范國富正式承包廣裕，并實際負責經營。也是在他正式掌管該廠之后，范杰明入廠，開始為保安主任，后為辦公室主任。工廠里的工人說，范杰明脾氣暴躁，不太與人打交道，他在宿舍里養了一條狼狗，凡人經過他門口都會狂吠不止。

進入2013年，范、李兩家徹底交惡。因工廠停產，土地、廠房被拍賣，原來的工人也紛紛已離廠，只有門房間還有兩位老員工。

近期，范、李雙方的最根本矛盾是，雙方均認為，廠內的生產設備屬于自己。李繼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發生第一起血案的倉庫中，有一臺乙二醛氧化爐，內有幾百公斤作為催化劑的銀子，價值不菲。此時，李家已找到新的合伙人，準備在江蘇泰州另開新廠，要將這些設備運走。而范家認為，李家尚未對己方的債務清償，這些設備應抵債歸己方。

第一條人命

知情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案發前一周左右，廠內已出現了靜悄悄地對峙。

一方，是李家與新合伙人王章華派出的約10名工人，隨時等待老板指令拆運機器，負責人之一，是河南人張云峰。他將是新廠的技術負責人，也是6月22日的第一位受害者。

另一方，則為范杰明。工人們回憶說，因分屬不同陣營，他們和老范親近不起來，但也沒發生過什么爭執。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地一起生活了三四天。

大約在6月22日下午3點多，還有工人看到范杰明和張云峰在廠內邊走邊聊，雙方神色正常，“絕對不是吵架的樣子”。這是大家最后一次看到張云峰。整個廠區不大，大門到各個車間、廠房、宿舍不過幾百米，沒有人看到他離開。

現場的工人說，下午2點多，曾有人看到事發倉庫里有個藍色的身影，但由于門鎖著，看不真切而未在意。下午5點多，又有人在那倉庫里看到一名身著藍色工作服的陌生青年男子，此時門已打開。

當時廠內的工人，均為李繼文和王章華一方派來的拆卸工人，進廠時間不長，對工廠的人員情況也不太了解，害怕是小偷，于是有人向主管保安的范杰明打聽此人是誰。范杰明第一次回答不認識，工人們便問要不要抓起來，范杰明走到近處看了看，又改口說認識，將那人放走，工人才散開。范杰明順手鎖上了倉庫的門。這個藍衣青年再未出現。

但直到6點多晚飯時間，張云峰仍然沒有出現，工人們覺得奇怪，開始在廠內搜尋。搜到乙二醛氧化爐所在倉庫時，范杰明阻止工人們進去，工人們沖了進去，看到在地上有一處蛇皮袋掩蓋的物體，一腳踢開蛇皮袋，正是張云峰的尸體。

“死人了！”“把人打死了！”工人們叫喊起來，并直覺認為范杰明是兇手嫌疑人，立即有人用手機撥打110報警。范杰明并未否認，也未承認，只是反復對大家說：“我不會跑的——我不會跑的——”

工人們乍逢巨禍，不知該采取什么行動。警方趕到之前，他們與范杰明相隔三五米左右形成包圍圈，并議論著，“是不是該把老范綁起來？”

范杰明則一邊重復他的話，一邊慢慢向后墻方向挪動，包圍圈則始終跟著他慢慢移動。

幾分鐘后，警車呼嘯而至，工人們分神之間，范杰明突然轉身，翻墻而走。待眾人定神，范杰明已不知去向。

工人們說，論身材，62歲的范杰明身高約1米7，體型瘦削，頭發花白；40歲的張云峰比他高，且較壯實。一對一較量，范杰明應不是對手。他們懷疑此事與下午出現的藍工作服年輕人有關。有人查看張云峰遺體，發現后腦有被擊打的傷口，但具體做案過程如何，尚需等待警方公布的偵查信息。

此時，大約是晚上6點半。此后4個多小時間，范杰明的具體行蹤只有警方通報的大致輪廓：范杰明離開工廠后，打“黑車”至浦東滬南公路、沈杜公路附近，用獵槍將司機卞某殺害。之后，范杰明駕車返回月羅公路廣裕廠區，并在途中某軍營門口，用獵槍伏擊哨兵，搶得槍械一支。

其中，殺死黑車司機的第二現場距第一現場約50多公里，位于上海正南方向，駕車單程約需一個小時。

截至本刊發稿時間，官方尚未披露范杰明為何橫穿整個上海市區到第二現場再返回，以及第三現場的具體位置。

午夜殺戮

李致中得知張云峰的死訊時，正在和新合伙人王章華及其一位部下在無錫吃晚飯，廠里工人打來電話告知。駐廠工人多為王章華的部下，當天下午，王章華還去廣裕轉了一圈，與張云峰告別后回到無錫。李致中當天則在無錫家中沒有出門，王到無錫后三人一起出來吃飯。

三人得知消息，匆匆飯畢，準備去料理后事。出發前，李致中又接到老朋友王榮海的電話，約定在京滬高速無錫東入口處會合，兩車一起趕往上海。

在他們計劃的新廠中，王章華為現金出資人，李致中為技術、市場方面負責人，王榮海負責前期設備安裝1。

兩車趕到廣裕時已是晚上8點多。張云峰的尸體還停放在倉庫內，一部分工人已被警方帶走問詢，廠內有多名警察做現場勘查。警戒線也并未拉在工廠大門外，而在事發倉庫周邊。

之后的三個多小時內，張云峰的遺體被運走，警察仍在勘察現場，幾位老總在廠內無事可做，曾致電警方，問需要哪些配合工作，警方只是讓他們等待。

大約晚上10點左右，李繼文從無錫家里給父親打電話，問晚飯怎么還沒吃完。這時她才知道廠里發生了命案，父親已經趕到上海。

一位現場目擊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晚上11點多，幾人覺得在廠里也幫不上忙，決定先找家賓館住下，再等待警方的消息。王榮海還說：“找個遠一點的賓館。”幾個人還是準備駕駛兩輛汽車離開。

王章華駕駛第一輛車，已經啟動，李致中走到后車門邊，正準備開門上車時，突然從暗中沖出一個人影，然后就聽到了槍聲。

第一槍擊中了王章華，子彈穿透駕駛室的側窗玻璃，打中他的頸部。現場有人聽到“像電影里來福槍那種拉槍栓的聲音”，之后有人看到范杰明直奔76歲的李致中而去。

李致中“哎呀”驚呼一聲，本能地向車后跑，但被一槍擊中。接著，范杰明奔向另一輛車，王榮海也隨后中彈。

黑暗中，旁觀者無暇分辨中彈處在哪里，人是否活著，都在哆嗦著撥打110。

工廠里僅剩的幾位工人都聽到槍聲，出來看個究竟，不想范杰明正勢若瘋虎向廠里沖來，見人就開槍，17歲的甘肅工人夏歡歡中彈身亡，他也是王章華派來的駐廠工人。剩下的工人慌忙掉頭往廠里跑，有人被范杰明開槍擊中受傷。

一位被范追趕的工人跑向下午發生命案的工廠倉庫，兩位當時留在廠內的警察聞聲跑出來，見此情景，合力將范杰明撲倒并控制。搏斗過程中，范杰明開槍將一位警察擊傷。

殺戮終于結束。李致中、王榮海、夏歡歡三人死亡。王章華等四人受傷，包括一位警察。現場目擊者說，整個過程不過十幾分鐘，氣氛恐怖，人人四散奔逃，他們記不清一共聽到多少聲槍響。有人撿到彈殼，藍色，約拇指粗，食指長，看上去像是獵槍子彈。

經濟糾紛

李致中是浙江東陽人，1980年代的大學化工專業畢業生。1989年起，李致中在橫店集團任職十年，2000年起到上海發展。

女兒李繼文回憶，大約是2002年，李家認識了范國富——范杰明的侄子，開始聘用其負責廣裕的銷售業務。

范國富生于1973年，時為國有企業上海康健進出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康健公司）員工，加入廣裕之后也并未辭職。通過互聯網檢索可發現，范國富目前是康健公司的總經理助理、質量負責人。2013年1月，他還被提名上海紡織（集團）有限公司第十四屆“創業青年獎”杰出青年獎。

李繼文介紹說，直到2005年，公司格局大致為李致中總負責，范國富負責銷售，財務主管張彩鳳也很受重用。廣裕的產品主要是乙醛酸和草酸。乙醛酸是生產阿莫西林和香蘭素（一種香料）的主要原料。

據李繼文提供的財務資料顯示，廣裕在2002年至2003年間升級技術，主攻海外市場，此后歷年利潤都在千萬元以上，2006年時達到頂峰，為2600萬元。這時起，李致中準備擴大生產，在江蘇太倉、山東淄博等地買廠，而將上海廣裕的經營交給范國富和張彩鳳。

但從2007年起，廣裕贏利開始下降，至2010年甚至資金斷流。2011年時，公司已欠下1900萬元外債。當年6月，李致中決定將廣裕承包給范國富。當時，73歲的李致中遭遇大病，近一年不敏于行，他對李繼文說：“承包給范國富是唯一的出路。”

李家提出的條件是，不得繼續聘用張彩鳳主管財務，李繼文作為大股東代表入廠工作，約定承包費用為零，但是年利潤六四分賬（李占60%，范40%）。范國富接受以上要求。不過他說自己還是國企職工，所以僅以擔保人身份出現在承包協議上，公司總經理則為其他人。

不過李繼文說，公司的一切實際決策，都由范國富每周開會決定，而且，“我到廠的第二天，就看到張彩鳳也來了。我覺得很奇怪。她說她不是來做財務的，是擔任總經理助理。”

范杰明就是在此時由范國富安排入廠，先任保安主任，后任辦公室主任。

李繼文說，之后每次她到廠里，都會遇到供應商上門討債，將她團團圍住辱罵，曾有兩次，她還被抓掉了頭發，公章也曾被搶走。沖突過程中，李致中的兒子李柏清被打傷，精神出了問題。因被討債人包圍，李家不堪其擾，搬到無錫賃屋居住，對廣裕的狀況控制力幾乎為無。

2011年底，李家沒有收到范國富方面的當年盈利狀況報告，承包協議中的六四分成等無從落實。恰逢李致中病重，李家心生退意，決定將廠子徹底轉讓給范國富，只求范能承擔債務。

不過，廣裕的轉讓只簽訂了框架協議，實際上并未履行轉讓手續。因此，形式上，范國富掌握實際控制權，而法人代表仍為李繼文和父親李致中。

2012年，銀行貸款到期，李致中借債周轉資金，在申請新的銀行貸款過程中，債主起訴至法院，將廣裕查封，致使銀行貸款泡湯，廣裕被法院強制拍賣。

廣裕廠外的公告欄內，張貼著一份上海市楊浦區人民法院在2013年4月25日作出的《執行裁定書》。裁定書顯示：“因被執行人（指廣裕）逾期未履行法律文書確定的義務，本院依法裁定拍賣被執行人名下的上海市寶山區月羅路581號工業用途房地產……”最后裁定：解除被執行人上海廣裕精細化工有限公司名下的上海市寶山區月羅路581號工業用途房地產的查封，將該房屋過戶至競拍后的買受人名下。

李致中認為，法院的拍賣僅涉及土地和廠房，廠內設備為自己的先期投入。這些設備價值不菲，而且在將來的新廠也能派上用場。但范國富堅決不允。于是出現了范國富委派的范杰明和王章華派來的拆除工人在廠內對峙的局面。

2013年5月，廣裕已正式停產，工人工資停發。已有工人就工資拖欠及補償問題向有關政府部門申請了勞動仲裁。

李繼文說，大約兩個月前，李致中終于得到了部分公司賬目，并據此向警方報案。根據李致中留下的《報案報告》，他認為財務主管張彩鳳自2009年起，盜竊公司原料乙二醇數百噸，2010年的賬目上有1500萬元現金失蹤。按照李繼文的計算，總損失近億元。

《中國新聞周刊》先后聯系了范國富和張彩鳳。張彩鳳本人拒絕接受采訪，范國富家中無人，上海康健公司工作人員表示，近兩天都沒有見他來上班。

李繼文說，出事前幾天，父親李致中很高興，對她說有好消息，拉著她討論泰州新廠的發展方向，顯得躊躇滿志。“最終，等來的是這么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