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羅曼·羅蘭于1935年夏應高爾基之邀對莫斯科作了為時一個月的訪問,他的《莫斯科日記》熱烈贊揚蘇聯的同時又對一些現象表示了深深的疑慮,但這些疑慮最后又“想通了”。
他雖然對個人崇拜反感之致,但卻對斯大林的造神運動保持理解。在參加了一次盛大游行后,他寫道:“我無法在兩個斯大林之間找到共同點——前天在克里姆林宮與我交談的斯大林,以及像羅馬皇帝一樣花了6 個小時欣賞自己封神儀式的斯大林。”然而他又認為這是人們“高興地意識到自己的力量,為成就而自豪,真誠地信任自己的事業和自己的政府”,此時“人民最充分地經受自己命運的時刻”。
農民在“集體化”中的悲慘遭遇、種種殘酷的政治迫害等等,他開始都難以接受,后來居然全都想通了,認為這是因為蘇聯在國內還有被推翻的統治階級的反抗、國外被帝國主義包圍的形勢所致:“精心選擇的政黨對千百萬非黨人士的不屈不撓的專政是需要的。非黨人士或許比敵人更危險,因為不能確定他們的準確人數……我不能譴責專政(只能因為它努力偽裝起來而譴責它),因為危險仍然存在。”“必須承認這一切,只能對此感到可惜,只能糾正和根除——但無論如何不能不理解這一切。這是‘戰時狀態。這是‘戒嚴狀態。”這些文字使人不寒而栗,很難想象這些文字是出自滿懷人道、博愛精神的羅曼·羅蘭筆下。
作為一個敏感的作家,他看到蘇聯的領導人擁有不受任何監督的權力,在生活中享有超出人們想象的特權,正在形成一個“新貴”階層。他對此深表憂慮,認為今后很可能會產生一個龐大的“特權階層”,急迫地、真誠地希望蘇共和斯大林能正視、解決這一問題。但隨即又表示:“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我不會大肆宣揚革命的失敗。我從不認為,革命能夠一下子、立即實現人類兄弟般的團結和無階級的社會。”“蘇聯革命可能成為人類社會在通向這個目標的道路上邁出的最大一步。對蘇聯革命的榮耀來說,這已足夠……”
他是杰出的思想家,對人類的痛苦與罪惡有著超乎常人的感受、悲憫和憤怒,所以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群情狂熱中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堅決反戰,呼吁人們應該認清祖國所造成的巨大災難與罪惡,公開主張“讓祖國戰敗”,因此被自己的同胞和政府視為“叛徒”“賣國賊”,完全孤立,備受打擊。面對窮兇極惡的法西斯主義,他更是不惜冒生命危險,公開揭露其罪惡,要人們認清它的巨大危害。
然而,在看到蘇聯的某些弊病甚至罪惡時,他不顧事實地對其公開頌揚,只在日記中寫下所見的某些真實情況、吐露自己的疑慮,但隨即又千方百計為其找出種種“可以理解”亦即“可以原諒”的理由,生怕引起50年后(在日記稿上,羅曼·羅蘭寫下了這樣的文字:未經我的特別允許,在自1935年10月1日起的50年期滿之前,不能發表這個筆記——無論是全文,還是片段。)的讀者對蘇聯、對他的態度和觀點的“誤解”,所以在“日記”的最后再次強調:“我不希望,批評性意見以及對某些事情的某種克制態度會歪曲我的主要思想。我在作出總結時,說出了自己的有利于蘇聯和斯大林的政策的意見……斯大林的政策所包含的積極的東西遠遠超過所有消極的東西。我絲毫不懷疑,世界更美好的未來是與蘇聯的勝利連在一起的。”
今日讀此文字,深感歷史的嘲諷實在過于殘酷。當然,我們不必也無權嘲笑、苛責先賢,但這一切不能不使人心情格外沉重地進行一種歷史的追問:這是為什么?
很明顯,并不是對一種外在力量的懼怕使他“不敢”對斯大林的蘇聯做出批評,而是一種道德性的內在約束使他們噤若寒蟬。他雖被稱為“人類的良知”,但在各種宏偉說辭的精美包裝面前,他的良知卻完全“癱瘓”,所以雖然看到了種種嚴重的問題,但又為自己有這種思想而深感歉疚,更不愿意將其說出,生怕造成各種不良影響,甚至進一步為其找出種種“可以理解”的理由。他沒有意識到,任何罪惡其實都可以得到解釋;罪惡一旦被開脫,罪犯便更加肆無忌憚。其實,正是“人類良知”們的這種回避或自我欺騙,使悲劇更為深重。事實說明,他們缺乏的并不是承認、說出真理的勇氣,而是認識真理的理性,所以良知就被那些宏偉說辭輕易捕獲。
羅曼·羅蘭可能不會想到,就在寫下這些日記50多年后,曾經無比強大的蘇聯竟徹底解體。原因當然很多,但像他這種有“人類良知”之稱的人明明看到其嚴重弊病,卻出于自以為是“道德”的原因“諱疾忌醫”,終于沉疴不治,無疑也是其中一個雖然不大、但并非不重要的原因。
雷頤
(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