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濤

“以前年底是我們收成的季節,現在都沒了?!北本┙豁憳穲F團長譚利華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最近的困難是意想不到的。”
辦公桌上沒有電腦,只有文件和樂譜,有些凌亂。身為樂團的音樂總監和首席指揮,譚利華考慮的顯然不僅僅是藝術?!艾F在滿腦子都是事,一個是文化走出去,一個是樂團的建設,還有樂團現在面臨的困難。”譚利華點了根煙,有些犯愁,“亂七八糟的,忙忙碌碌,一天到晚都在為生存去想各種辦法,還要參加各種學習,路線教育等?!闭f這話前,團里的書記探頭進來,示意譚利華要開會了。
“困難”已經迫在眉睫,因為今年年底的商業演出目前只定了一場。而以往,北京交響樂團在新年和春節期間,商演得有二十來場。今年,中央下達了“八項規定”和“六項禁令”,其中的“厲行勤儉節約”“嚴禁用公款搞相互走訪、送禮、宴請等拜年活動”等規定已經改變了年底熱鬧的演出市場。
“嚴控各種大型晚會或演出,難免會有些一刀切的現象。大型豪華的晚會制作,沒人來聽了,因為領導不來聽,就沒人敢來辦了。”譚利華有些無奈,“我們就等死,這市場現在就成這樣了?!?/p>
前段時間有人想把譚利華的日常生活拍成紀錄片,“不想拍光鮮的,就想拍這個”。譚利華說,還是不要了,已經夠煩了。外界或許想不到,高雅的交響樂以及它背后的指揮家與團長,此時正在努力渡過“年關”。
每年年底,一些大公司或財團都會辦一些慶典或晚會,其中包括銀行業、房地產業,甚至地方政府。“現在政府不辦了,也不讓辦了,而地方的企業以前是希望領導來看晚會,現在的領導都不出現這樣的場合了,所以就不辦了?!弊T利華對《中國新聞周刊》這樣總結今年的狀況。甚至一些辦晚會的企業已經跟樂團事先簽約,但他們寧愿毀約?!拔覀兛渴裁??以前年底的這些商演?!弊T利華自問自答,還一邊翻著辦公桌上的資料。
文化體制改革,全國2700多個團,最后剩下130多個團還是屬于事業單位,北京只有北京京劇院、北方昆曲劇院以及北京交響樂團保留事業編制。“不改體制,但要改機制,要面對市場,要企業化管理和運作。”這就是他作為團長必須考慮的事情,“就是相當一部分工資要靠我們自己去掙。”
這樣的困難與北京交響樂團剛剛結束的歐洲、北美、南美以及國內十余個城市的成功巡演是不對稱的。北京交響樂團也是目前國內少有的全部演出都賣票的樂團。
今年9月北京交響樂團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的演出,譚利華給記者拿出的照片上,鼓掌的觀眾均是國外面孔。而9月份,“維也納金色大廳成國人的卡拉OK廳”的爭議也見于媒體。原因是,金色大廳這個被看作是“藝術的神圣殿堂”,從2月份到9月份,中國有130多個團體來到這里走馬燈式的演出,臺下甚至沒有多少觀眾,或者是贈票請來的華人觀眾。相比而言,“北交”的反響還算不錯。
而走下燈光和鮮花點綴的舞臺,這支交響樂團的生計卻一直是更實際的問題?!拔覀円u票,又不像歐洲有固定的觀眾群,那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每周或者每個月都會去聽古典音樂?!弊T利華說,“中國人現在浮躁得很呢,油鹽醬醋,怎么想辦法還房貸,怎樣多掙錢,誰還去聽古典音樂?”
事實上,譚利華作為國內活躍的指揮家,也曾先后指揮過俄羅斯國家交響樂團、英國皇家愛樂樂團、美國法都威交響樂團、瑞士蘇黎世交響樂團等國外名團。
譚利華一直認為交響樂或者芭蕾能代表國家的主流文化。給他印象深刻的是,普京擔任上一任總統期間,中國文化年的開幕式在人民大會堂舉辦,普京帶了俄羅斯的歌劇團、交響樂團、芭蕾舞團過來演出,“展現他們的文化沉淀”。
“我們要出國去,都是一個大晚會,熱火朝天,琳瑯滿目,人山人海,給人家什么印象都沒有,就暴發戶?!弊T利華直言不諱。作為一名指揮家,他喜歡談這些,可能跟他的社會職務相關,他還是全國政協委員,兼任著中國音樂家協會副主席、國家大劇院藝術委員會副主任等?!案芍姓氖?,搞著藝術的職業”,他說自己是“多重角色”,或者戲稱自己是“復合型人才”。
“給你看個東西,你就知道了?!弊T利華去隔壁辦公室取了一張紙,那是一張墨西哥酒店里的便簽。
“你說我這腦子里,剛剛在國外演出完,還得操這些心。”譚利華用手指彈了幾下這張紙。23天跑了8個國家,演了18場,這是北京交響樂團今年9月到10月在海外的演出數目,每天下了車,就得排練和演出。在墨西哥演出完,譚利華在酒店里寫下了那張紙上的內容,相當于“自我反思”,這幾百字還得擴寫為2000字。
“我得花全部的時間去工作,這邊給藝術,那邊的時間給經營和管理。”譚利華抽完一支煙,又焦慮地點上第二支,“累是累點,但能夠按照藝術規律去建設樂團。”他是學提琴出身,后來當了指揮和團長,按照他的說法,藝術家也做管理,才能讓樂團按照藝術本身的規律去發展,雖然這其中難免也會遭遇比如當下的“經濟困難”。
“我都說讓我孩子不要學音樂。太苦,但長大之后的收入并不跟這些苦成正比?!弊T利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他出生在1950年代的江蘇徐州,父母是干部,并非音樂世家?!笆俏母飼r候沒事干,才這樣?!弊T利華說,“但音樂不是說刻苦了就行,還要有天生的條件,要有天生的樂感和節奏感,要不然只能成為工匠?!?/p>
1977年,譚利華面試進入上海音樂學院的指揮專業,師從指揮家黃曉同?!斑@個專業很特殊,一年就招兩個人,我那個時候拿了兩個獎,我就免試了。”譚利華回憶說,自己15歲就開始上臺指揮,那個時候在軍隊的文工團,不過經常是樣板戲。
大學最后一年,黃曉同不慎把腰扭傷,無法上課,由另一位指揮家李德倫指導譚利華的兩部畢業作品,即普契尼歌劇《蝴蝶夫人》和柴科夫斯基《第六交響曲(悲愴)》。畢業后,譚利華做了李德倫的助理,去山東、湖北、天津等交響樂團排練,隨后開始獨立擔當交響樂的指揮。
事實上,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譚利華就已經到過北京交響樂團的前身、北京歌舞團做指揮。之所以后來說搖滾歌手崔健是他的同事,就是因為那時候他們就有過合作。彼時,崔健在北京歌舞團吹小號。這也促成了多年后,崔健的搖滾樂和北京交響樂團的合作。
2010年,崔健多次來到譚利華的辦公室,談搖滾和交響樂合作演出的事情,最后促成了搖滾交響樂的新年音樂會。
“這是崔健的一個心愿,他畢竟是交響樂團出身的?!弊T利華回憶說,“但這樣的制作成本很高?!蹦鞘菄鴥葥u滾樂第一次和交響樂結合,并沒有贊助,最后的票房只和成本持平,其中崔健和他團隊的出場費也是不低的成本。
其實,近年來,交響樂和通俗歌曲,以及黃梅戲、河北梆子、越劇、京劇、豫劇等戲劇的結合已不在少數,“為的就是拓寬市場,讓更多人能夠買票來看演出。”當下的交響樂市場已不是譚利華剛剛工作時的樣子,改革開放之初,為了看場交響樂,人們通宵排隊買票。
按照譚利華平時愛用的比喻,自己當指揮,就是統領,就像導演,但指揮還要直接參與一線的表演,而且帶領一群人表演。而此時,他還得帶領這群人走出經濟上的困難,其實很多音樂演奏者的月薪也就幾千元。
“當團長,不光是音樂家,得轉換身份,得想辦法要錢,得想辦法維持樂團的生存和發展?!迸R近中午,譚利華拿筆在樂譜上做了標記,然后走出辦公室,不是去吃飯,他需要去問問書記,過一會開展內部學習的事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