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如鵬

7月24日上午8點多,64歲的齊永剛(化名)在排了整整一夜的隊后,終于領到了一張《中央第四巡視組人民來信來訪來電登記表》。雖然有些疲憊,但他還是很高興,因為有了這張表,他就可以見到“中央來的人了”。
這樣的機會,對在新城賓館4號樓前等待的數百名群眾來說,每天只有70個。
這是一家位于呼和浩特市中心的五星級酒店。自6月初進駐內蒙古后,中央第四巡視組對外公開的接待場所就一直設在這里。
四天前,齊永剛從通遼市坐火車趕到呼和浩特市。有兩位來自同一牧場的牧民和他同行,“我們本來是去自治區信訪局反映問題。”他說,來之前,他們并不知道這兒有個中央巡視組。
在自治區信訪局,齊永剛聽到不少人在談論,中央派了巡視組下來,既打“老虎”又打“蒼蠅”。再加上信訪局的處理,并不能讓他們三人滿意,于是,他們臨時決定,找中央巡視組再去“碰碰運氣”。
“畢竟是中央下來的。”齊永剛說,他相信上面的官兒,肯定不會像地方那樣不辦事。
之前,在內蒙古自治區信訪局,接待人員看了他們遞上去的材料后說,不會讓你們白來。然后,開了張《來訪事項轉送單》,讓他們拿回去,找屬地的通遼市信訪局。
事實上,一個月前,齊永剛等人剛剛去過通遼市信訪局。“就是因為他們解決不了,我們才來呼和浩特的。”他說。
齊永剛所在的牧場,離呼和浩特有1500多公里。先坐100多公里的汽車,然后轉乘火車,再經過差不多一晝夜時間,才能到呼和浩特。
到了新城賓館,齊永剛發現,他們來對了,這里擠滿了從內蒙古各地趕來反映問題的群眾。來得早的人告訴他,巡視組是習近平、王岐山親自派來的,“管事得很”。
齊永剛還聽說,巡視組到內蒙古沒有一個月,就辦了一件大案,揪出了一只大“老虎”。這讓他覺得,自己的事情希望大增。
6月30日,新華社消息稱,內蒙古自治區黨委委員、統戰部部長王素毅涉嫌嚴重違紀,正接受組織調查。
“你想啊,像這樣大的官,不是中央巡視組,誰能動得了他?”齊永剛推測,“老虎”都能打,“蒼蠅”肯定更不在話下。
不過,齊永剛很快發現,要見中央巡視組并不容易。
負責維持現場秩序的警察告訴他,要反映問題,首先要領取登記表。登記表每天早上8點左右發放,“如果要領的話,得早點來排隊,”警察提醒說。
這天到新城賓館已是下午3點多,當天的表早沒了。
齊永剛三人決定,當天早點回旅店休息,明天早點起來排隊。
第二天一早5點左右,天剛蒙蒙亮,齊永剛趕到新城賓館。“到了,我一看,嚇了一跳。”齊永剛說,門口領表的隊伍已經看不到尾了,他自己以為挺早,沒想到人家更早。
沒領到表的齊永剛,懊悔不已。三個人甚至互相埋怨,怎么沒人醒早點。排在最前面的人告訴齊永剛,他們昨晚就來了,在這等了一夜。
由于害怕再錯過,齊永剛當天沒有回旅店,一直守在4號樓門口。這是一座只有兩層的白樓,與賓館內其他的樓距離較遠。自6月2日起,它就再沒住過客人,專門用于中央巡視組接待反映問題的群眾。
晚上10點左右,排在隊伍中的齊永剛,正坐在地上打盹,被一陣吵雜聲吵醒。旁邊的人告訴他,是一些地方上趕來的干部,在勸說當地的訪民回去。他聽到現場有人說,“別反映了,回去后我們一定好好解決。”
聽到這些,齊永剛不由地四下張望,不過并沒有看見他認識的人。經過來人多番游說,前面有二十幾個人被勸走了。他們的離開,使得齊永剛朝前移了好幾步,少排了十多個號。
這一夜,偶爾也有晚來的人想插隊,尤其是天快亮的時候。“我就勸他們,凡是來的人都有委屈。”齊永剛說,后來大家就自發地組織起來,維持秩序。
領到登記表后,由于號比較靠前,齊永剛怕錯過了叫號,沒有出去吃早飯。
一共70個號,上午40個,下午30個。發表的工作人員叮囑他,等會兒聽到叫你的名字,你就拿著材料進去。“別跑遠,過號作廢。”
太陽爬上來后,4號樓門前的空地被曬得烤人,人群陸陸續續向四周的樹蔭下散去。齊永剛沒有動,他蹲在離大門不遠的地方,盯著大門,一手攥著登記表,一手抱著準備上交的反映材料。
這些材料是反映牧場場長貪污腐敗的。“那就是個土皇帝。上萬人的牧場,都他一個說了算,想干啥就干啥。”齊永剛說,連牧民們申請國家給的扶貧款,場長都要拿回扣。“不給就不批給你。”
之前,齊永剛去過旗檢察院、旗信訪局和市信訪局,但都沒有結果。每次,對方都讓他們回去等。后來,齊永剛逐漸意識到,“那些地方根本不辦事,要解決還得去上面”。
這期間,讓齊永剛感到最有希望的一次,是在旗信訪局。他們正好趕上旗長接待日,得到了旗長的親自接待。
旗長的態度非常好,聽完反映后,說一定給解決,讓齊永剛要相信政府,相信黨。
但最后,齊永剛等來的卻是場長的登門拜訪。他告訴齊永剛不要上訪了,你的問題我給你辦,并許諾分給他家一間低保房,報銷上訪的所有路費。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齊永剛說,要解決,全場人都要解決。最后,兩人不歡而散。
事后,場長的態度來個180度大轉彎。隔三差五就打電話或托人帶話給他,“當心點,別把自己搭進去!”
子女們對齊永剛的做法也很不滿。他們埋怨父親,都這么大年紀了,還折騰個啥?差不多就算了。可老人心里就是過不去這道坎,他憑啥胡作非為,這像個干部嗎?!
在經過一個多小時的等待后,齊永剛終于聽到叫自己的名字了。他趕緊站起來,一邊招呼同伴,一邊朝門口奔去。
可就在齊永剛交表的當口,一個中年婦女搶先把表遞了上去。這個突然的舉動,讓齊永剛有些不知所措。
正當他猶豫時,收表的工作人員大聲地問那位婦女,“你的表哪來的?這不是我們發的!”婦女還想爭辯兩句,旁邊兩名警察迅速把她架到一邊。
一張表只允許進兩人,齊永剛三人中有一個被擋在了門外。被擋在門外的,還有幾個人幾天來隨身攜帶的背包。能夠進去的,除了人,只有材料。
進門后,有人迎上來,領著二人往左邊走廊的第一個房間走去。到了門口,那人拿著材料,簡單地掃了一眼,問齊永剛,“你舉報的場長是個多大的官?”
齊永剛愣了一下,答道,“只有縣級干部才能當我們場長。”那人聽了,有些半信半疑,但還是把他們領進了屋。
這是一間單人套房,有二十多平方米,里面半邊的床已被挪到窗戶跟前,正中的位置擺放著幾張沙發。一個穿白襯衫、體態有些發福的中年男子坐在中間,正跟對面的兩個人說話。
外面這半邊的茶幾和沙發,也挪換了位置。一個人坐在窗前,另一個人坐在門口。他們的面前都擺著兩張空凳子。
門口的那個人,示意齊永剛二人在他對面坐下。落座后,齊永剛正準備開口,那人擺手說,材料呢?接過材料,他問道,都寫清楚了吧,再檢查下電話,看對不對?
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那人對齊永剛二人說,材料收下了,別的啥也不用說,60天后會有人給你們回復。
看著齊永剛二人沒有走的意思,那人又說,反映問題的人太多,他們白天只接收材料,沒時間聽反映,“如果有需要,會聯系你們的”。
走出門的齊永剛有些不甘心,又轉過身問那人,你們是中央下來的嗎?
對方有些不耐煩,答道,“我們就代表中央巡視組。”

出來后,齊永剛覺得有些不對勁,“他說話咋是本地口音呢?”
在之后的閑聊中,有人告訴齊永剛,里面負責接待的,其實都是從當地抽調上來的信訪干部,北京來的人根本沒在里面。
雖然不確定這話的真假,但還是讓齊永剛覺得有些不安,“他們會把材料轉給中央巡視組嗎?扣下咋辦?”
徘徊了一陣后,齊永剛對兩個同伴說,還是再找一找北京來的人,“材料交給他們手里,心里才踏實”。
幾個人四處打聽,賓館內一個看管停車場的老師傅告訴齊永剛,中央巡視組的人住在國賓樓南樓,一共十幾個人,除了當官的,還有保衛人員和司機。
位于新城賓館最南端的國賓樓南樓,四周綠樹環繞,門前有個帶噴泉的池塘,雖然離人聲鼎沸的4號樓不足百米,但環境幽靜,如同另一個世界。
盡管沒有人阻攔,但進入大廳的齊永剛,還是很快引起了服務人員的注意,禮貌地問他們找誰。
“一個星期前,巡視組就退房了。”服務人員告訴齊永剛,有事可去4號樓反映,不要再往里走了。
從南樓退出來后,齊永剛給家里打了個電話,說自己今天就買票回去。那邊似乎在問事情辦得怎么樣。老齊答道,應該沒問題,如果還不行,“我就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