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洋

上世紀20年代成立的穆兄會,歷史上數次遭當局解散。2011年埃及局勢動蕩后,穆兄會迅速崛起,達到它的最高峰,同年組建的政治團體“自由與正義黨”在次年的議會選舉中大獲全勝,推舉的候選人穆爾西更是贏得總統選舉。
2013年7月3日,埃及軍方宣布接管政權,在漫長的抗議之后,10月9日埃及社會團結部部長艾哈邁德·博勞伊簽署決定并宣布,正式解散穆斯林兄弟會(穆兄會)注冊的非政府組織。
很多人都把1928年哈?!ぐ嗉{在伊斯梅利亞城創立“班納運動”視為穆斯林兄弟會故事的開始,但是要說清楚穆斯林兄弟會的興衰榮辱,歷史必須再向前推到1924年。
在這一年,伊斯蘭世界的傳統秩序徹底坍塌,凱末爾革命將奧斯曼帝國的末代哈里發卜杜勒·麥吉德放逐國外,先知穆罕默德創立延續達1300年之久由的政教合一的哈里發制度壽終正寢。
虔誠伊斯蘭們不愿接受一個被革命改變的世界,近百年的伊斯蘭復興運動就此拉開帷幕。草根班納建立的兄弟會從零開始發展壯大,逐漸成為伊斯蘭世界原教旨主義運動的正溯和旗手。
班納所開創的制度框架對兄弟會以后的發展影響甚深。強調民間布道的基礎性作用使兄弟會出現了理論第一的傾向,其領導機構“指導局”的成員幾乎全部有布道的經歷,他們對《古蘭經》的堅持既增加了組織凝聚力,卻也使兄弟會延續了強有力的原教旨傾向;而堅持社會慈善活動,則使兄弟會迅速的在民間建立起影響力,并在成員間建立起一種親人式的密切關系。
此外,在英國人的嚴密統治下進行軍事斗爭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為了防止被殖民當局和法魯克王朝一網打盡,以“拿槍的布道士”自居的兄弟會軍事部門從建立之初建立了縱向的隸屬關系,而不與會內其他部門發生更多聯系。軍事部門也在這一階段建立起凌駕于其他部門的特權地位。到了1947年,兄弟會軍事部門已經膨脹到7.5萬人,并組織了大規模的針對英國人的暴力襲擊,規模大到震動法魯克王朝的地步。無法收買班納的內閣總理諾克拉西對兄弟會連施辣手,最終在1948年諾克拉西被兄弟會暗殺,班納又被當局暗殺。
兄弟會的發展就此進入了新的階段。從1949年班納被殺到1981年薩達特總統被殺的三十多年間,兄弟會在暴力斗爭、內部路線斗爭和跨國發展方面給全世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兄弟會在王朝末期和以納賽爾為首的復興黨軍官團們建立了密切的合作關系,然后又因為世俗主義和原教旨主義的根本性分歧分道揚鑣。納賽爾再次大規模鎮壓該組織,1200多位骨干被捕,其余骨干成員紛紛外逃。
他們迅速在也門、敘利亞、沙特等國落地生根,兄弟會中央機構在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癱瘓現狀給予了這些分支機構極大的自主權,他們有的激進有的溫和,比如在敘利亞的兄弟會就和老阿薩德家族打得不亦樂乎,雙方從1963年一直打到1982年,直到哈馬大屠殺阿薩德才取得了階段性勝利(但是今天的敘利亞內戰卻依然有當地的兄弟會及其外圍組織參與其中),哈馬斯也是兄弟會派生而出。
兄弟會不再是班納時期的集權型組織,變成了一個訴求差異極大的小組織集合。
1981年薩達特被兄弟會分支“贖罪與遷移”組織在全球直播的閱兵式上暗殺,成為兄弟會強大與渙散的最好證明。
穆巴拉克曾經親自抱起薩達特滿身鮮血的遺體,他加大了對兄弟會中激進勢力的打擊,但同時清楚意識到兄弟會本身已經坐大,他開始默許兄弟會成員以個人身份參與政治生活。穆巴拉克寧愿看到兄弟會作為一個強大的反對派而非強大的革命力量存在。這種狀況直到2012年廣場革命才被打破。
兄弟會和他所厭惡的自由派、廣場派走到了一起,將他們的老對手軍官團的氣焰打壓了下去。從年輕的碼頭工人建立“班納運動”開始,到2012年6月18日穆爾西拿下總統位置,這條路穆兄會走了84年。
他們成為84年內唯一一個對所有埃及統治者都構成生命威脅的組織,他們立場激進卻始終沒和恐怖主義畫上等號。
很多人不看好穆爾西的執政,更何況這個穆爾西本身就來歷蹊蹺。
任何熟悉穆斯林兄弟會運行規則的人都知道,兄弟會的最高領導機構是由15人的“指導委員會”組成,而穆爾西則只不過是次一級的成員更多的指導局(gudience office)的成員。即便是在兄弟會的影子機構自由與正義黨中,他這個主席還要受制于黨的總書記卡塔尼。
穆爾西絕非兄弟會內大佬,他走上臺前的官方說法是因為他與西方較為親近,比較容易淡化外界對兄弟會原教旨主義和極端主義的擔心,博取中立選民的好感。但是這種說法今天看來已不成立,2012總統大選時如果要比形象西化,穆爾西無論如何無法與代表世俗力量的“埃及聯盟”相比的。兄弟會在2012年大選中的競選承諾偏重于和解與經濟恢復,這和其他政黨沒有任何區別,甚至和被打倒的穆巴拉克都沒有區別。
決定大選勝負的完全是80多年來兄弟會在埃及打下的深厚基礎,而真正能讓其他派別放下憂慮的是,在未來的政治架構中他們需要能和兄弟會的最高決策者建立直接而有效的溝通渠道。可穆爾西的當選卻完全不能滿足他們的需要。
回頭看穆爾西短暫而糟糕的執政經歷,穆爾西被兄弟會推出來可能基于更消極的理由:即他是兄弟會內部意見存在巨大分歧情況下的折中產物。
回顧兄弟會歷史就會發現,領導人的一再被捕使兄弟會長期處于各自為戰的局面,一群由“布道者”組成的指導委員會不可能沒考慮過這些問題,他們沉默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們無法發出統一的聲音。在地方坐大中央軟弱的情況下,一個中立的穆爾西對黨內的大佬而言是極其必要的:固執己見又絕不相互妥協的大佬們,不希望總統職務成為組織內部爭論的決定性籌碼,只能選擇一個軟弱無力的穆爾西。
弱勢的穆爾西不屬于草根階層,缺乏足夠的布道資歷,又沒參加過軍事斗爭,缺乏強大的組織后援,他的當選于埃及而言是災禍。據傳被穆爾西解除職務的前總檢察長阿卜杜勒·馬吉德·馬哈茂德就曾在很多場合嘲笑穆爾西是個“傳聲筒”一樣的角色,因為沒有自己的主見,因而在與之溝通時必須忍受他一變再變。
在穆爾西執政的一年多時間里,他時而表現出的自由主義傾向讓更為保守激進的薩拉菲光明黨大為惱火,比如雙方在是否要求赴埃及訪問的外國女性都按照穆斯林教法著裝上就鬧得很不愉快;時而表現出來的保守主義傾向又讓獲過諾貝爾和平獎的巴拉迪直接稱呼他“新法老”。如果不是穆爾西堅持發布新憲法聲明要求獲得對總檢察長的任免權,那么動亂和軍事政變本來是可能延后或避免的。但是所有旁觀者都清楚,這些所謂的資源化或保守化傾向,都未必是穆爾西本人的傾向,而是一個長期處于反對派因此對執政并沒做好準備的宗教執政組織內部混亂的外在反應而已。
把無門無派也無發言權的穆爾西推出來,這在危機四伏的2011~2013年間極大弱化了兄弟會對威脅的感知能力。但因此把埃及一切動亂的禍源歸到穆兄會頭上并不公平。
公正的講,許多指責穆兄會攬權和濫權的聲音都有先入為主的情緒在里頭。穆兄會執政一年多大概最授人以柄的就是兩件事,一是經濟沒有起色,二是行政權侵害司法權。但這兩件事穆兄會反倒沒什么責任。
先說經濟問題。埃及民眾對穆爾西不滿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失業率居高不下,二是增稅的同時食品燃油補貼大幅下降,很多人還把此次軍事政變稱為“大餅政變”。但是實際情況是,整個中東地區都因為人口結構不合理、年輕人比例過高陷入高失業率的泥潭當中。2012年埃及的失業率與沙特和科威特基本持平,在中東地區并不特別顯眼,要求穆兄會在一年多執政期內解決這一問題并不現實。
至于削減補貼的問題,由于埃及40%居民處于貧困線以下,每天僅有2美元生活費用,削減補貼當然不得人心,但這是埃及獲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48億貸款及阿盟貸款的必須條件——降低補貼率是國際經濟組織給予中東各國貸款的一個普遍性條件。
被持續動亂搞得一文不名的埃及,2012年財政赤字315億,不借錢政府就無以為繼。穆兄會起碼使2012年經濟增長率由廣場革命時的1%上升到2.3%。
關于穆兄會削弱司法機關權力的問題,穆爾西的操作手法固然粗糙,但是事情的始作俑者并非穆兄會。穆巴拉克倒臺后,武裝部隊最高委員會(SCAF)在坦塔維元帥的領導下趁著政權交替時期大肆攬權,直接操縱當時的立法機關出臺了一系列對埃及貽害無窮的法律,其中包括任命新憲法起草委員會成員、占據預算控制權,使國內和對外安全事務壟斷權合法化等。
這些法律的出臺使埃及司法、行政和立法權利的劃分完全被打亂,穆爾西當的這個總統和當年穆巴拉克的含金量完全不是一個等級。那些后來對穆兄會大加批評以司法獨立自命的法官檢察官們,則大多是穆巴拉克時期任命的,這些人與軍方聯合在一起,為軍方在鎮壓民眾抗爭時的血腥屠殺尋找各種理由脫罪。
11月4日,埃及將開始審理前總統穆爾西涉嫌煽動暴力和謀殺示威者一案。
事實上任何接下這個爛攤子的新政府,他們將面臨的困境及政策選擇都不會和穆兄會有什么不同。穆兄會的真正失誤其實有兩個,一是80多年也沒有找到把激進的綱領和現代化社會的實際情況結合起來的辦法;二是由于內部的渙散組織龐大的政治經濟潛力從未整合起來渡過執政危局。
缺乏把綱領具體化的實際路線,使溫和派們心灰意冷冷眼旁觀,激進保守的布道者們則站在道德高地上逼穆爾西用完全行不通的做法和反對派博弈。最后穆兄會四面楚歌,孤家寡人。缺乏嚴密的組織,最后使組織龐大的資源限于無休止的內耗中。
7月3日,軍事政變爆發,穆兄會再次回到自己熟悉的反對派之路當中,他們依然擁有龐大的支持者和足夠的潛力,因此今天探討穆兄會的最終成敗還為時過早。穆兄會的失敗帶有某種歷史必然性,因為他們政綱的本質是復古而非向前看的,但是他們的繼續存在也有著某種必然性,因為他們復古的綱領在阿拉伯世界失敗的現代化道路映襯下還顯得很有吸引力。
納賽爾主義失敗了,原教旨主義也失敗了。在沒有找到合適道路的情況下,今天穆兄會的倉皇敗退,明天就在推翻它的人身上上演。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作者為美國丹佛大學美中研究所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