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達爾·勃蘭特(Di Brandt)是當代加拿大文壇的詩人和文學評論家,1984年因發表詩歌《我問媽媽的問題》(Questions I asked my mother)而嶄露頭角,獲同年加拿大總督文學獎提名。隨后發表的《天空里的埃格斯》(Agnes in the sky,1990)、《母親,不是母親》(Mother, not mother,1992)、《親愛的耶路撒冷》(Jerusalem, beloved,1995)等詩集主題多樣,涉及女性、宗教、自然等話題,標志著達爾·勃蘭特的創作日趨成熟。真正使達爾·勃蘭特走紅加拿大文壇的是她在2003年發表的詩集《現在你在乎》(Now you care),主要書寫了她對于自己曾經工作、生活過的安大略省環境污染的情感體驗。這部詩集不但使她獲得 “格里芬詩歌獎”、“帕特·婁叟詩歌獎”、“提里姆最佳書獎”等重要獎項提名,還為她贏得了加拿大“生態詩人”的美譽。達爾·勃蘭特2007年出版隨筆散文集《這是我生活的地方&我就在此》(So this is the world & here I am in it,2007),2010年出版了《走向摩哈卡》(Walking to Mojacar),主要收錄了她在西班牙度假時創作的詩歌。
達爾·勃蘭特詩風大膽狂野,有很強的現代試驗風格。她在詩歌中大膽表現了性愛,書寫了自己所生活的環境和宗教,這也使她遭到來自家人和門諾教社區居民的各種誤解。她的很多前期作品書寫了童年、母性、家庭、宗教、性愛等體驗,而在后期作品中,她在創作主題上出現了一些重要轉變,常常書寫自然的美、環境的破壞、故鄉本土等,語言風格上也似乎更為溫和清新,不似早年很多詩歌那樣狂放不羈。
文如其人,達爾·勃蘭特在現實生活中性格爽朗干練,談吐幽默風趣,直言不諱,這為她帶來一些麻煩。作為2008年總督文學獎的評委,她因將選票投給一個恰好認識的朋友而卷入爭議。她曾在安大略省的溫莎大學教授文學創作7年,后不滿溫莎市日漸污染的環境回到馬尼托巴省的布蘭登大學,任該大學加拿大研究中心主任,教授詩歌創作、馬尼托巴文學等課程。
達爾·勃蘭特來自加拿大馬尼托巴省南部小鎮瑞英德(Reinhold),有著門諾教背景,父母均是德國移民。她目前居住在加拿大馬尼托巴省布蘭登市14號大街。本人利用在布蘭登大學訪學的機會經常向她請教與加拿大文學、加拿大詩歌創作等相關的問題。以下內容是筆者就達爾·勃蘭特的詩歌創作進行的專訪。現將談話錄音翻譯整理出來,以饗讀者。

韓啟群(以下簡稱韓):您在1987年出版的第一部詩集是《我問媽媽的問題》, 此前,您曾經在《草原之火》上發表過詩歌。請問您是在什么時候開始詩歌創作的?
勃蘭特(以下簡稱勃):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開始寫詩,但就像是寫日記一樣,是秘密進行的,不讓別人看到。所以當我開始發表詩歌的時候,真的是一次巧合。在80年代中期,當我開始將我的作品拿給別人看時,我恰好是在馬尼托巴省的溫尼伯那里從事寫作。當時有一些人想要找一些和馬尼托巴地區書寫相關的作品,于是他們發現了我,很興奮,迫切地想要我的手稿,并且鼓勵我繼續寫下去,也正是因為他們的發現和鼓勵,我才能很快出版我的作品。
其實那時候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只是在尋找合適的機會讓人們欣賞我的作品。正好遇到這么一個文學圈子,他們就在溫尼伯。圈子里的人都非常友善,非常樂于提攜我。他們教給我如何發表作品,對此,我非常感激。
韓:在第一部詩集《我問媽媽的問題》之后,您又在1990年出版了《天空里的埃格斯》,1992年出版了《母親,不是母親》,這些詩集似乎都和女性身份有關,請問在這些詩集中,您最關注的是什么?或者說最想要表達的是什么?
勃:那會兒我并沒有著手以自己的童年為題材進行創作,但最終這一題材以另外的形式體現了出來。在后來的創作中,我發現自己看待任何事物都有兩種視角,這主要因為我有雙重自我,門諾教自我和加拿大人的自我。那時我有門諾教的朋友,也有加拿大朋友,思想上既有門諾教的思想,也有加拿大人的思想。我努力在這兩種思想之間架起溝通的橋梁,努力使二者共存。你也許可以看得出來這中間的斗爭或者掙扎,我就是在二者之間掙扎。我在早年的創作里也為二者能夠和平共處而努力,希望自己能夠適應這種雙重身份。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我也在努力尋求女性身份。現在的出版領域有很多女性,也有很多女性作家,這似乎已經不是什么很特別的現象。但在上世紀80年代初,我們很多社會角色的典型代表都是男性,教授是男的,我們最初讀的文學作品基本上也是男性作家的。因此,我一直在思考如何以女性身份來創作。在我第一部詩集里,女性的聲音也是我關注的焦點。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為兩種文化建立橋梁,而事實卻并非如此。詩集 《我問媽媽的問題》 給我帶來了很多不愉快的經歷,我仿佛把這座橋梁給推倒了。由于里面涉及到馬尼托巴地區的一些丑聞,這部作品給我的家人帶來了一些麻煩,那段時期非常難熬,對我更是如此。在這之后,我嘗試著重新認識我自己。所以在《母親,不是母親》中,我重塑了自我。創作《母親,不是母親》 時,我正在撰寫博士論文,這部作品既和母親的故事相關,也和加拿大文學相關,我一邊寫論文,一邊進行創作,有時候甚至會分不清哪個是論文,哪個是詩歌。
韓:《母親,不是母親》這個題目聽起來頗具悖論意義,您為什么會以此作為第三部詩集的標題呢?
勃:做過母親的人都知道,照顧孩子會讓人精疲力竭,占用了你所有的時間和精力。但女性除了是一位母親之外,同時還是她們自己。對我而言,我既想保持自我,同時也努力成為自己所希望成為的那種母親。想成為一位完美的母親是不可能的,我總是游離于自我角色與母親這一社會角色之間,我的詩歌就描述了這兩種角色的對話。
韓:那么《天空里的埃格斯》呢?您為何如此命名您的這部詩集?
勃:命名《天空里的埃格斯》主要是由于書里一首同名的詩,該詩是基于真實事件而創作的。埃格斯是我在溫尼伯時的一位女鄰居的名字,她上了年紀,有酗酒的嗜好。我常常擔心她,因為她有自殺傾向。后來她家里發生了火災,她因此喪生。在詩里,我嘗試著想象她有個幸福結局,和她愛的人一起去了天堂。這個標題其實也是來自于甲殼蟲樂隊的一首歌,叫做《綴滿鉆石的天空里的露西》(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二者有些許相似之處。不過,這部詩集里的大多數的詩歌都不具有悲劇性。在我看來,悲劇的確已經發生,但我努力將其置于一個歡喜的語境中,希望能有快樂故事發生于其中。所以,我不認為這本書是悲劇。
韓:您是否通過《親愛的耶路撒冷》這部詩集來傳達您對宗教的理解?
勃:《親愛的耶路撒冷》是關于我在耶路撒冷的一次旅行。我有位朋友住在那里,我過去看望她。在去看望她之前,我在想對于耶路撒冷我有什么樣的幻想或者臆想。因為我從小是聽著《圣經》故事長大的。耶路撒冷是天堂,我要乘飛機去天堂了。到了那里之后,我發現這是個政治不穩定的地方。伴隨我成長的那些發生在這里的故事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不會發生了。看到那些悲劇性的意象,我在思考如何將原來的意象與眼前的現實結合在一起。那些很久以前發生在這里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來說是比較熟悉的文化,因為從小就是聽著這些故事長大,甚至比加拿大這邊的文化更為熟悉。
韓:2003年,您出版了給您帶來很多聲譽的詩集《現在你在乎》,這部作品中的大部分詩歌和以往的有所不同,似乎將主題轉移至生態和環境。您覺得這是您創作的一個重大轉折嗎?
勃:這是一個轉折。事實上,我也確實從馬尼托巴大草原來到了安大略省。我在詩歌里表現的就是在安大略省時的生活。我來到安大略省的溫莎大學工作,所見所聞都讓我感到非常不適應,因為我還不能適應溫莎市繁忙的交通,車水馬龍,到處都是人,還有很多工廠,我有些無所適從。濃厚的商業氛圍對我來說就是文化沖擊,因為這種工業文明與我原先的草原文化非常不同。我在詩歌中表達了這種不適應的狀態,我開始嘗試用大寫字母、句號以及其他合適的標點符號。在草原生活創作時,我并沒有用標點符號,就好像是赤著腳丫,而到了這里,我開始給創作的詩歌穿上鞋子,加上了標點符號。
韓:2010年,您出版了第六部詩集《走向摩哈卡》。加拿大評論界認為您在這本詩集中實現了您詩歌創作的另一次超越。摩哈卡是哪里?您如何看待評論界對這部詩集的評價?
勃:摩哈卡(Majacar)是位于西班牙南部的一個小鎮。當地人說摩哈卡是迪斯尼樂園的誕生地,西班牙著名詩人洛卡(Lorca)成長的地方就在摩哈卡附近。應國際藝術招待會邀請,我在那里生活了一個月,每天閱讀洛卡的作品,因為這是他的故鄉。我們住在摩哈卡鎮的外面,離摩哈卡還有點距離,步行到那里需要花不少時間。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步行來回摩哈卡,《走向摩哈卡》里的這些詩應該是行吟詩,因為它們是在我步行來回摩哈卡路上思考創作的。你走在路上,思索你每天看到的事物。行吟詩有著悠久的傳統,我想每個國家的文化里都有這樣的詩,比如英國詩人華茲華斯、沃爾特·本雅明等,后者描寫了都市里的行人。摩哈卡在地中海沿岸,比較偏僻,不過離海邊比較近。這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當地居民主要以老人為主,沒有什么收入。但是很多來自北歐和馬德里的人在海邊建起了度假房屋,使摩哈卡逐漸發展成為一座旅游小鎮。但在這之前,這座小鎮幾乎被人們所遺忘,人們仍然過著十分傳統和原生態的鄉村生活。在那里生活,我感覺像是回到了故鄉。自20世紀30年代起,洛卡就生活在那里。在這部詩集中,有的詩是關于環境的,也有一些是在追求語言的美麗。總之,我在創作中一直在尋找美的事物,尋找美好的語言來表現美。
韓:這個問題是關于您詩歌形式的。在讀您的詩時,要不停地往下讀,停頓較少,有種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詩句末尾有許多動詞,似乎沒有結尾。我想知道您為什么會選擇這種形式來創作詩歌?
勃:我不認為是我選擇它們,應該說是它們選擇了我。剛開始的時候,我非常害怕成為一名作家,我很害羞。那時候我還是一名文學專業的研究生,要閱讀文學論文等文獻,里面的標點符號太多。我發現要是能夠把這些標點符號去掉,語句會更為簡單,不然我使用起來不方便。我也試著發現孩子的聲音(childs voice),不過在那時我不會稱其為“孩子的聲音”,也不太清楚為什么要這么做。但在當時,文學批評家們認為我創造了一種簡化詩句的方法,而且覺得非常新奇。但我個人并不是有意為之,只是努力想在詩集的頁面承載下非常非常長的詩句,而且要能為現代人的眼睛和耳朵所接受。有時候,我會放任詩句隨意繼續下去,沒有標點符號,頁面隨意地空出,向著四面八方共振,我覺得這種形式比較有助于我的表達。
韓:您覺得哪些作家對您的創作影響最大?
勃:很多,比如洛卡,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西班牙詩人,還有倫納德·科恩(Leonard Cohen),我非常喜歡他的作品,包括他唱的歌,現在我們私交也不錯。還有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她發展了女性書寫。還有來自馬尼托巴的瑪格麗特·勞倫斯(Margaret Laurence)等,這些都是小說家。還有一個和我一樣有著門諾教傳統的詩人,叫做派瑞克·弗雷森(Patrick Friesen),他是我一個朋友,年齡比我大一點,現在居住在溫尼伯,曾經給過我很多的幫助,尤其是我剛開始從事詩歌創作時,就像導師一樣。還有簡·霍勒(Jan Horner),和我關系也不錯。當然還有一些經典作家對我的影響,比如T.S.艾略特、威廉姆·布萊克、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莎士比亞。哦,剛才忘了提一個來自馬尼托巴的作家,叫做羅伯特·克羅茨(Robert Kroetsch),他既寫小說也寫詩歌,后期創作有著明顯的后現代風格,可惜他最近在一次車禍中剛剛去世。
達爾·勃蘭特(Di Brandt)是當代加拿大文壇的詩人和文學評論家,1984年因發表詩歌《我問媽媽的問題》(Questions I asked my mother)而嶄露頭角,獲同年加拿大總督文學獎提名。
韓:您非常多產,您自己最滿意的詩歌是哪首,或者哪幾首?中國讀者對您還不太熟悉,要想了解您和您的詩歌,您覺得從哪幾首詩歌開始入門比較好呢?
勃:好的。我給你列舉一些詩歌,比如《當我五歲時》(“When I was five”)、《媽媽發現了自己》(“My mother found herself”)、《草原贊美詩》(“Prairie Hymn”)、《耶路撒冷,我夢想中的金色城市》(“Jerusalem, the golden, city of my dreams”)、《偶然》(“Accidentally”)(這首詩有點像散文)、《夏天我們在觀看蚊群—紀念安娜》(“That was the summer we watched the mosquitoes”)等。這些不同時期創作的詩歌很多都收錄在2006年的一部詩集《言說權力:達爾·勃蘭特詩歌選集》(Speaking of Power: The Poetry of Di Brandt)中,不過里面的詩歌不是我推薦的,主編泰妮絲·麥克唐納德為什么選這些詩歌,連我都不太清楚。(笑)
韓:謝謝您接受我的訪談,希望您有空去中國看看,了解一下我們的傳統文化。
勃:不客氣!中國也是我很想去的國家,我喜歡中國的中醫推拿,希望下次我們在中國見面。
(本文獲2009年度江蘇省政府留學獎學金資助,赴加拿大訪學6個月;同時獲江蘇省高校“青藍工程”(蘇教師[2010]3號)資助。)
(韓啟群: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博士,南京林業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