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世界

2012年11月7日12時50分，法國巴黎德魯昂飯店，龔古爾文學獎評委迪迪埃·德庫安宣布：在第二輪投票中，法國作家熱羅姆·費拉里（Jér?me Ferrari）的小說《羅馬衰落的訓誡》（Le sermon sur la chute de Rome）以5票的得數，榮獲本年度龔古爾文學獎。

13時15分，一輛出租車在飯店對面剛停穩，記者的長槍短炮就對準了焦點人物。熱羅姆·費拉里身穿灰色風衣，圍著雜色圍巾，顯然沒有料到媒體已經擺好架勢。他向樓上走去，由編輯弗朗索瓦茲·尼森、新聞發言人奧雷莉·塞法蒂—貝克夫兩位女士陪同，去與評委們見面。短短的路程，他花了將近20分鐘。

在與評委們共進午餐之前，費拉里舉行了幾分鐘的臨時新聞發布會。“這是我的第六部小說。我覺得，我頭腦冷靜的時候，大獎就會降臨。”

在龔古爾獎揭曉前，費拉里曾說：“寫作的時候，我沒有想過要獲獎。但是，宣稱自己對正在發生的事情不關心，也許只是一種姿態。我為自己在遴選的名單上而高興。我在等待結果，我并不是真的很淡定。”面對《20分鐘報》時，費拉里顯得很嚴肅。他說，獲獎人宣布了，他就不再緊張了。

“這當然是一種認可。”他說，他覺得自己“有點像汽車大燈照射下的兔子”。費拉里站在評委貝爾納·比沃、皮埃爾·阿蘇林的身邊，為攝影師擺好姿勢。閃光燈咔嚓作響之后，龔古爾獎評委會秘書瑪麗·達巴迪女士過來，優雅地請記者們離開大廳，說作家要和評委們靜下心來交談。然后，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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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羅姆·費拉里，法國作家、翻譯家，1968年生于法國巴黎，巴黎第一大學哲學碩士，已婚，有一個五歲的女兒。童年和青少年時期，費拉里在巴黎生活，其間家人經常帶他前往科西嘉，因為那是他祖先們生活過的地方。費拉里持有中學哲學教師資格證書，他從21歲時起就在科西嘉的一所中學連續教了七年的哲學課，并且一直生活在島上。2002年至2007年，費拉里在阿爾及爾的大仲馬國際學校任哲學教師。之后，他回到科西嘉島，在費什中學任教。2012年9月，費拉里前往阿聯酋的阿布扎比，在阿布扎比法國中學任哲學教師、教學參事。除了教書和創作外，費拉里還在一家獨立報紙擔任編輯，偶爾翻譯一些科西嘉語著作。

2001年，費拉里出版了中篇小說集《死亡的方式》，開始了創作生涯。費拉里勤奮寫作，不斷有作品問世。2002年，他發表了《阿列夫數零》（Aleph zéro）。2007年，費拉里的小說《秘密》（Dans le secret）出版，引起一些評論家的關注。2008年，費拉里從自己居住的科西嘉島得到啟發，創作了第三部小說《大西洋銀行》（Balco Atlantico）。作品問世后，評論界反應冷淡。2009年，《一尊神一頭動物》（Un dieu un animal）出版，這是費拉里的第四部小說。書中談到了“9·11事件”之后的世界與戰爭，獲得了朗德爾諾獎。2010年，費拉里出版了《靈魂失落的地方》（Où jai laissé mon ame）。這是一部講述阿爾及利亞戰爭的作品，獲得2010年度法國電視臺小說獎、文學家協會蓬塞通獎，2011年首字母獎、拉爾博獎等四個獎項。《一尊神一頭動物》和《靈魂失落的地方》發表后，評論家普遍認為，這兩部作品在文筆上很有特色。2011年，費拉里出版了《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的藝術》（LArt dans<>dArthur Schopenhauer）。2012年，南阿克特（Actes Sud）出版社出版了《羅馬衰落的訓誡》，這是費拉里的第六部小說，這部作品提到了《巴爾科·亞特蘭蒂科》里面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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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410年12月，在希波大教堂的廢墟上，古羅馬希波主教圣奧古斯丁目睹了羅馬城被蠻族洗劫，他在安撫驚慌失措的信徒時說：“你哭泣，是因為羅馬付之一炬嗎？上帝許諾過世界會是永恒的嗎？（……）難道羅馬不是像你一樣的人修建起來的嗎？你是從什么時候起，認為人類有能力修建永恒的城市呢？”其中，最有名的那句話是：“世界如同人，都在形成、發展、滅亡。”這次訓誡，是一部宣告一個世界已經滅亡的編年史。小說的題目《羅馬衰落的訓誡》，正是源于圣奧古斯丁的這次訓誡：人，總免不了要遭受詛咒，那就是，目睹自己所創建的世界坍塌。作品的每一章都提到了圣奧古斯丁的訓誡，并摘錄了相關文字。

《羅馬衰落的訓誡》把讀者帶到了科西嘉山區，講述了科西嘉島上薩爾坦的一個小酒吧的故事。這個酒吧經常有當地的獵人光顧。老板娘打算將酒吧轉手賣掉。有好幾個人想接手酒吧，卻都沒有經營酒吧的實力。馬塞爾·昂托內蒂是當地的居民，回到村里來反思自己軍事上的失敗。他的孫子馬蒂厄在巴黎的索邦大學讀書，學習唯心主義哲學。令大家吃驚的是，馬蒂厄和兒時的伙伴利伯羅·潘蒂斯想放棄在巴黎的學業，回村里經營酒吧。他們倆經營的目的何在？他們希望把這個酒吧變成地球上的樂園。他們希望把萊布尼茨的哲學變成現實，把這個普普通通的酒吧變成“一切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他們對生活的追求能美夢成真嗎？費拉里沒有給他們任何逃脫失敗的機會：“馬蒂厄在實現自己的夙愿的時候，利伯羅已經不再有夢想，他承認失敗。”在費拉里的筆下，與敘述混合在一起的是羅馬和世界的形成、發展、衰落，這預示著小酒吧的命運，使人想起馬蒂厄的爺爺馬塞爾的悲劇。

在萊布尼茨思想的影響下，爺爺馬塞爾提出幫助孫子預付資金，但只預付兩年。作為回報，孫子必須經受考驗：“今年，我來買下經營權。明年，我還要買下。以后，你就什么都沒有了，一點也沒有，連一分錢也沒有。小伙子，在兩年的時間里，你將有時間去證明你能做些什么。”盡管馬蒂厄和利伯羅缺乏經驗，但還是決定不走前人的老路。酒吧的經營出人意料地成功，店里總是客滿，老主顧在愉快的氛圍中和游客一起暢飲。一切似乎充滿了希望。在這片刻的喜悅中，費拉里引入了萊布尼茨和圣奧古斯丁之間的論戰：“他想到了萊布尼茨，對在‘一切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里屬于自己的位置很滿意。他差不多想在仁慈的上帝、世界之主的面前鞠躬。”然而，這是末日的開始：四名女服務員的出現，撩撥起了男人們的欲望，引起了團伙之間的對抗、兩代人之間的沖突。一切以流血的方式結束……烏托邦變成了噩夢。

在這里，作家想表達的是被毀滅的希望、挫折、世間萬物不可抗拒的短暫性。這是他對衰退中的西方世界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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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拉里說：“科西嘉是我文學創作的自然環境。……我先是寫下一些只言片語的故事。標題是一個契機，而訓誡則是小說的關鍵。”

早在6月份，《羅馬衰落的訓誡》還沒有上架銷售，就被視為最有可能獲得龔古爾獎的作品。8月30日，《費加羅文學報》的書評人阿斯特立·德·拉米納建議大家閱讀《羅馬衰落的訓誡》，說它是“很有科西嘉特色的小說，和希臘悲劇一樣具有普遍性”。進入9月以來，許多法國批評家都把《羅馬衰落的訓誡》視為本年度最好的小說之一。的確，除角逐龔古爾獎外，《羅馬衰落的訓誡》還出現在今年的費米娜文學獎、聯盟文學獎、龔古爾高中生獎和法蘭西學院大獎的評審名單里。

從總體上看，《羅馬衰落的訓誡》這部編年史文筆優美，富有感染力。龔古爾獎評委塔哈·本·熱盧恩認為，小說文筆“卓越”，“寫得漂亮”。 費拉里還展示了自己的特長，交替使用了抒情意味強烈的散文和生硬的敘述，變換筆調時過渡自然，不動聲色。

《羅馬衰落的訓誡》融合了古代訓誡與現代格言的風格。塔哈·本·熱盧恩認為，《羅馬衰落的訓誡》“里面既有關于科西嘉的箴言，也有哲學方法”。費拉里說：“如果小說中有當代的東西，那是因為很多人覺得某個世界正在坍塌。”

小說里多用長句，有一長句計232個單詞、1 193個字符（不計空格）。此外，書中出現的眾多人物，可能會讓某些讀者迷失方向，當然也會令某些讀者著迷。

費拉里表示：“我理解世界的方式，是超脫的；我再現世界的方法，是傳奇式的。”評委、著名書評人貝爾納·比沃認為：“這是一部講述一個家庭、兩個孩子遭遇失敗的書。有趣的是，小說的主題是失敗，而小說作者現在獲得了成功。”不過，《讀書》和《快報》都認為，《羅馬衰落的訓誡》也許并非費拉里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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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評出龔古爾獎獲獎作品，首先需要經過三輪遴選，最后一輪遴選只保留四位作家的四部作品。最后，評委通過多輪投票，從中選出當年的獲獎作家。

今年夏天，所有龔古爾評委都在閱讀不同作家的作品，還一起討論，相互發送郵件，甚至爭論。9月4日是第一輪遴選結果公布的日子。評委在這一天碰頭，拿出各自準備好的寫有12位作家的名單。然后，評委進行統計，選出得票數最多的12位作家。出人意料的是，在第一次遴選的入圍名單上，呼聲很高的作家奧利維埃·亞當居然榜上無名。

10月2日，評委在巴黎碰頭。第二輪遴選名單公布，有4位作家被淘汰。

9月29日，在龔古爾獎的10名評委中，除3人外，6名評委出現在黎巴嫩首都貝魯特。這些評委在92歲高齡的評委會主席埃德蒙德·夏爾—魯女士的帶領下，來參加貝魯特法語圖書展。10月30日13時30分，第三輪遴選名單有了結果：帕特里克·德維爾（Patrick Deville）、若埃爾·迪克（Jo?l Dicker）、熱羅姆·費拉里、琳達·黎（Linda Lê）四位作家進入決賽。評委會秘書瑪麗·達巴迪立即把消息通知法新社。這是最后一輪遴選。龔古爾獎評委會投票選出獲獎作家，則是在11月7日。

懸念一直持續到了最后時刻。獲獎作家揭曉前，書評人菲利普·德拉羅什在《讀書》雜志上提到，有一本小說需要“特別關注”，說耐心的讀者會“得到回報”。 書評人巴蒂斯特·利熱則在《快報》上說，某一部小說“富有文采和抒情的語言”超越了其“地方性的內容，達到了神話般的獨特風格”。對于11月7日的最后投票，正如評委雷吉斯·德布雷說的：“評審是坦率的、情感相通的，是經過長期辯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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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票結果揭曉，帕特里克·德維爾的《鼠疫與霍亂》（Peste et choléra）以1票之差未能獲得龔古爾獎。不過，德維爾已經在8月獲得了全國文體用品聯營（Fnac）小說獎。11月5日，也就是龔古爾獎揭曉前兩天，德維爾又獲得了僅次于龔古爾文學獎的費米娜文學獎。貝爾納·比沃說：“他星期一就已經獲得費米娜獎這件事，并不影響我們做出選擇。我們有給予他獎賞的自由，他真的差一點就獲獎。”費拉里也說：“我非常喜歡帕特里克·德維爾的作品。”

若埃爾·迪克則是瑞士法語作家，入圍的《哈利·克貝特事件真相》是若埃爾·迪克的第二部小說。小說的故事情節如下：2008年春，紐約，頗受歡迎的年輕作家馬庫斯·格爾德曼飽受困擾：幾個月之后，他就必須把小說交給出版商，而他卻毫無靈感。眼看就要到交稿期，突然，他的友人、曾經做過大學教師的哈利·克貝特，一位舉國尊敬的作家，被控在1975年謀殺了一位年僅15歲的少女諾拉·克勒根，而他和少女之間的確可能有過曖昧關系。馬庫斯相信哈利是清白的。他放棄了一切，前往新罕布什爾進行調查。隨著調查的深入，馬庫斯受到了威脅。為了證明哈利無罪，也為了挽救自己的作家生涯，他必須回答三個問題：誰殺害了諾拉·克勒根？1975年夏天，在新罕布什爾究竟發生了什么？如何寫出一部暢銷小說？《哈利·克貝特事件真相》，是一部美國式的驚悚小說，是對當代社會的缺陷、文學、司法以及媒體的思考錄。這部小說贏得了2012年度法蘭西學院大獎。

進入決賽的琳達·黎是一位越南裔法國作家，在評論界長期不為人所知。不過，琳達·黎曾先后五次獲得文學獎項。

目前，龔古爾獎的獎金是一張金額為10歐元的支票。不過，作品一旦獲得龔古爾獎，就會包裹上“紅色書腰”，這將極大提升作品的銷量。根據法國GFK研究所11月5日公布的數據，在2005年至2011年間，龔古爾獎獲獎作品的平均銷量為31萬冊。獲獎前，《羅馬衰落的訓誡》已售出8.5萬冊。業界認為，獲得龔古爾獎后，這部小說的發行量可以達到40萬冊。同時，此次也是南阿克特出版社第二次贏得龔古爾獎。這家出版社第一次贏得這項大獎是在2004年，當年的獲獎作家和作品是洛朗·戈德（Laurent Gaudé）的《斯科爾塔的太陽》（Le soleil des Scorta）。

（本文系作者所主持的南京大學校級項目“世紀之交的法國小說研究”[編號：1209024]的研究成果。）

（譚成春：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法語系 郵編：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