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

徐志耀

南京的四季總是在一陣陣瀟瀟的風雨聲中變幻著斑駁流離的影子，在那時傾聽窗外的雨聲，你能聽見時間被一點點地打濕，聽見身外的世界在悄然改變。有時，雨絲輕盈如少女的萬縷青絲，伴著柔柔的微風，帶著沙沙的細響，畫筆般在天地間回蕩——絲絲的色彩緩緩潤開，薄薄的筆觸漸漸清晰，一筆筆暈染出淺淺淡淡的嫩黃新綠，勾勒出纖細如發的道道山形，涂抹出朦朧靜謐的燈光人影……恍惚間你已身在畫中，正傾聽這初春細雨的低唱淺吟。有時，急風驟雨會怒吼數日，將偌大的城市化成喧囂的澤國，四周正有巨浪咆哮轟鳴，兇猛地沖擊著四周的窗戶與墻壁，使我感覺如身處一葉扁舟之中，隨狂瀾起伏跌宕，在天地間任意東西，忽聽見風浪俱靜，拉起簾幕，窗外炎炎夏日已至；有時，雨點如長空玉碎，點點似夜半寒砧輕響，敲在窗外，又飄進屋內，最終一聲聲地落入沉沉心底，清晰如小石入井，激起陣陣漣漪，將身外的一切擊成模糊的一片，此刻再看窗外，原來不經意間，繁花已逝、綠葉已凋、芳草已枯、西風漸緊，秋已經深了，凜冽的冬日已經近了。

今夜，我就站在窗前，傾聽著窗外的雨聲，望著窗外的一切都在雨水的浸潤下融成模糊的一片。記得一個月前，窗外夏日依舊火熱——濃密的柳蔭、喧囂的蟬鳴，木樨花開得正艷。但陣陣秋雨接踵而至，夏日的一切就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漸漸融化，隨著地下淺淺的水流漸行漸遠。雨聲依舊，絲絲寒意飄進屋里。夜已深了，我的臥室中一片沉寂，唯有床頭的臺燈亮著，發出溫暖的黃色光線，那光線漸漸模糊起來，成為一片黃暈，把我帶進那早已遠逝的記憶深處。

小時候，家中的臺燈也是淡黃色的。似乎也是一個秋天的夜晚，天氣也微微有些寒意，母親點亮了臺燈，翻開一本厚厚的《唐宋詞鑒賞辭典》，給我和弟弟講解柳永的《雨霖鈴·寒蟬凄切》。還記得她告訴我們這本書是她曾經的一位老師編的，而她等待那本書已經等了很多年。所以一拿到這本她期盼已久的書，就立刻翻開嶄新的書頁，講給我們聽。母親說得很慢、很細、很久，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向我們講解了詞句里所表達的情感，詞中每一個場景背后所蘊含的深義。當時的我們似懂非懂，母親所說的具體內容早已模糊了。但是母親看我們的眼神，抑揚頓挫的語調，已經深深烙印在記憶里，我們在那時都在側耳傾聽，聽得很專注，很仔細。這首詞是我第一首會背的宋詞，還記得我第一次在母親面前側著小腦袋從頭到尾背完這首詞時的情景，母親很專注地聽著，臺燈淡淡的黃暈灑在她的臉上，映出她溫暖的笑容。母親并不常夸獎我們，她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說了一句：“別停下，以后繼續努力！”母親的手掌上滿是老繭，很粗糙，但在那一刻，我的心里暖暖的。二十多年過去了，那份暖意依然深藏在心底。

我后來成了一名教師，十幾年的時間過去了，那本書的書頁已經漸漸泛黃，我終于明白了，母親是想把她已經積淀了太久的憧憬與期盼，全部放進我們的心里。這些年來，我在自己的講臺上曾經無數次地試圖重復那晚的講述，重復當年沉淀在我心中的憧憬與期盼，尋找那一雙雙充滿渴望的眼睛。每到此時，我似乎仍能聽見母親當年的聲音。

時間讓我漸漸明白了那首詞所描述的意境，本是為了表達離別的痛楚與無奈而設，在心中的重復次數越多，只會留下更多的悲涼與苦澀。母親已去世多年了，但那驟然的永別至今想起仍在心中隱隱作痛，而離別的苦澀也常常走進我的生活。記得幾年前，離開南京前往千里之外的異地，正逢夏日將盡，細雨飄零的時候，那一場雨漸漸轉急，一直伴我到異地。妻子執拗地一定要送我到車站，我登上車后，她沒有離開，我緊貼著車窗，凝視著窗外她撐著雨傘的身影，雨水從玻璃上一縷縷地流下來，窗外的一切漸漸模糊，唯有她的身影依然在那里，一動不動。車子漸行漸遠，她的身影也終于融進這一片朦朧的雨霧中，我離開了窗口，仰望著車頂，聽著雨聲擊打的聲音，讓雨水緩緩從心中流過。此刻，唯有她的雙眼依然浮現，帶著晶瑩的淚光，閃爍在我的眼中。異地的深夜，雨水將炎炎盛夏化成寒涼的秋日，我無法入眠，只能傾聽著窗外綿綿的雨聲。我打開床頭的臺燈，在淡黃色的燈光中久久地望著對面空白的墻壁上斑駁的痕跡，把記憶中母親、妻子，以及一切我所愛過的親人留在我心里的酸甜苦辛，在心中一點點地回味。結婚幾年了，我們曾熱烈地盼望有一個孩子，但直至那時依然不能如愿。我走了，只能留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家里。不知這時，妻子是否已經入睡，還是也與我一樣，伴著漸漸模糊的黃色的光線，孤單地在床頭傾聽著那不知盡頭綿綿雨聲。不知還有多久才能再與她相聚？

今天，雨聲依舊。妻子房中的燈早已熄了，我輕輕走近房門，聽見她均勻的呼吸，平穩、舒緩、溫和。那一聲聲呼吸帶給我一陣陣的溫暖，我的心也平靜了下來。因為我知道，她與她腹中那個不斷長大的小生命都在安然入眠。還記得前些日子，妻子的肚子漸漸大了，她讓我去聽孩子的心跳。每到那時，她總會讓我先把臥室的門窗緊緊關上，拉上厚厚的窗簾，再輕輕地拍著肚皮，小聲地說：“寶寶，爸爸來了，動一動。”我偷偷地笑——這小小的胎兒怎能聽見心跳？不過，我還是會小心翼翼把耳朵貼上去，全神貫注，去傾聽那凸起的肚皮中傳來的每一絲聲響。而妻子總會迫不及待地問我，是否聽見孩子的心跳，一分鐘跳多少下？心跳得有沒有勁？……我只能把我所聽見的每一點聲音細細地告訴她，妻子的臉這時總是帶著淡淡的笑容，和多年前母親的微笑幾乎一模一樣。不過我始終無法清楚地聽到他的心跳，為了安慰妻子，只能加上我的想象，安慰妻子焦急的提問。

直到那天陪妻子去產檢，走廊上只有我一個人，我忽然聽見一陣陣的巨響，好似一列火車沖破漆黑的隧道，吼出最有力、豪邁的巨響。我吃了一驚，猛地站起身來，走到窗口張望。忽然，我明白了，那就是我們寶寶的心跳，是來自他生命的聲音。我的心也狂跳起來，與孩子的心一起飛快地跳躍著。我似乎也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與孩子的心跳聲匯合在一起，最終發出了如巨浪滔天的大江大河所發出的咆哮。我站了很久，傾聽著新生兒最早的聲音，那是源于我，屬于我的聲音，淚水、歡笑此刻交織在一起，在我的心里翻滾起伏，窗外，夏日的驕陽正烈。

后來，妻子再讓我來傾聽孩子的心跳，我所聽見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那一下一下有力的撞擊，撞著我的臉，我的心。而我宛如在聆聽一首美妙的樂曲，絕不錯過每一個小小的音符，就好像我所聽到的就是整個世界。而現在，每一個夜晚，在妻子入睡前，我都會給那個尚未出生的小生命讀書。我會輕輕吻一下妻子的肚皮，輕輕地拍一拍，再輕輕地說：“寶寶，爸爸給你讀故事了。”在這一刻，我也在用我的聲音為他編織一個滿是奇思妙想、滿是憧憬與希望的世界。妻子告訴我，當我讀書的時候，她都會感覺到孩子在快樂地動。我仿佛看見那個小小的身體，正在母親的子宮里用小拳頭搗著，用小屁股頂著，用小腦袋四面張望，甚至還聽見一陣陣清脆的笑聲。此刻，我們似乎都聽見了孩子有力的心跳聲，聽見不久后他用最嘹亮的啼哭聲迎接新年的到來。

窗外，雨聲依舊；屋內，燈光依舊，妻子勻勻的呼吸聲伴著那黃暈的光輕輕飄蕩在空氣中。在同樣的燈光下，伴著雨聲，我傾聽過母親的話語，也曾獨自傾聽過離別，傾聽過思念。而今天，我的寶貝，你也在媽媽的身體里傾聽著我的話語，你是否在憧憬我為你編織的那個奇幻美好的世界？是否也會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期盼？你很快就會來到我們身邊，我們會把你抱在懷中輕輕地搖晃，會唱著歌哄你入眠，會看著你一點點長大，能夠乖乖地坐在我的身旁。那時，我會牽著你的小手走到窗前，抱起你，給你一一指點雨中的世界斑駁流離的影子；我會在雷聲轟鳴中緊緊擁你入懷，告訴你有我們相伴不必害怕；我也會向你講述我曾失去過、得到過的愛與美麗，曾經歷過的分別與相聚，還有我們曾有過的期盼與憧憬，用我的心來溫暖你小小的身體……那時，我會點亮這盞溫暖的燈，而燈下，你正撐著小腦袋，側耳傾聽……

（責任編輯 張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