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炕

史慶有

提起火炕讓我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時候最怕過冬天，誰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高質(zhì)量的防寒棉裝，能有一身薄薄的棉衣就知足了。記得上小學(xué)的那年冬天特別的冷，已經(jīng)要放寒假了，同學(xué)鐵柱還穿一雙破舊的黃膠鞋。天冷得手和腳像貓咬似的，街上的行人不時地從嘴里冒出絲絲白煙。我真的不知道鐵柱是怎么熬的。那年我是穿一身由大人舊衣服改的棉衣，里外都沒什么套的。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那可是真正的裸穿。在放學(xué)的路上，常常是盡量快跑，這樣才能暖和一些。

到家的第一項任務(wù)就是將手腳伸到放在炕頭的被垛底下，暖暖的棉絮，熱熱的炕頭，很快手腳就會變得暖和起來，這時心里覺得暖呼呼的。

為了冬天把炕燒暖，就得提前備下柴草。我和姐姐在不上學(xué)的時候總要陪媽媽去拾柴草。最常見的是秋后摟樹葉子，用掃帚將林間的樹葉掃到一起。為了摟更多的樹葉，常常是在剛落樹葉的時候，就早早到離家比較近，樹長得好，樹葉多的樹林，把一個個有如蝴蝶飛舞般剛落得很少的樹葉掃成一個個小堆。旨在告訴人們這兒我們已經(jīng)掃過了，稱這種行為就是“占下了”，這個樹林的樹葉歸我們了，別人就不動了。那時的人們真是有尊有讓，以后不論刮多大的風(fēng)，林間的樹葉有多厚，只要是有人掃過的痕跡，就沒有人再去掃了。

生活中有秋風(fēng)掃落葉之說，也許這話許多朋友只知道字面的含義，沒體驗到真正的含義，其實秋風(fēng)掃落葉真的別有一番風(fēng)味。霜降過后，我的老家最常見的楊樹林一片金黃，微風(fēng)刮過，發(fā)出“唰唰”的響聲，一片片黃葉如金片，隨著風(fēng)兒輕輕地飄落，猶如一幅動感十足的漫畫場景。刮大風(fēng)的時候，把葉子從樹上吹下來。夜里北風(fēng)刮起來的時候，第二天母親總會起大早，拿著耙子、掃帚就去樹林子，樹林里避風(fēng)的地方樹葉兒會刮成一道道很厚的“棱子”，只要用耙子一劃拉就是一大堆。當(dāng)我們睡夠了去樹林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將樹林摟了一遍了，望著一堆堆小山似的樹葉，再看著媽媽一身塵土，一臉的疲倦樣，我們都為媽媽勤勞而感動。媽媽將樹葉摟在一起，爸爸也要受幾天的累，正當(dāng)全國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時候，身為生產(chǎn)隊長的爸爸，不但起早貪晚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大干社會主義，還要頂著月亮把樹葉挑回來。爸爸用高粱秸稈、榆樹條擰繩子做一對簡易的大花筐。一對花筐能裝像兩座小山的樹葉，媽媽摟的樹葉用不了幾個夜晚爸爸就會全部挑回來。爸爸每天夜里要挑到幾點，我們是一點也不知道了，只知道我家裝樹葉的簡易欄子一天比一天滿，有時候白天我們還要到樹葉上邊去踩踏，為的是實成裝得多些。不過，我感覺我們在上邊踩也許是體重太輕的緣故，真好比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一點作用也沒有，但我們還會在晚上爸爸回來的時候向爸爸請功：今天我們踩樹葉欄子了，踩了好久，欄子里實成了不少。爸爸常常會說：知道干活的孩子是好孩子。

在我的老家，樹葉可是難得的冬季火炕取暖的材料，樹葉讓我老家的火炕天天都那樣溫暖，還給我?guī)砟敲炊嗟墓适隆?/p>

前不久回故鄉(xiāng)，參加侄女的婚禮。做飯燒菜，用火不少，自然把土炕燒得滾熱。睡覺時，弟弟說：“哥，你睡炕頭吧，解乏。”在熱烘烘的炕頭上，我直睡到日頭照腚。起床后，頓覺筋骨舒軟，神清目爽。睡火炕真舒服。

家鄉(xiāng)的火炕也勾起我冬天的懷念。想著躺在熱炕上的感覺，感覺身下的溫暖。家鄉(xiāng)不但有火炕的溫暖，還有親人的溫暖，只有回到老家才真正有到家的感覺。

那年月，老家的炕臺里天天裝滿樹葉，不論外面的天多冷，灶臺里紅紅的火苗，讓火炕總是那樣火熱。炕熱屋子暖，房間里總是那樣溫暖如春。寒冷已經(jīng)被火炕吞噬了，灶臺的炭火給過我無限的快樂，餓了，放炭火中一個豆包，不用10分鐘，外面金黃，略有一層糊嘎吱的熱豆包就燒好了，那糊嘎吱的味道，比如今任何小食品的味道都鮮美，吃樹葉燒烤的豆包不用任何下飯的小菜，那味道足以讓人流涎三尺。

睡在炕上，和大地息息相通，時時感受著來自大地深處的信息，靜動如身上的血脈，踏實，自在。泥土的芳香，始終縈繞在身邊，和身上的汗腺及淡淡的體香融為一體。不像住樓，睡在床上，總有云里霧里的感覺，飄飄然，悠悠然，心神飛越，沒有那種睡火炕的寧靜感。

上學(xué)離開村子，每年假期，歸心似箭，回到家里，躺在家鄉(xiāng)的火炕上，心里暖和。花香蟲嘶，草味從空曠的田野隨夜風(fēng)飄來，清爽宜人。從躺下到睡著，一直聽母親講祖宗八代的歷史，媽媽不厭其煩地講，我不厭其煩地聽。

離開老家回到自己的家，躺在蓬松柔軟的席夢思床上，卻難以入夢，又想起那熱烘烘的火炕。我的第一聲哭啼，就是在這火炕上發(fā)出。是火炕，烘干了我周身濕漉漉的羊水，使我脫離母體的依賴，便感到了人世的溫暖；是火炕，烙干了我尿濕的褥子，給我一片片柔軟和凈爽；是火炕，一回回焐熱了我在雪地上凍紅的雙腳，把我?guī)胩鹈赖膲羿l(xiāng)；就是在這火炕上，我無數(shù)次鉆進母親像火炕一樣溫暖的懷抱，貪婪地吮吸甘甜的瓊漿……

這火炕，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舞臺，我在這兒曾歌唱著媽媽教給我的最純樸的歌謠，表演著媽媽教給我的最古老的舞蹈。一家人，既是導(dǎo)演，又是觀眾，火炕上充滿了歡笑。

就是在這土坯砌成的火炕上，我娶來了土生土長，像火炕一般樸實，像火炕一般溫暖的姑娘。是火炕，讓我們的蜜月更火爆更熾熱；是火炕，使我們的日子更甜美更芬芳。就是在這火炕上喲，誕生了我們的女兒和兒子，也誕生了我們的希望和理想。

呵，火炕，你是我永遠的搖籃，你是我童年無花的伊甸園。你錄下了我新婚蜜月的激動，也攝下了小兒出世的昂揚。你是方舟，承載過一輩輩莊稼人；你是無輪的勒勒車喲，碾過了幾千年的雨雪冰霜。呵，火炕，我親你，愛你，戀你，吻你，因為，我是你的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