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烈日下,一只螞蟻,靜靜地躺在玫瑰花瓣上。一個相思的故事于是開始緩緩地流淌,緩緩地流淌出那片山的林。
地球,在我的睡夢中,偷偷地哭了。為一只烈日下的螞蟻,沮喪心情;為日漸干涸的自己,等待幸福。
那一顆代表泉眼的珍珠,和兩片失去顏色的貝殼,讓我突然覺得:我有必要和瘋子說些什么,要怎么樣才能把我心里那些殺人的善良統統趕走?
手機里有個短信:臺風“韋特森”將于凌晨到中午正面襲擊我省——廣東氣象臺。
回家的途中,一路上臺風吹倒許多數十丈的大樹,小區門口還吹倒一堵墻。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歷臺風,凄厲的風嚎得心都一顫一顫的。
雨水擠滿下水道,過路的車急急忙忙濺了我一身的泥水,出門的時候忘記收衣服,回來已經是一片熱鬧的狼藉,仿佛2012世界末日就要來臨。
守著一屋子潮濕,外面的大雨夾著風的狂嘯,一陣一陣從頭頂仿佛掠過頭皮呼嘯著過去。我的小閣樓,只有4平米,沒有人聲,沒有小孩的哭聲,只有風聲和雨聲拍打窗戶的聲音。窗外噼里啪啦的巨響,仿佛要把閣樓卷到空中去,我的心臟都不敢跳動了。
七月的最后一天,好不容易早下班回家,思緒被臺風和暴雨打得七零八落。日歷悠悠然已經把我載入中年的門檻,我依然怕黑怕雷雨交加。
被子已經包不住那點稀少的溫度,我懷抱著自己,瑟瑟發抖。沒有“泰戈爾的飛鳥”,也沒有“徐志摩的康橋”,更沒有“海子的幸福的閃電”。我一個人,在秋雨臺風中的閣樓。
當年我為了一片遮雨的地方,和婆婆理論,父親的話讓我深深迷惑。他對我說:“算了,人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那些累贅做什么?”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句“算了”,我和孩子都成了無根的浮萍。
我像一片葉子飄搖無依的時候,父親默默地一杯一杯地喝著小酒,不再聲明他的發言權,他就是善良和軟弱的代表,順帶的也剝奪了我的維權意識。
貪婪的人就是一條惡狼,沒有知足的心理,也沒有客氣的源頭。在我無力為自己辯駁的時候,在我弱弱地啼哭的時候,我的所有都被夫家剝奪,包括笑容。
我是父親一杯小酒后的產物,也許我因此不夠聰明,白以為有了弟弟自己是父母不待見的人。從小長這么大,父親甚至連抱都沒有抱過我,可是他是世界上唯一會在臟褲子的褲包里塞上零錢給我洗的男人。特別是冬天,每天早上那個暖洋洋的火塘,都是父親點燃的,那種圍著火塘的溫暖的感覺,我在任何地方都無法再找到了。
好想家,好想回家,回那個日子再窮,笑聲都沒有間斷過的有父親存在的家。可是,那回不去的地方,才是心靈寄放的家。已經出嫁的我,沒有理由再回到那個地方,沒有理由再回到那個生我養我的我深切思戀著的家鄉。
父親說過:樹大分根,人大分家。我再次回去的時候,已經是那個家里的客人了。
每次回家,父親的身影總是實時地出現在村頭的那個土堆上,站在那里,直到我走遠,直到我看不見。好幾次,我站在山頂回望,父親風雨不變地在我后面挺拔著,讓我無數柔軟的心酸酸的。
我沒有喝過酒,這時候,父親就是我心中那壺子醉人的老酒,光那目光,就會讓我一醉不醒,讓我幸福的嘔吐回味到天明,讓我在孤單的夜里,醉在對家的思念中。真正是:一壺漂泊,浪跡天涯難入喉!
父親和母親在我離開的時候,無微不至地撫育著我的兒子,實在煩躁,父親會揮舞著牛鞭嚇唬牛兒,罵一聲“疼人呢”!在他們的教育之下,我的兒子跟我當年一樣不解世事的純潔,仿佛一塵不染。
這和我的思想差很遠,面對自己多葉的人生,好多次我止不住地想要和這個邪惡的世界比一下邪惡,我覺得我的心臟已經變形,要釋放它積淀已久的仇怨。雖然我讀過《厚黑學》,始終學不會里面的精華。
我打電話回去跟母親嘮嗑,父親一次都不接,電話里我聽到他暴跳如雷的聲音:“要回來就回來,浪費什么電話費?”聲音就像那臺風,刮得我的心情稀稀落落,除了想家,干不了其他壞事。譬如打一場官司之類的,或者寫一篇埋汰那些不是人的人的譴責文章之類的,都在父親的咆哮聲里放下了。
我覺得憋屈,可是面對父親,我怕他對我失望,以至于我終于無力去想去做去實施,心甘情愿地和他一起墮落了,軟弱了。生活太累,他鄉無故人,我的那些邪惡隨古道炊煙一般,日漸夢中瘦了。
出門在外打工,稀有的幸福一點一點爭取,微薄的幸福一天一天積累,到最后,我希望的幸福變成了只是睡一個好覺的想法了。有朋友說我成熟了,我于是猛然醒悟:成熟,不是看你年齡多大,而是看你的肩膀能挑起多重的擔子。
我的失落不能背叛我的心情去歌頌什么,工資其實不夠自己正常的生活支出。在一天一天流逝的光陰里,我看到我小小的廚房里的鐵鍋生銹了,身上的衣服也已經早就過時,且需要針線來保持完整。我看著鏡子里的容顏從光輝走向黯淡,有了失衡的恐懼。
我想象著我是那玫瑰花瓣上飄進激流的螞蟻,停不下來,卻又忙碌不休,一動不動的時候卻是在烈日下。烈日炙烤著我對社會的忍耐力。
我把我的想象和母親說了,母親說:“做人要開心,不要凄凄慘慘的。人都像螞蟻,但是你可以像蝴蝶一樣生活??!”
像蝴蝶一樣生活?是不是要像它一樣自由飛翔?如果要自由飛翔,那不得要放下多少恩怨才行?心上插著一把刀的忍字是讓人內心非常難受的。
而我,父母說話都這么可愛,我能讓他們操心么?我于是一心一意地工作,哪怕在這個高消費的城市只領1290元的工資,我也咬咬牙撐下來了。我的身邊有了支持者,有了賴以生存的一個流浪的窩。母親的意愿支撐著我一個流浪者的心靈,我要像螞蟻一樣工作,像蝴蝶一樣生活。
我的能力和父母相比,差很遠。我的父母為我的爺爺和奶奶養老送終,養大我們五個姐妹,還為我們照顧著我們的孩子。
我們盡全力也只能養得了自己,偶爾有不多的零花錢。不知道是父母能干,還是社會變遷,我們無力負擔自己。在這樣的現實面前,我是頹廢的,不上進的。
我把自己拋出故鄉,在社會上歷練,說是歷練,最多也就是和命運隨便的那么掙扎一下而己,在我看來,至少有一點放逐的味道,希望自己不要被社會淹沒得那么快,僅此而已。
村里人覺得我好“能干”,居然敢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地方”。在他們眼里,我是個弱弱的女人。其實命運坎坷的人,哪里都是棲息地,哪里都是故鄉土,漂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下來,修復心情,修復創傷。
少了面對親人的痛苦,少了熟悉的人的憐憫目光,這會讓人好受一點。不然,因為羞澀自己的命運,會越發走不出家門去,也就沒有辦法生存。
出門在外,女人,再不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也不是女媧手里散落的稀泥,更不是裹了小腳的小媳婦。當山川河流都沉默,女人,自己是自己的天。
2013年大年三十,我打電話回去,驚恐地得知父親喝酒引起內出血,生命危在旦夕,已經送到醫院里,我連忙把所有的錢都打回去,接下來是十多個日夜的驚心動魄。
初一打電話給姐姐,姐姐說醫生檢查下來,是失血過多,渾身幾乎等于沒有血液了,要輸血急救。我的大腦瞬間凝固:父親的存在,已經成為習慣,如果下次回家看不到父親,這個世界會是什么樣子?父親已經七十多歲了,能熬過去嗎?
初二,父親被轉到州醫院,醫生下了三次病危通知;初三,輸血后進入觀察期;初四,檢查出盲腸出血,肺氣腫,心肌缺血,又下病危;初五,輸血后可以吃八寶粥;初六,輸血后進入觀察期;初七,搶救;初八,主治醫師休假;初九,主治醫師休假;初十,可以轉回縣醫院療養;十一,在病床上接我電話,十二,辦理出院手續回家靜養……
經歷幾生幾死,父親終于脫離危險。
感謝醫生的全力以赴!感謝父親的堅強支撐!感謝上蒼能留住父親的生命繼續愛著我們!得到消息,我蒙上被子,愉快地哭了出來。我不再悲哀自己的命運,父親就是我堅強的盾牌。
當我再次含笑站在同事面前,誰也沒有看出我的這個年過得有多么艱辛。父親嚇到我了。我用一輩子的任性對待父親,父親用一次任性就把我膽都嚇破。那十多個等待電話和打電話的日子,漫長如經歷了幾個世紀的風霜雪雨。
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借口傷害自己,傷害牽掛自己的親人,要知道,這種哀傷是最折磨人最讓人痛苦的。戰戰兢兢的心理比面對貧窮更甚,這就是一種代表人的精神支柱毀滅的信息,會讓人覺得天崩地裂。
再一次從電話里聽到父親的聲音,我安心下來,精神也從虛脫中走出來。
再一次在電話里聽到孩子叫媽媽的聲音,我止不住哽咽難眠。我在思考自己的那幾次不堅強,我在回想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至于孩子,我需要為他做些什么?
孩子白小聽話,不管再大的驚嚇或是面臨家庭的災難,都不哭不鬧,不會給我增加多大的困擾。哪怕知道我出門打工要許久才會回去看他一回,他依然懂事地對我揮揮手:“媽媽,再見,早去早回?。 ?/p>
恍惚問我依稀記得他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媽媽,你不能不要我,我乖呢!”他說這話的時候,還只有兩歲。
站在經歷過秋雨臺風的閣樓,看著充滿了危險的窗欞。作為一個母親,我要思考的,我要解決的問題還很多。最起碼我要讓家人知道我好好的,我不能讓我的孩子有像我擔心我父親一樣的心情。作為兒女,我需要面對自己和父母親的老去的日子,我的臂彎不能軟,我的肩膀也不能塌。
我的身體,我的工作,我的思想……一樣一樣都要理順了,這是必要的,也是必需的。日子安心了,歲月才不折磨人。
我更加努力地工作,希望獲得加薪。雖然工資不多,把日常開銷再壓縮一點,卻也足夠換一個大一點的不是閣樓的小屋居住。不用在風雨里蕭瑟,也不用在太陽下暴曬,蝴蝶也可以飛進我的窗臺。在深圳,這樣的早晨是美麗的,到處充滿玫瑰花的芳香。
雖然嘴角向上彎,挺難。但我努力地讓自己笑出來,希望我的行為可以感染孩子,讓他早一點學會堅強,可以快樂地生活。
永恒,是猶豫的,它讓人捉摸不透;永恒,又是肯定的,它在心里的刻痕永遠不會消失。把心藏起來,不去觸摸,你以為它就會流逝嗎?不會的,它是血液最初的地方,只要還在跳動,它就在你觸手可摸的地方,你靠它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你還活著!活著就要吃喝拉撒睡,一樣都不能少。
在皺著眉頭的生活里,永恒是不可想象的。夢長了,不能實現;情藏久了,一定會神傷。如果想念家人,不妨大聲地說出來。分開不一定就是永遠,哭泣不一定要流淚。一句“寶貝,乖”足以暖熱天下孩子的心;一句“媽媽,我想你”足以安慰父母那疲累的身影。
想起三年前那個烈日下,躺在玫瑰花瓣上的螞蟻,我感激朝圣的心情落滿繽紛的甘露。
不錯,我就是那只螞蟻,一只拼命忙碌著的螞蟻。哪怕要忍受那些氣勢洶洶的雇主手指在頭上的屈辱,哪怕要遭受那些沒有道德的人的不道德的刻薄,哪怕要承受那些不公平的單方面的合同,哪怕要付出工作上的艱辛后還要付出去討薪水的勞力,打工沒有什么丟人的。打工靠自己的勞動吃飯,這是歷史最正當的營生。
哪怕這營生還處在太陽的暴曬下,哪怕這營生還處于暴雨的摧殘中,我們沒有一毛錢起家的經驗,只要身體許可,打工應該是沒有本錢,而又需要生存的人們的唯一選擇。
常常開墾的荒地才能長出齊整的莊稼。因為種種原因,我必須流動,因為種種原因,我需要流徙奔走,還要不停地變換工作。當我的身邊漸漸只有和我一樣的人,我不孤獨了。
遠方有我想念的人,思念的家鄉和親人。我和遠方的人一道,思念著遠方的遠方。
走在遠方的人,遠方,就是站滿玫瑰樹的遠方;遠方,就是一輩子思念的火把花的芬芳;遠方,就是一輩子拼搏后終于回到的地方。
造物主悠悠地創造著生命,然后又一個一個地抹去生命存在的軌跡,每一個人都要接受歲月的洗禮慢慢老去。我在秋風里細數家鄉的鄰里,那樹火紅火紅的火把花開得格外美麗,像極了我童年伙伴的一張張粉紅粉紅的笑臉。我走在春天陌生的街道,細細地尋找,尋找那細若游絲的代表愛的玫瑰熏香的味道。
電話里的歲月,猶如奔騰的河流,流淌著奔騰的詩歌。記憶的浪花,有的會隨時間流逝,有的卻注定要刻入血液,和血液一道參與我身體里的循環。
父母的愛和家人的牽掛馱著我虛無縹緲的人生,把可愛而詩意的想念做成一片玫瑰花瓣,棲息著我游蕩的靈魂。
日子多么難熬,心有多痛,自己知道。枯樹在冷風里搖擺,野花在暮色中燃燒,看一眼火把花上流淌的蜜,是螞蟻最后的心愿。瘋子可以留在他們的世界里,和螞蟻無關。
累了,就休息吧!別再讓自己奔波。一只玫瑰花瓣上的螞蟻,流淌出那個村莊,消失在茫茫人世間??梢挼?,只是花香。
只有花香陪著的那些固有的善良,久久的在空氣里將我沉醉,將我包圍。我已經心平氣和,我已經不再暴怒,誰叫我是一只躺在玫瑰花瓣上的螞蟻呢?
日子里那些苦難終會過去,正義的利劍遲早會劃開頭頂的烏云。只要身邊的你們都在,健康快樂,所有的挫折都將離開我們的生活,失去和得到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當頭腦里記錄了無數個流出大山的相思的故事后,希望天下所有離開故鄉的人,像螞蟻一樣工作的同時,都能像蝴蝶一樣生活。
作者簡介:蔡四梅,云南大理人,彝族,12歲開始發表文章,因為生活波折,一直與文學若即若離,但從未放棄,現居深圳打工,有詩文一百多篇發表于報紙詩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