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父親
□喬洪濤

父親再婚那天,我們兄妹都沒有回去。我們覺得丟不起那人,他這是要把我們兄妹的臉面摁倒褲襠里去。母親躺在床上死了一般,一整天不發一言。我們兄妹圍定母親,一刻也不敢離開,生怕她做出傻事。
“這個不要臉的。”小妹咬牙切齒地罵。
“看我不回去把他砍了。”大弟恨恨地說。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坐在母親床前,看著臉色蒼白的母親,內心感覺復雜。我也是離過婚的人,在這一點上也許稍微理解一點父親,但我還是不能原諒他。在這個世界上,我支持所有沒有感情的婚姻解散,包括我自己,但我唯獨不支持父親和母親離婚。
其實,父親和母親已經分居好多年了。五年前,母親隨我們搬到城里來,再沒有回去過,她這一輩子再也不能原諒父親了,父親傷透了她的心。父親也很少到我們這里來,五年里只來過三次。一次是他的那個相好得了乳腺癌,來省城動手術,割去了一個乳房,他偷偷來找過我,卻沒敢驚動母親、大弟和小妹。我本來不想幫他,可是他竟然為了那個女人給我跪下了,那可憐的樣子讓我心痛,我只好偷偷給他聯系了大夫和病房,把手術給那個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的女人做了。那次在醫院里,他像個初戀中的小伙子,跑前跑后,為那女人鞠躬盡瘁,那熱乎勁兒差點讓我原諒他,那段時間我盡量避免與他見面,尤其在同事面前,我沒承認他是我父親;他好像也很知趣,一直不提我是他兒子,只說是老鄉。那次手術很成功,那女人活了下來,臨走的時候父親牽著她來感謝我,像感謝一個陌生人,我不愿看他們,揮揮手讓他們走了。第二次是他來找我們要錢,他說他要買房子。按我們的理解,那應該是他和她準備的新房。由于新農村建設,我們家的老房子被拆遷,但得到一套新房還需要再交一部分錢,他自己的錢不夠,所以來搜刮我們。他自己有了新歡還敢來找我們要錢,真是膽大包天。母親氣得血壓竄到了房頂,大弟準備好了拳頭,連小妹也想把他的臉抓破,可是我們最后還是忍住了。我們都覺得,我們是有教養的人,不能以暴力相對,否則的話,他那次真是走不掉的。他談出的條件是與我們斷絕父子關系,我們每人拿出一部分錢來給他,之后他的生老病死與我們無關。
“也不白養你們小崽子們一場。”他說。呸!他還好意思說,我們小時候被他養著,可沒少吃了他的拳頭和棍棒。用棍棒養的吧?“你想的美!”大弟說,“你的新房房產證上寫我們的名字,這個錢我們就出,否則,白日夢!”
那次他耍賴三天,沒有成功。最后走時,我偷偷把我自己的兩萬元存款借給他,他畢竟是我的父親——他老了,腰彎了,背駝了,還那樣執著地為愛情謀劃,讓我由恨生憐。他認為那是他的愛情,“我要有我自己的幸福。”他說。
真是不嫌惡心,都多大年紀了?!
他執意要給我打借條,我不讓他寫他偏要寫,“我會還你的,”他說,“要是還不上,我死了我把房子給你一少半兒。”
他走了后,我哭了半天。對于他,我既敬又恨。
我年輕時也曾愛過一個人,可是我沒有父親的勇氣,后來,面臨抉擇,我退縮了,這成為我一輩子的痛。乃至后來我有了一次失敗的婚姻,是父親給我勇氣,我才離了婚。在這一點上,我不如他。
“你就是太懦弱,從小你就這樣,我這一輩子咋生你這么個兒子?我這一輩子,就怕你受氣。要是你有你大弟那個性格我就放心了。”他經常這么對我說。
這個老糊涂,他吃我大弟的拳頭還少?我大弟要是生氣了真會動手的,那時候父親就會充孬,不言不語,可憐兮兮,這個時候我真看不起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說。唉,他這個人啊。
我心腸軟,我隨母親。大弟隨父親。小妹則——父親堅持小妹不是他的,要不她咋那么恨他呢。他對這一點堅信不疑,他有一次醉酒后給我說過,我差點扇他。那幾年父親出門到處闖蕩,很少在家,但是母親是什么樣的人我最清楚,我不允許他這樣敗壞母親的聲譽!在我們村上,誰不知道父親一輩子風流成性、聲名狼藉,誰不知道母親一輩子堅守婦德、貞潔烈女?沒想到,一輩子口碑最好的母親竟遭父親的污蔑,他真是個十足的混蛋。
但父親似乎證據確鑿,他甚至為抓到母親的證據而洋洋得意。隨著年歲漸長,父親多次給我說起這事,我偷偷觀察小妹的形貌,的確與父親相差甚遠,倒是,倒是和我們村上的一個光棍頗有相似……我頭疼欲裂,不愿意去想這樣的事,打死我也不會相信的。我相信母親是清白的。所謂三人成虎,父親經常說經常說,我是被他誤導了。
第三次來,父親面帶喜色。他是來給母親送離婚證的。五年的分居,父親終于通過單方法院起訴得到了綠皮本,母親始終沒有出庭,所有的手續都是父親一個人操辦的,父親在這點上倒是神通廣大,據說一輩子不會送禮的父親,到處打點,終于成功和母親離婚。那次來,他穿著一新,沒有進門,站在門口外掏出一個綠皮離婚證遞給我讓我轉給母親,然后就走了。走了兩步,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過身來,從包里掏出三張請帖,上面分別寫著我、大弟、小妹全家的名字,那是他的新婚請柬。他雙手恭敬地遞給我,像一個滑稽的紳士,“請你賞光”。
我眼前一黑,差點暈倒。我不知道他這是故意的還是得意忘形,還是真心想得到我們的祝福讓我們參加婚禮。但他這樣做簡直太過分了!
我沒敢把這個請帖拿給母親看,但是大弟知道后卻把它摔在了母親面前,“看吧,你那個老公干的好事!”母親暈倒了。大弟揣了刀,要去鬧場子,被母親虛弱地喝住,她說,“你們誰也別去,讓他作去吧。會有報應的。”
父親這一輩子算是毀在了他的風流上了,在我們十里八村,誰不知道父親是個混賬呢。在鄉村,他簡直是個敗類,細數他這一輩子,他幾乎就沒干過一件靠譜的事兒。
實事求是地講,論長相,論才貌,母親的確配不上父親。他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跳出當局者,我真不知道我爺爺奶奶那時候是怎么想的。我父親一米八的身高,相貌堂堂,風度翩翩,貌似紳士,又因為讀過高小,所以在村上是民辦教師。我母親身高不足一米五,而且矮而胖,最主要的是一個字也不識,與父親一輩子沒有共同語言。他們怎么會走在一起?
我爺爺奶奶去世得早,我無從詰問,據父親言談中一鱗半爪推測,大概是那時候我家里成分不好,父親三十大幾了找不上對象,我母親家是三代貧農,根正苗紅。唉,陰差陽錯,陰錯陽差,湊合這么一個家庭,吵吵打打,在我的記憶中,父母幾乎沒有一天不吵架,沒有一天不生氣。
父親對母親不滿,據說逃過兩次婚,可是又都被爺爺給追回來了。爺爺是個厲害角色,尤其在家里是說一不二的大家長,父親每次回來少不了一頓毒打。父親還算孝順,對爺爺奶奶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在打壓棍棒下,父親母親一路風雨,走到了今天。
父母離婚后,母親長出一口氣,如釋重負。雖然她不愿離婚,她主要是抱定一輩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思想,因為嫌丟人才不愿離的,父親如此對她,她其實早無留戀。但父親太不要臉了。
這一輩子,他的花花草草事兒就沒有斷過。
早年間,據說他和多個女人有染。他才貌好,又會說,到哪里都招女人眼風。他曾和學校里的一個下放女知青有過一腿,后來女知青走了;也曾與前村上唱戲的女戲子好過幾年,后來那女人因為家庭問題自殺而亡;再后來……我們村子大,幾千口人的大村子,據說有好幾個有夫之婦和他說不清道不明,直到他和現在的女人好上,那已經是較晚的事了。
這次他表現得很決絕,很勇敢,也很堅強。用他的話說,他這一輩子,就認準她了,沒有她,他活不了。
這一次是父親最無臉的一次。
他叫她小嬸子。
沒出五服的叔伯嬸子。而且,她小他十二歲。再往上考證,他這個小嬸子是他的學生。他曾經教過她。
唉,全亂套了。
他小叔的媒是他張羅的,后來,他小叔的母親罵他那時候就沒安好心。“狼心狗肺的東西!該殺的!還以為他是個好人,沒想到他連這也敢……!”他什么不敢?!
他小叔接的他二爺爺的班,在礦上做煤礦工人。好大的一個礦,工資也高。但他小叔的確長得不是個人樣子——尖嘴猴腮不說,螺絲脖子,瘦如麻稈。他的這個學生羅翠卻身材高挑,臉若銀盤,眉目生動,嫵媚多情。嫁給他小叔一是因為他小叔吃國糧,能掙錢,家庭富裕;二是因為,羅翠曾跟人私奔過,后來被甩,再不能心高氣傲挑挑揀揀,所以,在父親的攛掇下,她與他的小叔結為百年之好。
婚后生活自然可想而知,父親的小叔瘦弱丑陋不說,還幾乎以礦為家,一年里倒有二百天不在家里過夜。艷麗嫵媚如羅翠者,怎可以為這樣的人獨守空房?再后來,據說他小叔因為常年在礦下工作,得有一個隱疾,是陽痿不舉,舉而不堅,堅而不久……死精壞精,偶爾舉之戰之,卻多年勞而無獲。
我家與他小叔家毗鄰而居。小叔掙錢倒是真掙錢,高大寬敞的前出廈房屋,冰箱彩電一應俱全,只是女人需要的不僅是錢。女人還需要男人。父親的小叔經常不在家,即使回來,也常聽半夜里兩人摔碟砸碗,打鬧不休。這個時候,據母親說,父親常常坐臥不寧,不是披衣起床踱步不止,就是隔著墻頭抓耳撓腮,想去干涉別人家內政。
每次打架,羅翠只聽父親的勸說。父親也樂于當和事佬,每次都半夜半夜地去調解糾紛,并樂此不疲。大家起初并沒有在意,雖然都知道父親這個人生性風流,但是他還不至于風流到他小嬸子身上去吧?再退一步,他是媒人,還是他小嬸子的老師,他怎么會……母親沒往這上面想,小叔的父母也沒往這上面想。
后來,母親回過頭來看這事兒,氣得要死。“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混到一塊的呢!”母親咬牙道。“該不是還沒嫁來前就X到一塊兒啦!”母親也說粗話了。
太險惡了,父親這個人太險惡了。原來,父親把他介紹過來,是在為自己安插一個小妾呀。父親一邊享受著小叔拼命干活掙錢買來的家當——那時候,羅翠隔三岔五地就給我家送肉了魚了雞了鴨了過來,她說她家吃不了,讓我們幫著消化一下。我們兄妹多,那些年沒少受了她的接濟,母親對她一直是心懷感激的。原來,人家那是父親通過床上勞動掙來的,唉。
父親夠聰明的。我說羅翠怎么肯嫁給一個那樣的人呢,原來,人家背后有父親呢。羅翠是父親的學生,父親那時候教學教得好,又風度翩翩,是多少女學生的偶像呀,說不定,說不定,當年上學的時候就看上了父親呢……不敢想。
父親在兩個家里忙活著,劈柴,買煤,幫這幫那……父親一妻一妾,日子過得美呢。靠!這事兒最先知道的應該是他小叔,可他小叔是個蔫巴茄子,再加上自己貌不如人、受盡欺辱,后來,他就很少回家了。再過了幾年,一次煤礦塌方,父親這個小叔于是長眠地下。父親小叔有一個女兒,叫小暖。小暖生得俊俏,從小討人喜愛,父親的小叔很喜歡她,他死之后,礦上照顧家屬,除了賠給一些撫恤金之外,還把小暖的戶口給解決到礦上去了。等小暖上了中學,由小暖的爺爺奶奶把她送去了礦上職工子弟學校,再后來小暖考上了大學,又順勢讀完了研究生,如今的小暖已經畢業,在省城一家職業學院教書,很少回老家了。
其實,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小暖不像父親小叔的女兒。一點都不像。小暖面貌端莊,身材高挑,溫柔而內向,但骨子里似乎又有著一股冷傲之氣。她很像是她的母親羅翠,但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如果再仔細打量,隨著小暖年齡漸大,面貌越來越成熟越來越固化,你會發現,她眉宇之間,對,眉宇之間,與父親頗為神似。
老天!怎么會這樣!
這個問題一旦挑破,你就發現怎么打量怎么相像。母親肯定很早就發現了這個問題,所以父親對小暖萬般喜愛之時,母親總是會冷眼旁觀,不冷不熱。但母親從來沒有說破過,這個秘密在她心里一直壓抑了二十多年。我們兄妹原來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后來被小妹一語道破天機,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小妹是有一次偶然機會去那所職業院校參加活動,碰巧在那里見到教書的小暖,才發現這一秘密的。
小暖這個名字幾乎成了我們避之不及的瘟疫,我們都不愿意提起;其實,我們已經好多年不見小暖了,那時候在老家,小暖還小,看不出什么來,這么些年過去了,小暖她到底什么模樣了,我和弟弟還有母親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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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次一個人的夜里,我睡不著,思量父母的一生和我的半輩子,我就常想到小暖。我內心情感復雜,不知道該喜該憂。本來應該充滿憎恨,可是為什么一想到小暖也許真的是我的妹妹我竟然充滿激動?好幾次我都渾身發抖,小暖小時候很可愛,我很喜歡她,一直把她當做妹妹來看,其實按輩分我應該叫她姑姑。把她和小妹相比,我,我從心里其實更愿意小暖是我的妹妹。
我這是瘋了嗎?是的,我們是被父親搞瘋了。全被他搞亂了,瘋了。
后來,我也曾想偷偷去那所院校去看看小暖,去看看長大后的小暖像不像父親,我也到了四十多歲的年紀,也有了女兒,我對人生越來越沒有了恨意,真要是小暖……我會是什么樣的反應呢。我不知道。
而父親他,他,在老家,毗鄰而居的小嬸子、女學生,他們就要結婚了,這是天意還是地意?是大好事還是大惡事?
父親口口聲聲說那是他的愛情,那真的是他的愛情嗎?如果是,那母親算啥?那我們兄妹三個算啥?母親這一輩子有沒有過愛情呢?小妹是不是真的不是我們的小妹?那是母親的愛情嗎?
這些問題像針一樣刺著我的腦子,我經常頭痛不已。如果小暖真是父親的女兒,小嬸子真是父親的愛人,那這亂倫的情愛是該得到我們的祝福嗎?
我不知道。
但父親膽大妄為,他不顧及鄉村白眼和唾沫,不顧及母親和他的子女們的感受,同居還嫌不夠,還真的要結婚了,他可真夠牛的,也真夠二的。
可是到了傍晚,母親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去了一趟廁所,又洗了手臉,出來后換了個人似的,她說,孩子們,咱們不能用別人的高興讓我們自己不高興,我們得更高興。這個死老頭子讓他享受去吧,他和我們也沒什么關系了,我們這是何必呢!她系上圍裙,招呼大家擇菜,咱們包餃子吃,熱鬧熱鬧!
對,咱們包餃子吃!看到母親想開了,弟媳和小妹也露出了笑臉,挽起袖子,準備做飯。大弟回到車里,拿出了一瓶茅臺,“操,老子結婚,咱們是不是得喝一杯兒?”他說。我自然響應,“我去弄點熟食來。”我自告奮勇,點燃一支煙,朝超市走去。這樣結局其實不錯,我從醫這么多年,把這世界早都看透了,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沒多大意思。
是該喝一杯的。為老子,為自己,高興也好,解愁也好,在這樣的時刻,酒真是個好東西。操,這個鳥世界,由他去吧。
那天,我們都喝高了。母親提前退場,去臥室里休息,我和大弟小妹繼續猛喝,小妹喝著喝著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不停地嘟囔不停地罵,很快,大弟也哭起來,他像一頭被錘了的黃牛一樣哞哞地哭叫,讓我也抑制不住地哭起來。
萬般悲愴像瀑布懸落,奔涌襲來,我放聲大哭。開始是為了父親哭,為了母親哭,哭到后來,我不知道了我為什么哭,只是覺得不哭不行。
第二天醒來,已經下午了,我只覺得頭疼欲裂。長這么大,我好像還是第一次喝這么多酒,第一次這樣哭過。這一次,我好像把一輩子的淚水都流盡了似的,我想,即使父親百年之后,我也不會再哭了。我點著一支煙,坐在沙發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電話突然響了。
喂,我說。哪位呀?
哥,哥,是……是我,大…大慶。電話那頭說。
大慶是我堂弟,二叔家的孩子。小我三歲,今年四十歲剛出頭,年前剛剛被選為我們村的村委會主任,意氣風發著呢。
大慶呀,我說,你這是……有事?
當上村主任后,大慶工作比較忙了,他每天要忙著陪鄉里的領導喝酒、打牌,每天要忙活著給村上爭取項目,還要處理村上雞毛蒜皮狗撕貓咬的瑣事,將近有半年沒和我聯系了,他突然打電話來,不知道又出了啥事。
唉,肯定又是那老東西的事!這幾年,我們不回鄉,和家鄉的聯系基本就是靠著大慶的一根電話線。我大伯今天怎么怎么了,明天又怎么怎么了……父親的風吹草動都是大慶向我報告的。說起父親的事兒,大慶總是唉聲嘆氣,他說,大伯不僅給我丟臉,也給他這個主任丟臉,不僅給他丟臉,也給我們整個村丟臉。他說他去鄉里開會,鄉上和其他村上的干部總拿這事埋汰他。
我于是對大慶心存愧疚。那怎么辦呢?我們總不能合伙把他打死吧?他是我們的長輩,是我的父親,是你的大伯,我們可以與他斷絕關系,但是我們不能殺他。殺了他,我們還要坐牢呢。不坐牢,恐怕也不能殺。他混賬,我們不能混賬。
大慶說是這么說,但畢竟血濃于水,大慶小時候,父親還是很疼他的。大慶不是個忘本的人,開始的時候大慶要面子愛生氣,到了后來,時間長了,大慶雖然還是覺得有些丟臉,但父親畢竟是他的伯父,所以,看到別人埋汰父親,大慶就跟人家急,聽說為此還跟某個村上的村主任打了一架。
我聽后嘆一口氣,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這次,顯然大慶喝醉了,說話很利索的他也有些結巴了。他說他剛才和鄉長喝酒呢,鄉長請的他,在鄉上最好的飯店,喝的是茅臺,還有小姐陪著唱歌。
我不說話,由他顯擺去。說了一會,他果然就說到了父親了。他說,哥你不知道,我大伯他又結婚了,昨天擺的喜酒,你們都沒有回來。我說我知道他結婚,我們沒回去是沒臉回去。他說,不回來也好,他這事弄得不叫個事兒。
大慶說,本來他以為大伯結婚擺酒一定沒人會去捧場的,沒想到大伯把這事兒策劃得還挺熱鬧。這之前大慶張羅著本支五服內的老少爺們開了個會,強調了一下紀律,那就是誰也不要去參加我父親的婚禮。并不是大家都狼子野心,主要是覺得要是去參加了會對不住我們兄妹和我母親。雖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畢竟是父親做錯事的。結果婚禮姓喬的本族一個沒去,但是村上姓路的卻幾乎傾巢出動,這讓大慶很意外。伯父不簡單吶!大慶感嘆。他這是提前做了工作了。是啊,父親一個人都能把離婚證辦了,請幾個人喝酒還做不到嗎?難得他這么用心。他知道本族的一定請不動,所以,曲線救國,就專門去請本村姓路的。喬姓路姓本就不和,大慶選上村主任后,路家更是惱火,這次在家的全部參加我父親的婚禮,可能里面還有政治寓意,那就是埋汰大慶。
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樣子。
他們喝了個人仰馬翻,大慶說,都喝高了,他們喝高了就鬧洞房,抬著新媳婦打夯,那聲音能頂破房頂!操!大慶說。我突然心臟疼起來,我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我心臟就開始突突地疼。可惡的父親!
說了一會,大慶說,哥,其實給你打電話還有一個事兒。我說啥事?他說,你不知道吧,伯父他不支持我的工作,你得說說他。我說,不支持你的工作?他還能咋不支持你的工作?他都這樣子了!你甭管他!是這樣的,大慶說,他成了村上最難纏的釘子戶啦!……
這可是我沒想到的!
前兩年父親曾找我們要錢,說村上新農村建設,改建社區,要搬遷,他沒錢買新房子。全家人自然不理會他,還是我后來偷偷塞給他兩萬塊錢。他樂顛樂顛地走了,我以為這事到此為止,也就算了。這次結婚,肯定也是在新樓房里結的吧。既然全村搬遷新樓,他自然也要搬遷,他恐怕比別人還要積極!
但不是這樣。
新農村建設搬遷兩年基本已經完成,絕大多數居民都高高興興住上了新樓,唯獨我父親成了最難纏的釘子戶!我兄弟大慶上任后,新官燒的第一把火就是搬遷工作。他力度大,點子多,善于做工作,我們村是全鄉改建社區搬遷阻力最小的一個村,如果沒有我父親,也是第一個完成任務的村。第一個完成任務,成為全鄉各村的示范典型,鄉長對我弟弟大慶許諾,給他兩個獎勵:一是給村上撥付獎勵資金30萬元,二是許諾我堂弟大慶年底成為基層人大代表去參加縣里的人大會。這兩項獎勵都分量夠重,一是村上有了辦公資金活動經費,解決了招待的后顧之憂,二是人大代表這個頭銜可不是小事情,那意味著仕途光明、前途無量。
可是這事兒讓我父親擋住了。
他死活不搬。
搬也可以,他說他一分錢沒有,除非白送一套樓房就搬!
這可把我弟弟大慶氣壞了,他天天去我父親家里做工作做工作,苦口婆心,一副嘴都說爛了,可我父親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耍上賴了。
我說不對呀,我可是給過他兩萬塊錢的!
我知道他有錢,大慶說,他這是分明和我做對嘛!大慶呼哧呼哧地喘氣。我說你別激動,你別激動,再想想辦法。
還能想什么辦法呀?大慶氣呼呼地說,再不行,我可要強拆了!哥,我先把話給你說前頭,要是我大伯還是這樣,我可真不客氣了!說完大慶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我不由得有些冒火。這老東西留著錢想干啥呀!
我決定回去一趟,偷偷回去,看看他。一來是,作為長子,我對他雖然惱恨但還是很有些掛念,我想回去看看他到底把自己敗壞成什么樣子了;二來是,我回去和他談談,撇開他的所謂的愛情不說,我給他談談搬遷的事兒,他為什么騙我要錢卻又不搬。
我一個孤家寡人,來去自由。再說,到了我這個年紀,什么尷尬我也可以面對了。于是,在單位調了一下班,給母親說要出一趟差,我就偷偷開車回去了。
回家的路開始還覺得陌生,越近就越覺得熟悉,我的心也突突地跳起來。“近鄉情更怯”,衣錦還鄉尚且如此感覺,何況我這樣背負著聲名狼藉的父親的壞名聲呢?快到村莊的時候已經天黑了,我故意選擇了這個時候。我誰也沒有打招呼,甚至連大慶也沒有說。我想趁天黑摸進村去,然后,再趁天黑回來,誰也不會碰見。
離家越來越近,前面黑黢黢的,應該是村莊了。到了跟前,我卻大吃一驚。眼前哪里還有什么村莊?原來的村莊所在地只剩下一片荒蕪的田野。我們的村莊哪里去了?我突然覺得挺害怕的。
哦,我恍然大悟!對了,不是都搬遷到新社區去了嗎?這里當然退村還田了。新社區據說在鄉政府駐地不遠,我剛才開車過來的那一片陌生小區應該就是了。我還以為是鄉政府的生活小區呢,原來我村上的老少爺們都搬那里去了。
那父親呢?我下車打看,只見前面不遠處隱約有一點燈光,仔細辨認,應該是一個荒野中的小院落,里面透出黃暈的燈光。嗨!那不是我的老家嗎?!
我把車熄了火,悄悄走過去。腳步仿佛載了兩座大山,每邁一步都重得抬不起了。這回家的感覺,唉,我這是……我的眼淚出來了。
周圍已經被挖掘機挖得坑坑洼洼,一個獨院破頭爛腚地蹲在那里,仿佛一坨屎,這就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嗎?
門還敞開著,院子里燈火通明,燈火恬不知恥地照在幾個猩紅的“喜”字上,讓我眩暈。正值初秋,天氣還不涼,父親和那個女人在院子里小石桌上吃飯,女人還是那個鄰居,只是蒼老了許多。她在給父親倒酒,給父親夾菜……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還以為都是父親伺候她!影影綽綽的,我在暗影里站了一會,狗突然叫了幾聲,父親驚覺地問:
誰?
我沒吭聲。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對他。
出來吧。哼,你們每天這樣來嚇我我就怕了?你們藥死了我的雞,還想藥死我的狗?你們放蛇,老子敢吃蛇的!有本事你們就把老子弄死吧!父親說。
這,這,難道……我的心臟又開始疼,我突然十分可憐那個老頭,他就是我的父親嗎?他就是為了他所謂的愛情把我們拋棄的父親嗎?還是我們拋棄了他?父親應該是一種什么樣子的形象,是面前這樣子嗎?這樣子是不是我就可以不認他?
我咳嗽一聲,進了院子,我熟悉的院子啊,一切還是那么熟悉和親切,連腳下的雞屎的味道都是那樣甜。
我腳步有些踉蹌,慢慢走到他面前,說,是我。
你?父親有些吃驚,但旋即又鎮靜下來,坐在那里“吱”地喝了一盅酒,說,你怎么來了?他雖然極力壓制,我還是聽出了一絲顫抖。
女人站起來,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半步,看清是我,尷尬地不知道說什么好,小,小軍……她還知道我的小名,我看她一眼,她也老了,快五十了吧,姿色已經全無了。
我在桌子前坐下,父親對女人說,給他拿個酒杯。
女人慌里慌張地去拿酒杯,我嘆口氣,看著父親。
他老了,頭發白了,臉也黑了,瘦了,他可不像一個新郎倌。
那個晚上,我喝下了一斤白酒,卻一點也沒有醉意。我和他面對面坐著,幾乎不說一句話,后來,夜色越來越涼,已經過了半夜了,我覺得我應該走了。
我站起來,有些搖晃,但頭腦卻無比清醒。
我有錢。他突然說。她也有錢。他指著女人。小暖給她的。
我只是,只是,不愿意埋汰了新房子,我想等……他說。
女人哭起來。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腳步踉蹌。
坐在車里,在黑暗中,我無聲地流淚。
父親走了。這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還以為,該死的是那個女人。大慶打來電話告訴我,我差點暈倒,母親知道了,大哭起來。
原來父親急著結婚,是知道他快不行了;原來父親不急著搬新房,是想把新生活留給她。他這一輩子全為她著想了!
他來給我要錢的時候,就有感覺了,他悄悄做了手術,誰也沒給我們兄妹說,連堂弟也不知道,就是呢,整個村莊就剩他一戶人家了,誰關心他的事兒呢!
快過年了,但畢竟沒撐過去新年。
發喪那天,除了母親,我們兄妹都回去了。我們似乎已經沒有了恨,也沒有了淚。小暖也回去了。白色的孝衣服里,小暖顯得那樣漂亮,和年輕時候的羅翠幾乎一個模樣,不,和父親年輕時也很像!
我們跟在吹吹打打的隊伍里,前面棺材里躺著的是聲名狼藉的父親。那天來看熱鬧的人很多,很多,最讓人吃驚的是,他們都流下了眼淚。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