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喬


1
朱富貴是在后半夜聽到河里傳來尖叫聲的。
朱富貴的耳朵很尖,能辨別出村莊里所有的聲音,就是蟲子們的叫聲,他只要聽一聲,就能聽出是什么蟲子。在之前,他聽過河里各種各樣的聲音,比如水的流動,魚的冒泡,蘆葦在水中搖晃,河底淤泥的活泛……可這一次的叫聲,十分的特別,之前他從沒有聽到過。這聲音很陌生,又有種說不清的熟悉。聲音不是從河底傳上來的,也不是漂在水面的,而是從河中間劃過的。不是魚在游,不是水在流,其他什么都不是,就是河自己發(fā)出的叫聲。是的,朱富貴聽出來了,這河就像是和人一樣,睡到半夜做了個惡夢,大叫了一聲。
河叫了,這是相當恐怖的事,朱富貴是應該害怕的,可他一點也沒被河的叫聲嚇著。他在想,這河怎么會叫的呢?
朱富貴是做了個惡夢被嚇醒后,才到河邊來的。從小到大,門前這條河,一直都是他最好的朋友。心里有事,受了委屈,有什么事想不通,當他需要知心朋友傾訴時,不管什么時候,他都坐到河邊,靜靜地看著河。他不需要說什么,因為他覺得河會知道的。
以前,他都是白天到河邊的。這天晚上,他半夜醒了,實在是睡不著了,就悄悄來到河邊。這是他第一次睡不著。夜里的河,很靜,就像睡著了一樣。這條河有七八米寬,河水緩緩向東流,一直流到大海,至于河的西頭是從哪兒開始的,朱富貴不知道,全村人都不知道。白天的河,許多時候就像村里的曬場,什么聲音都有。以前,他在夜里也來到過河邊,有時是捉魚,有時在曬場上看完電影,回家時在河邊呆一會兒。河里時而有魚游動的聲音,時而有小鳥從蘆葦間飛過,發(fā)出撲楞楞的聲音,可他從沒有聽過這奇怪的聲音。這聲音一直在他腦里回蕩,漸漸地感到十分的親切,甚至好像是人在呼喚他,河里怎么會有人呼喚他呢?不可能的??!又像是河受到了驚嚇發(fā)出的尖叫,可誰會在深夜嚇唬河呢?朱富貴望著河想啊想,盼望著河再次發(fā)出尖叫。
朱富貴在河邊一直呆到天亮,可再也沒聽到河尖叫。
“富貴,富貴,你又死到河邊做什么了?”富貴父親從屋里走到門前,沖著河邊大喊,“哪天你干脆下河別上來,就和河作伴吧!”
河面不知什么時候升起的霧,一直漫出河岸三四米。朱富貴起身揉揉坐得發(fā)麻的腿,慢騰騰地往家走,漸漸地離開霧的懷抱。
他和河的秘密,他都不會輕易告訴別人的,而河尖叫這樣再隱秘不過的事,他更不會說。
朱富貴的父親朱國書,長得五大三粗,嗓門倒很細,幾乎從不說粗話。多半時候,他舍不得罵朱富貴。朱富貴犯了什么錯,他只是輕聲細語地講道理。讓朱富貴想不通的是,父親不喜歡他到河邊,但又不禁止,只是說的話比平常重些。重歸重,朱富貴知道父親還是很關心他的。就像這天早上,父親的話聽起來像是在訓他咒他,其實是心疼他晚上又沒睡好覺。他把父親與村里所有孩子的父親作過比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親是全村最好的父親。這話,他沒告訴過父親,因為他也把這當作秘密。相反,父親以他為榮,他是知道的。他學習好,家務活做得好,種地也是一把好手,這對9歲孩子來說,是很不錯的了。
2
今天是星期天,朱富貴要去放羊。他很想去做鋤草澆水之類的農(nóng)活,可父親不讓他干,說那太辛苦。他父親還說:“放羊好,不要費什么勁,還可以想想學習上的事?!币恍淖x書,謀個好前程,是父親對他最大的心愿。村里能放羊的地方不多,河邊,村北邊的大土圍子和村西頭一塊荒地。以前,他多是到土圍子上去放羊,那里站得高,可以看到村子里的一舉一動。今天,他把羊趕到了村東頭的河邊。他家門口的河流到這兒,分成了兩條,一條向東,一條拐彎向北。站在這兒看,整個村子就像躺在河臂彎里的孩子。老人們說,朱灣村這名字就是這么來的。也有人說,朱灣村原來是叫朱萬村,意思是這個村子里的人姓朱的特別多。朱富貴喜歡朱灣這個名字,也愿意把門前的河叫做朱灣河,從不跟著大人們叫建豐河。兩條河拐彎的地方,有一塊灘地,靠近水的地方是蘆葦,其他都是青草。朱富貴坐在河岸的高處,讓羊在低處。
他家一共有7只羊,那頭最大的羊,他取了一個名字:恩禮。這原來是他爺爺給他取的名字,現(xiàn)在他給了羊。他生下后,他爺爺按照家族的輩份為他取了這個名字,希望他為人知禮。可他父親不同意,“什么年代了,還套老規(guī)矩,一個農(nóng)民知禮又不能當飯吃,我要我兒子長大后大富大貴,人活一輩子,富貴才是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我兒子就叫富貴。你老放心,隨便起個什么名兒,沒了中間那個輩份字,他也是您的孫子,也是朱家的后人。再說了,他大富大貴,還不是給朱家光宗耀祖。”父親平時很聽爺爺?shù)脑?,這次和爺爺頂撞,爺爺沒說什么,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是你兒子,由你吧。說完,他提著水煙袋蹲到門外墻角下咕咕地抽煙。
朱富貴到河邊放羊,是想再聽聽河會不會再尖叫,還要好好和河談談,問問它為什么要尖叫?沒有嘴,又是怎么叫得出來的?他把目光灑向河面,可羊們總晃來晃去的,一點也不安分。他索性蹲到水邊,腳尖差一點點就碰到水。水很清,水里蘆葦桿上的毛毛在陽光的映照下像一根根銀針,小魚們在蘆葦間游來游去,有兩條魚,一條是鯽魚,一條是鲹鰷,在爭搶一只水蟲。鲹鰷個頭太小,哪是鯽魚的對手,一會兒就嚇溜開去了。沒多大會兒,鲹鰷又回來了,不是一條了,是五條??肾a魚已經(jīng)把小蟲吃下了,正不停地吐泡,像是告訴鲹鰷們,味道不錯,怎么樣,你們來晚了吧。鲹鰷們打了個轉兒,扭動修長滑潤的身條鉆進蘆葦根叢中,水下劃過一道道美妙的弧線。
朱富貴把目光從魚上拾起投到河中央,這河至少有五六米深,青綠色的水面波光拽動,好像無數(shù)雙眼睛在眨啊眨的。朱富貴咳了兩聲,把嗓門清了清,“河啊,我要和你說話了,昨夜里頭我做了個夢,我在爬山,那山很高很高,山尖都戳進了云里頭。在我的手快摸到山尖的時候,我腳下一滑就止不住地往山下滾,我怕啊,一怕我就大喊,一大叫,我醒了,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我不知道汗是爬山累出來的,還是嚇出來的。河啊,昨夜里你也尖叫了一聲,這么多年,我是頭回聽到你叫,河,你怎么了,不是也我和一樣做夢了吧?”
朱富貴在等回他的話,聽到的卻是羊的叫聲。他一回頭,“恩禮,我在對河說話,你起什么勁?不要添亂,要不然,我以后就不帶你出來?!倍鞫Y調(diào)皮地看著朱富貴一會兒,低下頭啃起綠著冒油的草,唇邊流出很稠很稠的草汁。
“河啊,你別理恩禮,”朱富貴沖著河笑笑,“恩禮是怪我沒和它說話,不礙你的事。”
安靜的河面,突然露出一道道波紋,一圈接一圈從岸邊往河中央散去。朱富貴順著水紋朝河邊看,在他的不遠處,恩禮在喝水?!澳銈€恩禮,今天怎么一點也不聽話?!彼哌^去拍了兩下恩禮的屁股,“走走,這一大早你就口干不行了?今天我和河有事,你不要再調(diào)皮了?!倍鞫Y屁股一扭往河岸上面走,蹦蹦顛顛,就跟跳舞似的。
朱富貴又重新坐下來,雙手托住腮幫子,專注地看著河中央。他的耳朵好像已經(jīng)探到了河的深處,這時候哪怕河里有一點點的動靜,他都能捕捉到。
3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聲炸雷般的聲音敲打他的后腦勺,“富貴,富貴,瞧瞧你們家的羊把我們家的花生糟蹋成什么樣了?”
朱富貴聽得出,這是西奶奶。西奶奶是朱國芹的媽媽,朱國芹比朱富貴還小三月,上學坐一張板凳,可按輩份,她是朱富貴的嬸媽。朱富貴不高興叫她嬸媽,朱國芹一拍手,“好啊,好啊,只我們兩個人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叫你哥,我喜歡當你的妹子。但你不許欺負我,你一欺負我,我偏要你叫我嬸媽?!蹦翘?,朱富貴捉到一只很好看的蝴蝶,朱國芹想要,他就是不給。朱國芹就跑到人堆里大聲喊,“富貴,你過來!”朱富貴知道不好,可又不能不去。朱國芹見他來到跟前,小手指點著自己的小鼻子,“富貴,叫我!”他抿著嘴兩眼直盯著朱國芹,朱國芹可不管,放下手里的籃子,把手掐在小腰上,那架勢就跟長輩似的。不喊,是過不了關的,朱富貴只得輕輕地叫了一聲“嬸媽”,聲音比蚊子還小。朱國芹不樂意,“你是叫給我聽的,聲音大點,嬸媽的耳朵不太好?!敝旄毁F只得提高音量重新叫了一聲。哪知道朱國芹還不罷休,小手一伸,“把你的蝴蝶給嬸媽看看。”大人們敢情在看好戲,個個捂著嘴笑,也不打圓場。朱富貴只得乖乖地把蝴蝶遞給朱國芹。后來好幾天,朱富貴都不和朱國芹說話,朱國芹一直笑嘻嘻地跟在他屁股后頭叫哥叫個不停。叫多了,就把他心叫軟了,倆人又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聽說自家的羊惹禍了,朱富貴顧不上河,三步并作兩步跑到西奶奶跟前,“西奶奶,都怪我,都怪我沒看好羊,我賠我賠?!?/p>
西奶奶愛撫著朱富貴的頭,“你賠,那把你賠給我做兒子吧,我要有你這么個兒子,多好啊!”
朱富貴喜歡西奶奶這么摸著他,很想叫一聲媽媽。可在大人們面前,輩份是絕不能亂的。不過,在他心里,他一直是把西奶奶當作媽看的。這時候,他恨輩份這道坎,要是沒輩份,他就可以叫西奶奶為嬸媽,喊朱國芹妹了,那多好啊。西奶奶對別人都特別兇,就是對朱富貴特別的好,比對朱國芹還要好。村里不少人都說她是個母老虎,這話是不假。朱富貴見過西奶奶和別人吵架,那樣子真可怕。和女的吵,臟話狠話像炒豆子似的。要是和男的吵,沒幾句話,她就會沖上前和人家扭打,每回她都能把男的掀翻在地,然后一腳踩住人家后背,雙手叉腰,非得叫人家喊聲姑奶奶才算消氣。朱國芹也怕她,挨罵也就算了,要是被她揪起耳朵那可不得了,朱國芹每次都覺得耳朵都快被她揪下來。朱國芹悄悄和朱富貴抱怨過,“我哪是我媽親生的呀,你才像我媽的親兒子呢!”朱富貴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她的腦門,“讓你瞎說,對我好,我就是你媽生的,那村里好多人都對我好怎么說?。俊敝靽郯浩鹦∧?,“哥,你再彈一下,我就喜歡你彈我的腦門。”
西奶奶好像就只對朱富貴好,這讓朱富貴在幸福的同時,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么。他發(fā)現(xiàn),這村莊里的秘密實在太多。大人小孩,一草一木,還有那條河,都有各自的秘密,多得就和河里的魚兒一樣,數(shù)也數(shù)不清。
4
朱國書對兒子那真是寶貝得不得了,用村里人的說法就是捧在手里怕跌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男人說他婆婆媽媽的,一點也沒有男人樣,讓他們的婆娘得了多少的話頭數(shù)落他們。女人們看到他,都像是被蜜泡了一樣,整個人好像成了棉花糖。這里頭,就數(shù)西奶奶變化最大,不管什么時候遇到他,都忸怩得跟個大姑娘小媳婦似的,走路輕手輕腳,說話輕聲細說,臉上泛出淡淡的紅色。只要他在場,她絕不會和誰吵架的,動手那更不可能了。一些男人實在纏不過時,就往朱國書家跑,佯裝和朱國書拉家常,實際上是避開西奶奶的火氣。
要找朱國書,是最好找的。他不怎么出門,一天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家里做木匠活兒。在江蘇東臺三倉鄉(xiāng),沒人的木匠活比他強。人家木匠扛起工具走村穿戶找活干,他可不,只在家里做,再多的錢也請不動他離家。他也不下地干活,自家的十來畝地每年都由村里人代種。他的換算方法很簡單,一畝地一年下來多少收成,就折成多少木匠活兒的工錢。誰家要打家具什么的,那先幫種田吧。就這樣,想種他家田的人已經(jīng)排出去好幾年了。和村里人,他不計較,只要不糟蹋田,只要地里長的,他都能吃到,錢其實從來都不要。這樣一來,村里人反而不好意思,把他的田侍弄得好好的,誰家有好吃好用的,都會主動送點給他。他收歸收,總會想辦法用別的方法還回去。在村里,他是出了名的不占便宜的,人們都知道和他相處,只會沾光不會吃虧。對村外的人,他沒這么大度,算起帳來,分文不讓,說多少就是多少。不過,只要接了人家活兒的,末了,他都會送點東西,比如小板凳、八寶盒、小桌子什么的,活兒多的多送,再小的活兒,也會送,保準還是拿回家就能用得著的。有一次鄰村有人請他做個雙門的衣櫥,這樣的小活兒,他還送給人家一個刻著龍頭的拐杖,說是讓人家回去給老父親用。這人的父親70多,前些日子摔了一跤,在床上足足躺了個把多月。
朱國書的手藝不是家傳的,也不是拜師所學,是自己琢磨出來的。以前,他只是個種地的莊戶人,是在朱富貴的母親死了后,才和木頭打上交道的。
生下了朱富貴,家里著實高興了一陣子,可沒多久就愁上了,富貴的母親奶水不足,常餓得富貴哇哇大哭。朱國書就常常下河抓鯽魚給富貴媽吃,以壯奶水。富貴五個多月的一天,那是盛夏的一天,幾天幾夜的大雨把河漲得像懷胎八個月的孕婦。朱國書又要下河,富貴媽不讓,說河水太大。朱國書脫了只剩條短褲,“沒事的,再大的水也怎么不了我,我就是條魚?!眲偤酶毁F睡著了,富貴媽就陪著朱國書到了河邊。這是個大陰天,霧氣厚得就像滿天都飄飛著面粉。朱國書腰里拴個魚簍在河里捉魚,富貴媽在河邊時不時提醒他留神點。抓到了幾條大的鯽魚,朱國書上岸想給媳婦瞧瞧,可左找又喊,就是找不著媳婦,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剛才在水里好像聽到了些聲音,他還以為是哪家的狗跳下水玩的呢!村里的狗和孩子們一樣,到了夏天,不管什么天氣,興致上來,就跳到河里玩耍。
他還沒當回事兒,以為媳婦是記掛家里的富貴先回去了。到家一看,富貴睡得很熟,屋里屋外沒媳婦的身影,這下他慌了神,叫來村里水性好的男人一起下河撈。河雖然深,水也大,但水流很小。幾個男人在河里撲騰,全村大多數(shù)人都聚到了河邊,到了下午,富貴媽的娘家人也趕了過來。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也沒找到富貴媽。有人說,“都把河翻了個個,這水也不怎么流,只要富貴媽是落水,早該找到了,沒道理??!”也有人說,“不是掉河里,那富貴媽跑了不成?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她和國書也是自己談的,富貴又這么小,她不可能跑的,萬一就是跑,又能跑到哪兒?沒道理啊!”
這好像是個解不開的謎。
朱國書認定富貴媽是有什么事出遠門了,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對富貴他也是一直這么說的。誰要是說富貴媽死了,他就要和人家拼命,這樣一來,村里人也不敢不按他的話說。再說,誰都愿意富貴媽真的是出了遠門。
從那以后,朱國書天天把自己關在家里刻木人,刻的全是富貴媽的樣子,站著的,坐著的,在走路的,臉上都是掛著同一種笑容,就是給富貴喂奶時的笑容。村里有幾家孩子和富貴差不了幾個月,這幾家孩子的母親就輪番為富貴喂奶。這中間,就有西奶奶。
刻了幾個月的小木人,富貴爺爺看不下去了,“你就這樣刻一輩子???看看你兒子,有本事你給你兒子刻個能坐能走的車子。”朱國書像睡了多少天一下子醒了一樣,才發(fā)現(xiàn)兒子已經(jīng)可以抱著學走路了。弄個車子,光把刻刀是不夠的,朱國書到鎮(zhèn)上買來木匠的工具,砍下屋后的一棵樹。三天后,還真擺弄出個小車來,那份精致那份實用讓村里人贊嘆不已,這國書,還藏著門這么好的手藝,真是沒看出來。這以后,他先是幫幾家喂富貴奶的做了幾輛小車,漸漸地,又做些椅子柜子什么的。一年多下來,他居然成了十里八鄉(xiāng)最有名的木匠。鄉(xiāng)村人常用的家具,他全會做,要是有人拿著圖或照片來,實在不行,和他比劃比劃,說說想要做什么用,他都做得出。
他需要什么工具和用料,請人家代買,木料大多是人家自帶的。要買木料,讓人捎個信,鎮(zhèn)里的縣里的都會送來。門口有河,運起來也方便。他從不出村子,他要天天守著,好讓富貴媽哪天回家時就能看到他。
5
在村子里,朱富貴隨便到哪家,人家都客客氣氣的,從不把他當外人看,大多比自家的孩子還放在眼里。這反而讓朱富貴有些不好意思,沒什么事,他不怎么串門。他到河邊的次數(shù)并不是太多,河也要忙自己的事,哪能常去打擾人家。不管見不見河,他心里都有河,他想河心里一定也有他的。那晚第一次聽到河的尖叫后,他去河邊的次數(shù)多了。有時晚上睡著睡著醒了,他就會到河邊坐一會兒。白天,有時他也會和河呆一會兒。
這天下午,他站在村頭橋上看著河面,自己的影子像在水面上,又像是在水里頭。他想,是不是該下河潛到深處去找找那尖叫聲是從哪兒來的,興許河還會和他說悄悄話呢!朱富貴的水性比他父親還好,別看他還小,可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水性都比不上他。這條河里的淤泥深、水草多,可一點也奈何不了他。他正想著,河里又傳來了聲音,這回不是尖叫,而是哭啼。是個孩子,是個小孩子,朱富貴抬頭往遠處一看,一個圓圓的大木桶就快漂去橋跟前了。桶里的孩子被一件大紅的衣服包著。他衣服也沒脫就跳下了水,一個猛子扎下去再上來,手就搭在木桶邊沿。孩子看到朱富貴,止住哭笑了起來,臉上的淚珠在陽光下像粒粒珍珠。朱富貴在水里推著木桶一直游走到自家門口,連木桶帶孩子一起搬回了家。
孩子是個女孩,桶里還有張寫有孩子生日的紙條?!鞍?,讓她做我的妹吧,”朱富貴人模人樣地抱起孩子,“爸,你給取個名字吧!”
朱國書手里捏著那張紙條,“多個人,也就是添副碗筷多口飯,只是現(xiàn)在她得吃奶啊!”
說這話時,西奶奶進了門,“奶倒是好說,村里有兩三戶人家正有人喂奶呢!”
朱富貴搶過話頭,“我們家的羊還有奶呢!”
“這孩子看樣子是喜歡上這個小妹妹了,”西奶奶從朱富貴手里抱過孩子,左看右看,“只是,這么小的孩子,要拉扯大,可真不容易??!”
朱國書把紙條放進了身后的柜子里,“富貴喜歡,我們就養(yǎng)著,有個兒子,再得個女兒,我也算是兒女雙全。”
西奶奶有些動情了,“你們父子倆啊,都是菩薩心,可老天為什么要難為你們呢?”
“讓我也抱抱,”朱國書把手在衣服上揩了揩,接過孩子,拿話打岔,“國芹他媽,你來我家是有事吧?說吧。”她這個說話一向直筒子的人,這回真是犯了大難。這幾天,村里不少人都想張羅著給朱國書再找個媳婦,一來生怕朱國書非但不同意,還會生氣,二來也確實沒碰上什么合適的。前些日子,村里人聽說鄰近鄉(xiāng)一個男的外出打工返鄉(xiāng)途中被歹人所害,一打聽,這事過去都快一年了,那人的媳婦長得挺周正,還沒有孩子拖累。在家就幫著合計,尤其是西奶奶在內(nèi)的幾個婦女更是熱心,他們覺得像朱國書這樣的好男人,還該有個好女人伴著。為這事,西奶奶和另外一個婦女還專門去了一趟,那媳婦條件確實不錯,模樣好看,脾氣好,心也善良。她們曲里拐彎地探了她的口風,她對朱國書也十分滿意。這事,只要朱國書點頭,就實打實的成了。
西奶奶比任何人都知道朱國書心里放不下富貴他媽,也體諒到他生怕有個后娘進門會虧待了富貴。她能說會道,可要把他的思想做通,一點把握也沒有。
進門看到富貴撿了孩子,西奶奶覺得以這孩子開口或許方便些?,F(xiàn)在朱國書一問她,她就接過話茬,“沒事就不能上你們家轉轉了?我沒事,我看你們有事了,家里沒個女人,再帶個女兒難哪!”
朱國書一聽這話,就曉得西奶奶要說什么了,“國芹她媽,瞧你說的,興許過幾天,富貴他媽就回來了!”
朱富貴像是沒有聽到他們說話,摸摸孩子的腦門,“爸,你給寶寶取個名兒吧!”
“讓爸好好想一個,”朱國書把孩子摟進懷里,“國芹她媽,你的心意,大伙兒的情,我國書全曉得,也心領了,這話以后你別說了,要不然,可別怪我,以后富貴他媽回來也饒不了你的?!敝靽鴷鴮φl都是客客氣氣的,可村里沒幾個人不怕他。有些人也想不通,朱國書這人挺和氣啊,基本上沒對誰發(fā)過火動過手,可我們怎么就怕他呢?沒想通,卻更加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就連西奶奶這樣的女人,也對他畏懼三分。
話說到這份兒上,西奶奶不敢再開口。屋子里的空氣一下子凝固起來,只有那孩子在朱國書懷里動個不停,“哇哇”地大哭。
孩子餓極了,要喝奶了!
6
朱富貴憑空有了個妹妹,朱國芹開始挺歡喜的。朱富貴帶著妹妹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又蹦又跳又唱又叫??蓻]幾天,她不高興了。朱富貴妹妹的名字比她的好,朱香河,多好聽啊,不像自己的名字難聽死了。朱富貴還故意氣她,“這是我爸取的,你的名字是你爸取的,當然不會好!”她噘起小嘴,“哥,那讓你爸也幫我取個吧!”“那可不成,”朱富貴很是認真地說,“孩子的名字都是自家爸媽,頂多也就是爺爺奶奶來取的,你是你爸的孩子,只能由你爸取,這可不能亂的?!?/p>
讓朱國芹更不高興的是,自從有了小香河,朱富貴顧不上和她玩了,不像以前那樣與她親了。這讓她很傷心。她沒別的辦法,就從家里拿來好玩的送給小香河,就連她唯一的小布娃也塞進小香河的手里。這個小布娃是她最心愛的,從不借給別人玩的,朱富貴也只不過摸過一次。她把小布娃交到小香河的手里,自己的手也沒放下,“哥啊,我把這小布娃送給香河了?!薄笆悄阕约阂偷陌?,”朱富貴撥開她的手,“不是我逼你的,給出去了,就不能要回去的?!彼е齑?,眼睛眨巴了幾下,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
沒過幾天,她發(fā)現(xiàn)朱富貴并沒有對她好些,好幾次想開口要回小布娃。朱富貴看出了她的心思,“心疼了吧,舍不得了吧,那還給你吧!”聽到這樣的話,她不敢了,要不然富貴哥會生氣的。要是富貴哥氣生大了,一點也不理她,那比沒了小布娃更讓她難受。
說是朱富貴家在撫養(yǎng)小香河,還不如說是全村人一起在出力。大家可憐這個被爸媽狠心拋棄的女孩,也總算有個機會幫幫朱國書,盡一份心意。小香河的奶被幾個剛做媽媽的包了,寧愿讓自家孩子餓點,也不會讓小香河少吃一口。幾個手巧的婦女,幫小香河做了各式各樣的衣服,也有的送來自家孩子以前穿的,有些沒穿過,有的上身幾次,但還是新的。洗尿布等一些雜活,都給西奶奶搶過去了。她曾當著大伙的面說,“我這人手笨,做不了什么細活,這些雜活粗話你們可別和我搶,不讓我做,我手癢得慌!手癢了,我得打人的!”
看著全村人都喜歡小香河,朱富貴心里甜著呢!他現(xiàn)在常到人家串門,要是不去,人家會來抱小香河的。他就是不想串門,可他放不下小香河,要與小香河形影不離。倒是朱國書過意不去,明明是自己家收養(yǎng)小香河,讓大家受累,這成什么了?西奶奶說得巧,“你啊別小心眼,我們大家只是幫幫忙,小香河是你的女兒,是富貴的妹,沒人會來奪的!”朱國書有些不好意思了,“全村人都是小香河的爸媽,那是她的福份,我是覺得欠大家的太多了,沒法還了!”“還,你要還什么???”西奶奶的嗓門一下子高了起來,“我們做了點事,你就要還,你這人太計較了吧!你是個大男人,別婆婆媽媽的!我是娘們,也沒這么小家子氣啊!”以前都是朱國書的話把西奶奶逼住,今天他聽了西奶奶的話,竟然不知說什么好,這讓西奶奶心里得意起來。能這么在朱國書面前占回上風,她心里生出成就感。她在欣喜的同時,一股苦酸猶如陣陣秋風掠過她的心田。
有空的時候,朱富貴會抱著小香河到河邊去玩。每次到河邊,朱富貴都會對河說:“河啊,你別大聲叫啊,小妹妹還小,要不然,你會嚇壞她的!”他帶小香河看河邊的蘆葦,看蘆葦花紛紛揚揚地飄飛,看河里的魚吃食嬉戲,聽河發(fā)出的各種各樣的聲音。朱富貴掐朵花戴在小香河頭上,把河當鏡子,小香河看不懂影子,但看到朱富貴笑了,她也會“咯咯”地笑出聲。小香河能坐的時候,朱富貴讓她坐在地上,他捉螞蚱給她玩,翻跟頭給她看。終于小香河可以自己走路了,朱富貴就牽著她的手走在河沿上,講一些他從老人們那兒聽來的故事。
7
小香河進入朱富貴的生活后,朱富貴夜里再也沒有到河邊過,他似乎忘記了河的那次尖叫。
那天,他和小香河在河邊的豌豆地里玩。豌豆開出了花,一只蝴蝶飛來飛去,小香河追著蝴蝶跑,摔倒了再爬起來。小香河沒抓到蝴蝶,倒把手弄臟得一塌糊涂。“哥哥”,小香河舉著手,“洗手,手手臟了!”
朱富貴讓小香河站在河沿下,自己下河捧水。他剛蹲下來,寂靜的河突然又發(fā)出一聲尖叫,聲音綿長。這聲尖叫像一只手觸摸到朱富貴,他渾身打了個冷顫。
朱富貴一步步走向水里,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
小香河不知道哥哥要做什么,靜靜地站在那兒。這天下午的陽光明燦燦的,把小香河的影子拉得很長。
西奶奶從遠處走來,看到小香河一個人站在河邊,“小香河,你做什么呢?”
小香河小手指著河里,“哥哥,哥哥下水了!”
西奶奶沖河里叫了幾聲,不見朱富貴應聲,知道不好,連忙抱起小香河要去朱富貴家??尚∠愫涌拗疵鼟暝?,小手不停地朝河里揮著,“哥哥!哥哥!”
西奶奶邊跑邊大聲呼喊,凄厲的聲音在村莊上空震蕩!
村里幾個水性好的男人在河里撈了一個下午帶半個晚上,可沒撈著朱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