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個理由

■趙燕飛

我完了。

幺妹一只手撐住下巴，一只手撫著一個大紙杯。在一家肯德基里面，幺妹一邊說“我完了”，一邊吸著冰可樂。夜已深，太陽早就無影無蹤，而余威，尚在大街上的滾滾熱浪里意猶未盡。正所謂強中自有強中手，太陽再毒再辣，也敵不過空調的吞云吐霧。肯德基里，三四臺立式空調聯合作戰，冷冷地，將炎夏酷暑拒之門外。怪不得幺妹一有心事，就拉我來這里“清火”。

完了再要一杯嘛。我低下頭，也開始猛吸可樂。幺妹難得主動請客，她都吃得那么賣力，我若不埋頭苦干，就未免不識好歹。

煩躁。這是幺妹的口頭禪。你這是故意！你明明知道我心情不好，你還氣我！

好啦，親愛的，是不是又失戀了？我吐出口中的吸管，不以為然地說。

姐姐其實也挺聰明的嘛。幺妹“咔嚓咔嚓”嚼著薯條。

聰什么明，你不失戀那才叫奇怪。說，哪個倒霉蛋又被你始亂終棄了。

哎呀，姐，你別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什么叫始亂終棄啊，是來去隨緣！幺妹瞪著她的牛眼睛，氣鼓鼓地反駁我。蘋果綠的吊帶衣下，幺妹的胸脯起伏如波濤。

幺妹開始喋喋不休。相愛的原因大同小異，分手的借口五花八門。幺妹戀起愛來，如同一臺破電腦，動不動就死機，并且，死因不明。死了機可以重啟啊，幺妹卻不，她總是很干脆地另換一臺。也不知怎么搞的，幺妹碰到的，全都是破電腦。

還是我運氣好，我家里那臺電腦，當初也沒怎么挑，用了三四年了，該下廚時下廚，該洗衣時洗衣，該上班時上班，該硬時硬，該軟時軟，總之，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從來沒有消過極罷過工。自從小粒子問世，這臺電腦就由老公改名為小粒子他爸。或許是內存不足，或許是零件老化，很明顯，這臺改名為小粒子他爸的電腦已經力不從心了。

一想起這個，我就有點犯困。昨晚上，小粒子又折騰得我們一宿未睡。這個小粒子，能吃能喝，能拉能撒，一晚上，不知要換多少塊尿布。且慢，您說為什么不用尿不濕？唉，我命苦哇，這個小粒子，用什么尿不濕都過敏。這是我懷胎十月，又在產床上死去活來疼了三四十個小時才得到的寶貝啊，我能忍心讓寶貝的小屁股蛋上長滿紅疙瘩？絕不。

我媽，也就是小粒子他奶奶，找來一大堆半新不舊的純棉衣服，剪成大小不一的長方形尿布。我說：干脆去買些新棉布。我老公說：我等會就去買。我媽就說：浪費！我的4個孩子都是這么帶大的，一個個又聰明又健康。

的確如此，這4個孩子如今都混上了大學學歷，還個個都膘肥體壯。事實勝于雄辯，老公立刻以沉默支持他媽。我不甘心，便說：那也得好好消一下毒，小粒子屁股上的紅疙瘩還沒好呢。

小粒子出生快兩個月了，這兩個月來，我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就算不用我起床為他逗尿或換尿布，但是，小粒子的兩只奶瓶長在我身上啊，他一晚上要吃好幾次奶。而且，老公為小粒子逗尿時，常常口中念念有詞：小粒子，小粒子，屙尿尿啊。最令人忍無可忍的是，老公還要吹出“噓噓”的口哨聲。結果，小粒子閉著雙眼睡得更香，而我，卻要翻身下床，東倒西歪地，直奔洗手間。

還有更離譜的。有一次，老公為小粒子逗尿，也不知逗了多久，反正我睡一覺醒來時，發現老公還坐在那里。我喊了兩聲“老公”，沒有反應。奇怪了，我爬起來一看，只見老公兩只手端著小粒子的屁股，閉著眼睡著了。而小粒子，歪著頭睡得正香。都說馬能站著睡覺，我家老公更厲害，不僅能坐著睡覺，還坐得端端正正的。我老公坐著睡覺時，竟然還能抱著小粒子為他逗尿！

喂。走神啦你。幺妹在我手背上“啪”地一掌。你根本就沒聽我說話，煩躁！

對不起，親愛的，你接著說，你說那個男的叫什么來著？

我暈。幺妹做了個暈倒狀，保持造型幾秒鐘后，幺妹又坐直身子，重新打開了話匣子。

就是那個兵哥哥啊。瞧你那破記性。就是那個以前住在我們家對門后來當兵去了又分在云南工作的那個姓秦的男人啊。什么情哥哥，姐你就會損我，哪壺不開提哪壺。你說他愛了我十幾年，呵呵，準確地說，他愛了我14年。我讀初一時才11歲，他就偷偷地給我塞紙條了， 有一次差點被老媽發現，幸虧你急中生智，將老媽引開，你的小恩小德，我至今還記著呢。

對，他是在云南工作，云南離我們這里也不是很遠嘛。他昨晚才坐火車回去，在這里只呆了兩天。兩天時間就把我傷成這樣？你這是什么話？簡直就是落井下石！還是我姐呢。他沒有傷我，沒有哪個男人能夠傷到我，我是自己傷自己。什么，你聽不懂？唉，姐，你不知道，還有好多事，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說。也難怪你聽不懂。

你問他結婚了嗎？當然，他都30好幾了，小孩都5歲了。不過，離了，剛離的。不，不是我的原因，沒有我，他們也會離的。他說他一直想著我，他根本沒有辦法去好好愛他的妻子。什么，姐你說話大聲點，你怎么有氣無力的。小孩是怎么生出來的。姐你真是老土，男人嘛，情是一回事，欲又是一回事。再沒有感情，只要身體正常，生一兩個小孩有什么奇怪的。你說他愛我為什么不早點來找我？嗨，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等我等到30歲才結婚呢，我再三對他說，我一直把他當親哥哥看，喜歡不等于愛，他后來熬不住了才結婚吧。為什么和他藕斷絲連？不做戀人就不能做朋友了？說你是老土還真沒說錯。我們經常在網上聊天，我有一個郵箱，存的都是他的信，幾百封呢，什么肉麻的話都有！唉喲，你刮得太重了吧，要是害得我流鼻血看你怎么辦。哼，你就知道刮我鼻子。我都25歲了，你懂的我都懂。呵呵，我才不臉紅呢。

是的，自從他結婚后，前幾天是他第一次跑這么遠來看我。為什么只呆兩天？唉，我不想再理他了。他欺侮我？哈哈，你搞沒搞錯？這年頭，誰欺侮誰啊。你情我愿就行。好啦，你別給我上政治課，你就是喜歡教訓我。我要不是只有你這么一個姐姐，我才懶得和你說知心話。喂，你手機在響。

小粒子餓了，“哇哇”直叫。老公說他無計可施，要我火速趕回。軍情告急，我顧不得幺妹話興正濃，匆匆打的回家。我說師傅麻煩你開快點，師傅在反光鏡里看了看我，我連忙將正在揉胸的手放下來。小粒子的兩只奶瓶都脹鼓鼓的，稠白的奶水溢出來，毫不客氣，將我的T恤暈濕了兩大塊。

小粒子用小手端著他的奶瓶，開懷痛飲。我癡癡地望著他，見他吃得滿頭大汗，恨不得自己幫他把奶水全部擠出來。老公說了句，幺妹也真是的，說話不能到家里說，非得到外面去？我正想說你懂什么，突然聽到了老公的鼾聲。可憐見的，這段日子，他也沒睡過多少覺，白天還要上班。從人道主義出發，男人更應該休產假。

哪里有涼風陣陣吹來，我的眼睛立刻搜索到了墻上的空調。我的雙手抱著小粒子，我只好用腳去踢老公。喂喂，你怎么搞的，怎么把空調打開了？

老公嘟嘟囔囔地說：太熱了，熱得讓人受不了。

我忍不住罵了一句：你這個豬腦殼！

懷里的小粒子一驚，在我懷里拱著小腦袋，奶也不吃了。我輕輕拍著小粒子，哄著他繼續吃奶。然后將聲音降低8度：小粒子哪里禁得起這樣的冷風！要是把小粒子弄出病來，我和你沒完！

老公坐起身，邊打呵欠，邊用遙控器關空調，然后打開電風扇，將風類設置成睡眠狀態。

第二天，小粒子果然有點反常，他不肯吃奶，塞到他嘴里，他也不吃，而且總是哼哼唧唧地哭。我打老公電話，竟然關機。我抱著小粒子去醫院，婆婆絮絮叨叨地跟在后面，一路說個沒停。她說她帶大4個孩子，從來就沒上過醫院。她說她帶的孩子，從來沒有哪個不肯吃奶，只怕沒奶吃。她說你們只顧著自己舒服哪里像做父母的。我又急又熱又氣，要不是懷里抱著小粒子，我真想找個空調房，痛痛快快哭一場。

醫生說，病得不算重，但要打點滴，還得先做試驗，小粒子哭得一頭一臉的汗，護士的針頭又老是找不準血管位置，我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小粒子哭，我也哭。我將頭扭向一旁，我實在不忍心看著那根長長的針頭一次又一次刺破小粒子的皮膚。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婆婆在一旁說：你哭什么呢，你哭什么呢。

是啊，我哭什么呢？

小粒子快打完一瓶點滴時，老公打我手機。我沒好氣地說：在第一醫院，兒科！然后掛斷電話，也不管婆婆在一旁拉著臉。

姐，你出來一下嘛，就半個小時，保證不會餓到小粒子。

推開肯德基那扇玻璃門，幺妹果然坐在里面向我招手。我歪在椅子上，半閉著眼睛說：拜托，你能不能換個新的地方？要是你找男朋友也像這樣專一，我省得操這么多心了。

難道你對故事的下半部一點興趣都沒有？幺妹這次喝的是咖啡。她以前從不喝肯德基里的咖啡，她說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想想也是，就那么幾塊錢，還可以免費續杯，這樣的咖啡，只能牛飲而權當解渴。

你為什么會喝這里面的咖啡，這個問題我更有興趣。我不管幺妹，還是喝我的冰可樂。我現在需要的，就是降一點溫，尋一點樂。

心血來潮。幺妹說，言歸正傳。上次說到他來看我，正好那天我在辦公室一直脫不開身，他請我吃中餐，我沒去。等我吃晚餐，我又沒去成，我是真地脫不開身。后來他說，要不你忙完了再來九龍賓館，我們一起去吃宵夜。我當然只能說好。晚上10點多，我們終于見面了。房門打開的一剎那，我竟然心如止水，我發現他發福了，臉上的肉有點浮，頭上的發有點稀。他笑著說你來了，好像我是一個常客。這樣的見面方式在我意料之外。他老大不小了，還像從前那樣靦腆。我們坐在同一張床上，我手里拿著遙控器，尋找中央3臺的節目。他說你要看《同一首歌》嗎，我便扭過頭來瞅他。他竟然紅了臉。他說，我瞎猜的。我大笑，他不說心有靈犀卻說是瞎猜，有意思。還沒找到中央3臺，我就先迷上了一個點歌頻道，不曉得是哪個人無聊，一首接一首地點著周杰倫的歌。我喜歡聽周杰倫的歌，因為太過迷惘，所以含糊不清。因為含糊不清，所以令人回味。可他說周杰倫的歌充滿憂傷。他甚至比我還了解周杰倫。暈啊，還有人比我更了解周杰倫。在談論周杰倫時，他一步一步向我越挪越近。我知道他早就急不可耐，他的性格卻決定了他只能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他不敢一見面就將我摟到懷里。如果我是那團烈火，他就是那把渴望焚燒的干柴。可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畏畏縮縮的干柴。我覺得有意思，我裝做什么都不懂，我不給他任何暗示哪怕只一丁點。喂喂，姐，你怎么睡著了？

我怎么睡著了？我為什么不能睡著？昨晚又是一夜不曾合眼。不僅是一夜不曾合眼，還慪了滿肚子的氣。

那天在醫院里，我第一次當著婆婆的面，狠批老公。老公說他正在開會，領導命令一律關掉手機。他就是個這樣的人，領導要他關手機，他絕對不會想到將手機設置為振動狀態，就算想到了他也不敢。談戀愛時，他對我百依百順，我覺得這是個優點。結了婚后，我發現他不僅在我面前唯唯諾諾，在他母親面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家四兄弟，他是老幺。俗話說，爺爺奶奶疼頭孫，爸爸媽媽愛滿崽。他這個滿崽還是個蠻聽話的滿崽，除了談戀愛，其他諸如吃什么菜穿什么衣上什么學校讀什么專業之類的事兒，幾乎都能由父母包辦。

小粒子生了病，罪魁禍首就是老公。老公當然罵不還口。婆婆見我占了上風，便咬著牙對他兒子說：你這沒用的東西！

小粒子一天沒吃奶，我脹得難受，想擠又擠不出來。眼看著小粒子的兩只奶瓶脹得通紅，我痛得呲牙咧嘴。老公說：我幫你吸出來吧。還沒吸幾口，老公就滿頭大汗氣喘如牛。他說：小粒子真能吃苦，這樣的奶瓶，虧他吸得出吃得飽！

我本就疼得厲害，又擔心小粒子呆會想吃奶時又沒有了，便推開老公：去你的！人家疼得要死，你還說這種風涼話！

第二天，小粒子終于肯吃奶了，他的小嘴剛含住我的乳頭，我不由一個哆嗦，才一天的功夫，小粒子就長了滿口利牙嗎？我顧不得自己疼痛難忍，鎖著眉讓小粒子咬個夠。哪想小粒子吐出乳頭，紅著一張小臉，“哇哇”大哭起來。

我摸摸小粒子的一只奶瓶，硬梆梆的，用手使勁一擠，沒看到奶水的影子。我又摸摸小粒子的另一只奶瓶，也是硬梆梆的，用手使勁一擠，不僅沒看到奶水的影子，還把我的眼淚給擠出來了。

老公趕緊送我去醫院，醫生對我說：你還真不怕疼，發炎成這個樣子，才來找我們！

結果，我在醫院里打點滴，小粒子在家里哭鼻子。這個小粒子，他奶奶泡的牛奶，他硬是不肯喝。他奶奶實在沒辦法，厚著老臉挨家挨戶去找哺乳期的女人，小粒子好像知道那些奶瓶原本不是他的，小粒子才不會和別的小孩共用一個奶瓶，所以小粒子誰的奶都不肯吃，他肯定打算一直哭下去，誰叫大人弄丟他的那兩只奶瓶呢。

打完點滴回家時，已是半夜時分。小粒子的兩只奶瓶不再紅腫得嚇人，可是，這兩只奶瓶，小粒子再也吸不出奶了。小粒子哭了大半天，好容易等到他的兩只奶瓶，卻只能望梅止渴，小粒子便繼續哭。我一手抱著小粒子，一手拿著牛奶瓶，我將瓶嘴塞進小粒子口中，小粒子根本就不準備妥協，他想咬緊牙關阻擋牛奶的入侵，又要以哭表示強烈抗議，結果被牛奶嗆得差點背過氣去。我急得心肝寶貝地亂叫，小粒子緩過神來，哭得更起勁了。

我怎么辦，我也只好陪著小粒子哭。老公在一旁搓手頓腳，他說，你哭什么呢，你哭什么呢。那神態，那口氣，簡直就是他媽的翻版。我哭什么，我哭什么，要不是他開了空調，小粒子怎么會病？小粒子要是不病，他怎么會不肯吃奶？小粒子要是肯吃奶，我怎么會得急性乳腺炎？我要是不得急性乳腺炎，小粒子怎么會沒有奶吃？小粒子要是有奶吃，又怎么會哭得這樣傷心？要不是小粒子哭個不停，我好端端地又怎么會哭？我一時急怒攻心，看見眼前一條折疊椅，便飛起一腳，椅子應聲倒地。我對著老公大吼一聲：你還有臉說我！

老公立刻噤若寒蟬。婆婆半敞著懷，從她的臥室走出來：怎么啦怎么啦？深更半夜你們倆吵什么！

老公說：沒事。媽，你早點去休息吧，這里有我就行。

婆婆平時都是緊閉房門睡她的大覺，要不是我踹翻一條椅子，她斷然不會從夢中驚醒。她白天什么事都做，晚上什么事都不做。老公說，這是她幾十年來的生活習慣。

小粒子被踹翻椅子的聲音所驚，一時忘記了哭。他睜著烏溜溜的小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在他的小眼睛里，以前的媽媽總是和顏悅色笑容可掬，今天的媽媽是怎么啦？小粒子可能弄不懂這么復雜的問題，他就一動不動地緊盯著我。我稍稍冷靜一些，突然發現小粒子沒哭了，真是又驚又喜，連忙拿起奶瓶。老公察顏觀色，立刻彎腰將椅子扶了起來。

天！我可愛的小粒子，他“咕咚咕咚”開始喝牛奶了！

幺妹將我喚醒，我忍不住告訴她這些煩心事。幺妹說：小粒子現在改吃牛奶了，你應該不用急著回家喂奶了吧？

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白了幺妹一眼，夜崽不離娘，小粒子睡一覺醒來，要是看不到我，肯定又要哭！

好啦，那你就別打瞌睡，讓我早點將滿肚子話說完。幺妹回敬我一個白眼，起身去續咖啡，她端著滿滿一杯咖啡，在我身旁坐下來，接著說她的故事。

姐，我就是弄不懂，為什么我就碰不到一個好男人。你說姓秦的是個好男人？錯！那天晚上，他一步一步地挪了半天，才挨著我的胳膊，又磨磨蹭蹭試探了半天，才敢拉住我的一只手。喂，你別笑，坐過來一點，下面的話我要對著你耳朵說，不能讓別人聽見了。我當時覺得特惡心，虛偽！明明想得要死，還要做出一番很純情很處男的樣子。可是一到我身上，他就激動得全身發抖。結果，一分鐘不到，他就軟了。這還不算，他竟然趴在我身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正埋頭喝可樂，聽到這里，剛要下肚的可樂突然從我口中噴射而出，我“吭哧吭哧”地咳著，想笑又笑不出，只好對著幺妹連連搖手。

幺妹才不管我的死活，她嘟著紅嘴唇說，你說他哭什么呢，該哭的應該是我！他有什么好哭的啊。

產假很快過去。我的生活亂成了一團爛麻。

每天上午8點鐘，要準時趕到辦公室簽到。我搞的是文秘工作，經常要寫狗屁文章，什么講話稿、年初計劃、年終總結、先進材料、宣傳稿子、各種報告。總之，應了幺妹那句口頭禪：煩躁！尤其是領導的講話稿，大多要得急，熬夜加班就成家常便飯。

這天臨下班時，領導突然來電吩咐，明天要去開什么會，要我給他寫一個講話稿。我暈暈乎乎地找著材料。天沒亮我就起了床，回到家還得帶小粒子還得做家務，現在又要寫講話稿，我為什么就不是鐵打的呢。

小粒子一到我的懷里，就咧開沒有牙齒的小嘴，“咯咯”地笑。我吧吧地親著小粒子。所有的辛勞，在小粒子的笑靨里煙消云散。我真想就這樣抱著小粒子，親著他的小臉蛋，聽著他嬌嬌地笑，聞著他身上迷人的乳香。可是，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我做，我不得不將小粒子交給婆婆。老公開始搞飯菜，我開始搞家里的衛生。

正吃晚飯時，突然停電。這個鬼地方，越是熱的時候，就越是停電。小粒子在一團漆黑里“嚶嚶”地哭。老公找了半天，才找出一支蠟燭，又找了半天，還沒找到打火機。我對他說，你知不知道咱家還有其他的取火方式？

老公恍然大悟，忙去廚房擰液化灶開關。

我找來一本舊雜志，為小粒子人工送風。小粒子好容易才睡著，我將他輕輕放到床上，躡手躡腳剛要走開，小粒子神仙似的，立刻以哭聲召回了我。如此幾次三番，小粒子終于睡著。此刻，婆婆已睡，老公也躺到了床上，用那本舊雜志“嘩嘩”地扇著。

我就著那半支蠟燭，翻出半本稿紙，奮筆疾書起來。人家七步成詩是才情過人所致，我的一刻成稿卻是被逼無奈。沒辦法，電腦用不了，還得重新謄寫一遍。蠟燭也只有半支，我絲毫不敢懈怠。

正謄寫時，小粒子不識時務，唱起了贊歌。老公“嗯嗯呀呀”地哄著他，小粒子毫不理會，依舊哭他的。我手下筆走游蛇，心里火急火燎。小粒子還在哭，我扔下手中的筆，沖到床前，先在老公大腿上狠擊一掌：你就不能抱著他起來哄一哄？

老公可能覺得非常委屈，竟然回嘴：我全身像一爐火，再去抱小粒子，他不更熱得哭！他睡在床上，我在一旁給他打扇，有什么不好！小孩子哭一哭有什么要緊！

我恨不得搬起那臺電風扇砸在他身上。

你沒看到我在那里趕稿子！你起來哄一哄小粒子會累死你啊！我從早到晚，就沒有一秒鐘的舒心日子過！我抱起小粒子，邊拍邊搖邊訓老公。

你以為我的日子就好過？老公的聲音明顯疲軟了。

你當初不是口口聲聲要愛我一輩子，要讓我一輩子！虧你還好意思說要讓我過最幸福的日子！我從早累到晚，連上個廁所都像在打仗！這就是你要給我的幸福日子嗎？連小粒子都哄不好，你有什么本事讓我過最幸福的日子！

老公干脆沉默是金，任我像潰堤的洪水滔滔不絕。

突然，書桌上的電話奏響了斗牛士進行曲，小粒子又被嚇哭。老公連忙接了電話，喂，找你的。

誰啊，我沒好氣地問。

是幺妹。老公也沒好氣地說。

我扔下電話，胡亂套了條裙子，就要往外沖。老公問你去哪里，伴著小粒子的哭聲，我全都顧不得了。

九龍賓館，303的門一開，幺妹就撲進我懷里，瑟縮成一團。警察還沒來，我不敢細看床上那個男人，看起來，他好像是睡著了。

幺妹只顧著哭，什么話都說不出。我摟著她站在門口，不停地拍著她的背。幺妹不像我，她從小就不愛哭。長大以后，我更是從沒見她這樣哭過。她長這么大了反而要哭，我有什么辦法，只好陪著她掉眼淚。

警察來了，警察又走了。警察走時，帶走了幺妹，也抬走了床上那個男人。

過了幾天，幺妹終于可以出來了。我去接她時，老天爺竟然下起了細雨。是的，所有的故事，在這樣的時刻，都會安排一場或大或小的雨，這次也不例外。幺妹仿佛老了十幾歲。看見我時，幺妹沒有哭。幺妹不肯坐車，也不肯打傘，反正雨下得不大，我便挽著她的胳膊，沿著人行道，慢慢，慢慢地往家走。

走了許久，幺妹突然開口說話。她以從未有過的嚴肅，向我坦白了一切。

我不知道那個男人這么容易死，我要知道他這么容易死，我死也不會和他上床。他今年50歲，對于我來說，確實老了點。可是，他是我交往過的男人中，最有魅力的一個。他不矯情，不做作，總之，很成熟。其實我認識他還不到一個月。他是一家企業的老總。不，我絕對不是圖他的錢。我從來沒有要過他一分錢，東西也沒要過。只在一起吃過幾次飯，泡過幾次吧，當然，都是他買單。我也只和他上過一次床。可僅僅一次，就要了他的命，早知道這樣，打死我也不會和他上床。有一次在酒吧，我喝醉了酒，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唉，什么不該說的話？還不是，還不是和上床有關的。我告訴他，我交過許多男朋友，都上過床，而且，都只上過一次。為什么要告訴他這些，我不是喝醉了嘛。他也喝得半醉，他問我為什么。我說因為那些男朋友都早泄，所以我把他們一個個都給休了。他不信，他說難道沒有一個男朋友不早泄嗎？我就對天發誓說沒有。我還告訴他那個姓秦的不僅早泄，而且還趴在我身上哭。他就笑。他說，可能是因為你太性感太迷人，男朋友們太激動，所以才早泄。我說，如果你不早泄，我就嫁給你。他說，你要是真嫁我，我今天就回去和老婆離婚。我說，那得先試試你是不是早泄。他就說，今天不行，我們都醉了，明晚我們再決一高低。我笑，他也笑。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證明了自己不是早泄，可是他卻死了。姐姐，你說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我要受這樣的懲罰？

兩天后，幺妹離家出走了。

關于那個老頭的死因，有幾種版本。有的說，老頭是服食偉哥過量；有的說，老頭是因吃偉哥導致心臟病突發；有的說，老頭吃沒吃偉哥都一樣，他有很嚴重的心臟病；還有的說，老頭根本就沒吃偉哥，他是戀戰太久體力耗盡自然而死，畢竟他已不年輕了……就是沒有人懷疑幺妹，因為法醫已下了結論：不是他殺。

關于幺妹的出走，也有幾種版本。有的說，幺妹因傷心欲絕而遠走他鄉；有的說，幺妹受不了流言蜚語的四面圍攻而躲起來了；有的說，幺妹萬念俱灰，去四川哪座山上當尼姑去了；還有的說，幺妹早就自殺了……

我是幺妹的姐姐，碰到有人問我，那個男人到底怎么死的，我就說不知道。

我是幺妹的姐姐，碰到有人問我，幺妹到底去哪里了，她還在不在這個世上，我搖搖頭說：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哭，我只想像小粒子一樣地哭。

可是，想哭的我，卻找不到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