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衛明

去東鄉裝南瓜的船靠上水埠,岸頭和橋上站滿了一村男女。10分鐘前,掛槳機拖著一條木船從村北小河拐角探出船頭,也不知誰先發現的,只一聲驚呼,全村人像被一根繩子牽著鼻子,一扯,都牽到河沿。小孩喜歡軋鬧猛,大人出現的地方不乏他們的嘰呱,此時拉著大人的手,一反常態的沉穩。今兒,村民如過節。
率先跳下船的是副隊長。在村民的心目中,出去買南瓜的船民不亞于凱旋的英雄。副隊長搖頭晃腦,述說此行的艱辛。那里也買不到南瓜,這一船都是他們挨家挨戶上門收購來的。東鄉不是南瓜的產地嗎?村民嘀咕著。副隊長白了一眼,說你去試試看!船上幾個也咋咋呼呼。幾個小伙伴開始興奮,父親的自豪很容易激發他們的興奮神經。我跟在母親身后,只懶洋洋地看著兩船南瓜,我的父親沒去,自然沒能給我一絲一毫的興奮。
分瓜了,按說應該讓集體的豬優先。隊里仗著集體的豬,有了這次東鄉之行。人要借助牲畜的名義從牲畜口中分到雜糧,這在每個生產隊算不得秘密。牲畜不會告狀,說人搶了它們糧食,但飼養員會覺得全村人虧欠了他的臣民,理當竭力彌補,要求隊長每天安排勞力幫助撈豬草,小河里長滿了水花生、水葫蘆。
東鄉南瓜和自家種的不太一樣。不是翠亮的青皮,有些灰暗,表面似上過一層蠟,還有呈金黃色的。瓜形也奇特,除了兩頭大中間細的米袋形,還有燈籠狀、葫蘆狀的。個頭雖大,口感不怎樣。南瓜講個脆,瓜刨一拉,皮跳得老遠且不成型的大多是好瓜。如葫蘆皮整條耷下來的,品質差遠了。煮不爛,味也不好,只能喂豬。每人50斤!隊長在船頭呼喊,指揮著把瓜裝入挨家排隊的籮筐。只準許分瓜的揀,不讓籮筐的主人動手,有時主人眼疾手快,看準了幾個自己抱進筐里,遭來一陣斥責。跟平日分魚分甜瓜不同,誰都不想早拿。靠前點到名的,大多老實巴交或與隊長關系疏遠,此時,每戶在隊長心目中的位置很微妙。村民憑著眼光,覺得品相好的都在后艙和船艄。正副隊長,使秤的會計,船把式都排在后面,況且他們的分量也沒人監督,反正余下的都歸了豬棚。
一擔挑不完,瓜排在岸上由我看管,等父親返趟。父親在堂屋鋪一層柴草,小心翼翼將幾十個南瓜排放在柴草上。母親關照,明天開始早飯吃南瓜。刨皮,切開,挖南瓜籽,刮清瓜瓤,剁成片……記不清什么時候開始,這些活就歸我了。傍晚,父母從地里回來,吃著我煮好后涼在長桌上的米粥,檢查我的家庭作業。瓜籽淘洗干凈,攤在小籃子底部,這些瓜籽要掛在門口竹鉤上暴曬,幾天后收拾到陶罐里,一個瓜也就幾十顆籽,幾十個瓜積起來,夠春節待客了。父親撿起我切成片狀的南瓜,看是否切得薄,太厚浪費柴草。最要緊的是看我選瓜的眼光,用手一掰,就知道脆不脆。我說選了好幾個,都不好。母親又嘀咕,說遭人欺負,那么多不好的瓜,豬也吃不了,人又不夠吃。好在自家也種了幾棵。家里一年要喂三頭豬,全家只能從嘴里給它省出口糧,糧食總是青黃不接,一年到頭,高粱、紅薯、南瓜,吃得臉皮發青。
母親極其看重她親手栽的南瓜。瓜種是她選的,每年挑最大最好的南瓜,留著瓜子來年培育。她在屋后一條狹長的閑地種下十幾棵瓜秧,離瓜秧不足一米就是一條大路。拖蔓后,瓜藤一個勁瘋長,如衣帶樣狹長的地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瓜藤。她往四處牽著藤,引導著它們向空中發展,到夏天,大樹、柴垛,連小屋屋頂都爬滿南瓜藤。開花、結瓜,瓜日長夜大,她幾乎每天都要去察訪。爬高的南瓜越來越大,吊在半空,母親怕瓜藤受不了,拿個草繩拴住破鞋子把瓜托住。屋頂和柴垛有斜坡,也很容易滾落,用草把墊平。近根的長得最快,她揣測著瓜的重量、采摘的最佳時機。
晚飯時,母親從地里回來,一路嚷嚷,聲音從屋后漸近。有兩個南瓜不見了,也就是給人偷了。那兩個瓜長什么樣的,她細細描述著。親手種的瓜就像自己的孩子長相,深深烙在腦海。她嘮叨了一頓晚飯,忽而罵開了,搞得全家都不開心。一個南瓜抵全家半日口糧,她越說越來氣。父親說,誰知道哪個賊手干的,別罵了。母親便罵父親,連帶我們兄弟,似乎責怪我們沒守護好。父親嘆了口氣,說總不能在屋后拴個猴子看管吧?父親原想緩和一下氣氛,母親咬牙切齒更是惱火。
母親在田頭干活時,忽然與“小白菜”吵罵。“小白菜”也是村婦,長得白凈美貌,村人便從戲文里借來外號按在她頭上,日久,她真正的名字很少為人知曉。常年風吹日曬下繁重的農活,一般村婦都黑不溜秋,或如干柴,或像男人一樣健壯。“小白菜”是另類,拿時髦的話叫天生麗質。她文靜嫻雅,毫無一般村婦的潑辣粗野。她的丈夫長期在外做手業,隔一陣回家總能帶回一沓“大團結”,還有一些村民沒見過的零食。盡管她不惹事,也不和別人爭高低,但她的美貌和滋潤,時常引得村婦們莫名的嫉妒和貶損。她干活不是好手,隊長罩著她,男人們暗暗護著她,這就更讓女人們惱火。
母親起先話中有話,看“小白菜”毫無反應,大概覺得無法收場,干脆指名道姓,說“小白菜”偷了我家的南瓜。鄉下人有不成文的規矩,香瓜、蘆稷之類的“活食”不太在乎,但菜蔬、副食類的誰都不敢碰,那會被視作手腳不干凈而極受鄙視,這種鄙視殃及子女,連家人也抬不起頭。偷南瓜?這還了得!“小白菜”起先并不反駁,紅著臉繼續手中的農活。我母親罵聲愈發難聽,“小白菜”忍不住辯解幾句,最終都淹沒在氣勢洶洶的聲浪里。
“小白菜”是這樣的人?村人持懷疑態度,我父親也不信,就連母親心里也沒底。隔天晚上,母親去她家借針線,留意房門口滾著幾個南瓜,覺得有兩個那么眼熟,看瓜柄還是新摘的,截面滲出細小的青汁。母親一個激靈,似乎突然在某個角落發現了走失的孩子。南瓜又不是孩子,看它面善,喚它卻不應。村人選的瓜種都一樣,瓜的長相也大同小異,除非當場逮住,怎么就能肯定哪個瓜就是長在我地里的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小白菜”的南瓜秧早旱死,她哪來的收獲?而且,堂屋里有幾個隊里分的瓜,干嘛不放在一起。母親的嚷嚷至少有五成的把握。
村人也議論著。他們的判斷基于“小白菜”平日的為人,她身子柔弱,農活不太麻利,人還是不錯的,不嚼舌頭,手腳干凈。再說了,她與婦女們一起出工收工,偷也沒機會。她兩個孩子,兒子剛會走,女兒拖著鼻涕,也才五六歲。
表嬸也嚷嚷著少了幾個南瓜。表叔是村里農技員,上過高中,那時初中生已經難得,高中生簡直算國寶了,農技員非他莫屬。平日他一個人蹲在庫房浸種配農藥,去洼地養綠萍,有時搖船到鎮上買化肥農藥。他難得與男勞力一起下田,“種田經”卻一套一套,還把自留地侍弄得很興旺,村民多有閑話,說他一定偷用了集體的化肥。隊長一貫護著他,總說這人是人才。表叔的工作決定了他的作息與眾不同,有時整日看不見他的身影,有時半夜去庫房測試溫度濕度,去地里查看滅蛾燈。表嬸是個草包,往常表叔臉一沉,屁也不敢亂放了。可巧這天表叔又去鎮上,她嚷嚷完了,偏巧也在“小白菜”家看到了疑似自家丟失的南瓜。表叔回來后,被表嬸問得啞口無言。
一天夜里,二里外的學校操場放露天電影。難得一場電影,除了實在走不動的老人,全寨都掛上門鎖,就連抱在手里的孩子也帶出去了。大約10點,電影散場。走到村頭,卻見鬧鬧哄哄,我鉆在人堆里像聽故事一樣聽他們七嘴八舌。電影開場后,我表叔趁著夜幕偷偷溜進“小白菜”家,不料被隊長發現,隊長去電影場悄悄叫回幾個男人,設下埋伏。具體的細節我不清楚,只記得表叔被他們幾個揪出來的時候,藏在土灶后的柴草里,樣子十分狼狽。怪不得呢!許多懸案一下迎刃而解了。
隊里出了這樣的大事,鬧哄哄了半夜。表嬸更是氣急敗壞,指著表叔哭罵。
“小白菜”男人回來了,聽說是隊長寫信讓他回來的。往年他總要等11月秋收才回家,這次他提前了近兩個月。村民以為有好戲看了,滿以為第二天“小白菜”一定會鼻青臉腫,至少臉上有淚痕。他們密切關注著“小白菜”,看不出憂傷,甚至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先前的事情從沒發生過,她男人也未曾回來。臉上看不出什么,好事者仔細端詳“小白菜”的身形、步態,竟然腿不瘸,手也不拐。他們覺得更失望,猜想“小白菜”男人一定不知情。
母親要父親把被表叔抱給“小白菜”的南瓜抱回來,父親覺得不妥,他說其實“小白菜”蠻可憐的,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也沒人真心幫一把。母親臉一橫,你倒是想去幫一把?也不照照自己模樣,人家連隊長也看不上呢。那時我還沒成年,父母說話不避我,但絕不允許插嘴。這件事怎么又扯到隊長了呢,隊長不是抓了一對干丑事的男女嗎。大人的事我不太明白。父親沖我說,快去收拾南瓜,明早我們開早工,你還得燒番瓜呢。我們這里習慣把南瓜叫番瓜。
我不喜歡吃南瓜,煮南瓜就更沒勁。一個多小時,急火、文火、干燒、水煮,還得用鏟子反復翻炒,否則鍋底就焦糊了。南瓜自帶甜味,但遠不夠,得放糖精。糖精的甜度是蔗糖的幾百倍,但甜味并不純真,還帶有苦味。據說,用蔗糖煮的南瓜非常好吃,我只是聽說,誰也沒真吃過。買蔗糖憑卡,全家每年也就兩三斤,母親藏得非常隱秘,生怕我們兄弟饞嘴。平日舍不得用,指望著農歷廿四做芝麻餡湯團,春節煮紅燒肉。我就一直以為煮南瓜就該用糖精,誰會想到還能用黃燦燦的蔗糖呢。第一次聽小伙伴說起時,大家曾猜想誰有這等口福,過去的皇上,還是大地主劉文彩?也未必呢。卻不知,我們村頭小商店的老頭,不但經常吃,還與人分享過。
村頭小店是我們大隊唯一的商店,商店的選址與我們村所處的中心位置有關。十幾個自然村,2000號人口,平日油鹽醬醋都從這里買回家。看店的老頭不到60,禿頂泛著油光。這個不起眼的老頭可是實權人物,連大隊干部都拍他馬屁。老頭平日點頭哈腰,能說會道,總是瞇著一對小眼。村民畏懼他的實權,也認可他的為人,與他甚是融洽。農閑時候,他的商店門口,柜臺邊總有嘮嗑閑坐的村民。他愛用小眼珠滴溜溜地盯著女人,說些葷葷素素的瞎話,人家也未必當真。
春節后,店里換了一個姑娘。姑娘說,老頭因貪污去吃官司了。村民甚覺突然,大隊干部在社員大會上公布,確有其事。他一向口碑不壞,他貪污的事實令人難于置信。隨著姑娘的到來,往常為村民所忽略的一些細節才慢慢明朗。比如說零拷醬油,老頭從不短斤缺兩,只是在醬油中兌了鹽水。難怪從上海帶回來的醬油味道純正得多,還以為上海貨好呢。那時的蔗糖也是散裝的,分一斤或半斤用一張厚厚的牛皮紙包裝,外帶包扎繩,其實每包克扣幾錢,一般也稱不出來。一年下來,秤利不下幾十斤。他自己交代,煮南瓜從不用糖精,都用蔗糖甚至冰糖。難怪這老頭滿面紅光,頭頂發亮啊。村民感嘆道。在村民看來,蔗糖也是不可多得的滋補品,老頭一年吃幾十斤,賽過人參呢。
此后我們再無見過老頭。他咎由自取,村民也慢慢將他淡忘了。也有人暗暗傷心,當然都是有緣享受糖煮南瓜的那幾個婦人,年齡最大的不過50,三四十歲的也有。令她們黯然傷神的,是可憐老頭牢獄之苦,還是此后無緣口福呢?她們中不乏淺薄嘴快之人,難得的享受讓她們按捺不住沾沾自喜的沖動,也讓自己的褲腰帶一次次放棄管束。當然,她們在私下炫耀的時候,隱瞞了一些對她自己不利的主要情節,但彼此之間心照不宣。有幾個正是為了領教糖燒番瓜的滋味,抹黑送上門去。這幾個饞嘴的女人,竟讓老頭罪加一等,最終沒能活著走出牢門。
聽說“小白菜”沒吃過老頭的美食。老頭最覬覦“小白菜”的美貌,曾托一個老相好遞口信試探,未果。他可能覺得“小白菜”也非節婦,一次逮到一個機會,調戲“小白菜”,吃了一個耳光。
隊里又要分南瓜了。這次有人提出,把所有南瓜運到打谷場,搭配好了再分。幾個占慣了便宜的愣是不同意。一隊的人,僵持在河邊。吵鬧之間,矛盾的焦點轉移到吃過糖煮南瓜的幾個女人身上,她們拉破臉面相互攻擊。全村人哄笑著,眼看一場鬧劇中無奈地摻入了喜劇元素。隊長老婆向來頤指氣使,剛想幫男人收拾一點尊嚴。幾個婦人斥道,你當我們不知道啊,糖燒南瓜你也沒少吃。隊長老婆蔫了,隊長也鬧了個紅臉。他咬牙切齒說道,不分了,統統給隊里喂豬!
此后,隊里真的再也沒分過南瓜。所幸母親在一向拋荒的祖墳開辟了新的瓜地,栽種的南瓜收成一年好似一年,我們也無需仗著畜生的名義,指望東鄉南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