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洪生

陸洪生同志長期從事公安、司法工作,近四十年來,從基層公安局長干到中級法院院長,親身經歷了許多大案、要案和復雜疑難案件,包括冤假錯案,積累了大量鮮為人知的案件“史實”資料。他工作之余,特別是退居領導崗位后,閱卷采訪,勤于筆耕,用第一人稱,以長篇紀實文學全景式的文體,寫下了與中國法治四十年進程同步的典型案例。本刊從本期起連載其長篇紀實《從公安局長到法院院長》,以饗讀者。
——編者
穿越崇山峻嶺,跨過九省一市,滾滾萬里長江從這里奔向大海。
此地,東徑121度48分、北緯31度51分,是地處長江下游北岸、方圓50平方公里的一塊灘涂。40年前,這里曾是南京、常州、無錫、蘇州、南通等城市知識青年大軍安營扎寨、圍墾拓荒、種糧產棉的江蘇省國營南通農場。
那是1975年5月,我被調至南通農場革命委員會工作,任革命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農場團委書記兼場部直屬單位黨總支副書記,但身份上仍屬“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以“工”代“干”性質,簡稱“知青”干部。
1976年冬季的一天,天寒地凍,我正跟隨場部機關干部一起,參加拓寬農場中心河水利工程的萬人大會戰。突然從工地廣播喇叭傳來“通知”,要我即回場部機關有急事。
我立馬放下挖土的鐵鍬,一路小跑回到場部。南通農場革命委員會主任張德仁已經等候在那兒,見到氣喘吁吁的我,忙說:“常州市公安局來客人了,要與你見面談話”,并關照我“別緊張”。但聽說公安局來人,我更緊張了。在那個歲月里,誰都忌諱與公安局打交道,猜想他們來找我會有什么事呢?
我馬上聯想到1966年始發的一場稱作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非常運動,以1976年10月粉碎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四人幫”為標志而宣告結束。十年動亂,百廢待興。全國范圍內的糾正冤假錯案、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上山下鄉知識青年返城、恢復正常的生產、工作秩序……各行各業都在撥亂反正。而我家鄉的常州市公安局此時來找我,是兇是吉,難以預測。

劉華興

劉華興(第3排左3位)平反出獄后,我與同學們陪同一起重返南通農場合影留念。
我忐忑不安,很快來到場部小會議室與客人見面。來客自我介紹是常州市公安局政治處警宮嚴洪坤。他告知:根據常州市革命委員會知青工作辦公室的《通知》,按照“多子女上山下鄉,可優先安置一名子女返城工作”的政策,我已被列入粉碎“四人幫”后首批返城的知青對象。他還說這次來南通農場的任務是在符合首批返城條件的知青中招錄幾名警察,并明確講告訴我已被初步列入錄取警察名單。
此時的我一顆懸著的心落下了,但面對常州市公安局嚴洪坤警官突如其來的談話,我感到既興奮,又有一絲缺憾。興奮的是可以很快回家鄉工作了,缺憾的是當警察,從心底里不愿意,而想做自己熟悉的文秘或共青團工作。
按當時常人理解,知青返城當警察如當兵,是挺榮幸的事,但我卻不然。因為在我心里,以前對警察職業有著一種莫名的鄙視和反感。
我的青春是在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度過的,遇到的是一次次接連不斷的以“整人”為特征的政治運動,耳聞目睹的是被極左思潮扭曲了的警察形象:亂抓人、批斗人、槍斃人。那時抓、斗、殺的多數是所謂的“政治犯”。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南京知青任毅因創作一首《知青之歌》,竟被判處死刑,后雖改判10年有期徒刑,仍令人怵目驚心。
特別是“文化大革命”,國家法制被賤踏,人民民主遭破壞,各項法律蕩然無存,社會上打、砸、搶成風,“無產階級專政”口號喊得震天響,警察往往是首當其沖,有的直接成了制造冤、假、錯案的御用工具,我和我的同學就深受其害。當年發生在我同學身上的“劉華興”現行反革命案、毛澤東石膏像“粉碎”案和我所涉嫌的“五一六”反革命集團案等等,至今歷歷在目。
劉華興是我六八級的高中同學。1968年12月22日,毛澤東主席發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號召,全國掀起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狂潮。
1969年4月2日,我和劉華興等數百名同學一起,在常州同濟橋碼頭同乘一條由小火輪拖著的鐵駁貨船,沿著大運河,從江南漂過長江,經過一天一夜的行程,來到臨近長江入海口北岸的一個蕩灘小村落——南通農場第二十五生產隊務農。
同年11月,在毛澤東“備戰、備荒”的“最高指示”下,江蘇省大多數國營農場和沿海一些勞改農場被列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建制序列,我所在的南通農場第二十五生產隊被改編為江蘇生產建設兵團第四師二十四團五營二十二連。
當知青們都倍感榮幸地慶賀自己成了“屯墾戍邊”的兵團戰士時,沒想到軍代表崔連長宣布“對全體知青實行軍事化管理,任何人不許亂說亂動”,有點把知青當勞改管教的感覺。
二十二連隊的知青,除一些南京、如皋的老知青外,大多數是來自常州市第三中學的六八屆高中、初中畢業生,還有部分蘇州、徐州、連云港下放來的知青,約400人,年齡都在20歲上下,充滿青春活力,大伙能說會寫敢干,與軍代表崔連長的嚴厲要求有些格格不入,對軍事化管理的紀律約束一時很不適應。
劉華興其貌不揚,雖身材瘦弱,但個性很強。他平時話語不多,文質彬彬,遇事卻敢說敢當,樂于助人,有點江湖俠士之氣,在部分知青中頗具影響力和凝聚力。俗話說,“槍打出頭烏”。劉華興很快進入連隊領導者的視線,尤其引起了新任連長李學彬的重點關注。
李學彬是個退伍軍人,他把軍隊“唯命是從”的那一套辦法全盤照搬,將“軍事化管理”執行到“奴化”知青的地步。他從發給每個知青一張小板凳開始,開會按班、排編隊入座,縱橫距離劃一,不準交頭接耳;上工吹哨集合,立正稍息訓話,甚至規定一律用右手垂直拿鋤頭,離地20-30公分,然后轉身起步走,高喊“一、二、一”,唱著革命歌曲下田勞動。
李學彬有時心血來潮,還在夜間突然吹哨,集中全連知青,說有“階級斗爭新動向”,布置各班、排埋伏各區域,準備抓捕階級敵人。其實,所謂的階級敵人是他假設的,常常搞得大家虛驚一場。事后,李學彬將此“折騰”說成是“為了繃緊知青階級斗爭的弦,增強紀律性,提高警惕性”。

為劉華興平反的《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

宣傳股長袁挺夫通知解除我的“五一六”嫌疑審查,出任宣傳股干事,并與我合影留念。
一度時期,知青勞動從雞叫干到鬼叫,時間長,強度大,加之伙食又差,晚上不是開會,就是加夜班,許多人感到身體受不了。有時人剛躺下,“集合”的哨子聲又響起來。因此,大家對李學彬反復“折騰”那一套做法越來越反感,有的滿腹牢騷,消極怠工。
李學彬察覺后,想利用劉華興籠絡知青,但幾經接觸,感到劉華興這盞燈并不省油,難以駕馭控制。
當李學彬看到日后越來越多的知青向著劉華興,深感直接會影響到樹立自已的“軍事化管理”權威時,他決定尋機排除障礙,搬掉劉華興這塊絆腳石。
1970年春,以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反對貪污盜竊、投機倒把、鋪張浪費為內容的“一打三反”運動席卷全國,也波及到建設兵團連隊。李學彬認為機會來了。他召開全連人員大會,發表蠱惑人心的演說,把“一打三反”搞成了打擊反革命的專項運動,煽動知青互相檢舉揭發“壞人壞事”,挑動知青斗知青,發動大家揭開二十二連的“階級斗爭新蓋子”。
一夜之間,連隊到處張貼著“密切注意階級斗爭新動向”、“揪出隱藏在知青隊伍中的階級敵人”等各種大小標語,廣播喇叭不停地喊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堅決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等口號,連部門口還設立了檢舉箱,整個連隊籠罩在階級斗爭的硝煙彌漫之中。
李學彬還專門從各班、排抽調所謂“根紅苗正”的知青組建成“武裝排”,作為開展階級斗爭的先鋒隊。實際上“武裝排”成了李學彬整知青的御用軍。
經過李學彬的陰謀策劃,劉華興終于被鎖定為可能隱藏在知青隊伍中的第一個“階級敵人”,成立了“劉華興專案組”,但畢竟只是“可能”或者懷疑而己,要定劉華興“現行反革命罪”還缺乏真憑實據。
李學彬不敢對劉華興輕舉妄動,請來了二十四團保衛股W股長、Q干事“指導幫助”。二十四團保衛股的職能相當于縣級公安局的職能,是江蘇生產建設兵團系統的治安專政機關,保衛股人員似是兵團內的警察。“警方”出動了,知青們的心都神經質地緊張起來,不知道要抓誰?
W股長、Q干事親臨連隊,聽了李學彬關于劉華興問題的情況匯報,看了李學彬收集整理的劉華興涉嫌“現行反革命”的材料,感到“定罪分量不夠,難以上綱上線”。按照 那 時盛行的 “先入為主、寧左勿右”的思維定式,W股長、Q干事認為:“再加大一點專案工作的力度,劉華興就夠抓了。”
李學彬心領神會,有了團保衛股的支持,暗暗欣喜。他一面組織全連知青學習 《論人民民主專政》、《南京政府向何處去?》、《丟掉幻想,準備戰斗》等毛澤東著作語錄,斷章取義,別有用心地煽動知青“活學活用”,排除顧慮,揭發劉華興的“反革命言行”;另一面敦促曾“同流合污”或關系親近的知青與劉華興劃清界限,反戈一擊。
有的知青膽小、幼稚,在李學彬的威逼、恐嚇之下,主動交待與劉華興“同流合污”的所謂問題。凡是不主動交待或交待問題不徹底的知青,李學彬就強迫他們參加專案組辦的“學習班”。
所謂“學習班”,就是由專案組人員看守的小房間,內放一張桌子,幾張凳子,墻上貼著恐怖的白底黑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尤如公安機關的審訊室。被李學彬點名參加“學習班”的知青,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到此學習、交待問題。如不“老實”交待,就要遭受專案組人員的“車輪戰、疲勞戰”,折磨得你暈頭轉向,直至交待到專案組滿意為止。于是,一些知青迫于淫威,按照李學彬授意專案組設下的圈套和給定的調子,違心地簽字劃押,有的捕風捉影,有的純屬胡編亂造。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李學彬與專案組七拼八湊,總算羅列出了劉華興的幾條“現行反革命”罪名:
一是劉華興說林彪“嘴上沒有毛,說話不牢靠”,是對毛主席最親密的戰友、林副統帥最惡毒的攻擊;
二是劉華興用下流話唱革命樣板戲,是對偉大的無產階級文藝革命旗手江青同志的最大污蔑;
三是劉華興籠絡知青,拉幫結派,是妄圖顛覆無產階級政權的罪魁禍首;
四是劉華興煽動知青,發泄對領導不滿情緒,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殘渣余孽,是隱藏在知青中的反革命分子等等。
劉華興很快被關進專案組設置的小黑屋隔離審查,并由李學彬的“武裝排”看押。劉華興個性倔強,在隔離期間,遭到羞辱,打罵、刑訊逼供,身心受到嚴重摧殘。
半個月后,連隊召開了批斗劉華興大會,會場貼滿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劉華興”、“劉華興不老實,就叫他滅亡”等標語,“武裝排”人員將劉華興押到會場的臺前,二十四團保衛股Q干事等人也到現場督戰,氣氛緊張又恐怖。
批斗大會一開始,“打到現行反革命劉華興”的口號聲就接連不斷,一些被極左思潮愚弄的激進知青輪流上臺發言。批斗會上,“武裝排”人員用“噴氣式飛機”方式,把劉華興兩手、胳膊向背后高高抬起,再摁下腦袋,以示低頭認罪。由于時間過長,劉華興痛苦難忍,稍微動了一下,就被認為“不老實,想反抗”,有人突然上前煽了劉華興一個耳刮子,全場知青見狀,一片嘩然,無不心驚肉跳。
最后是李學彬在批斗會上講話。他道貌岸然,裝出一副關心愛護知青的樣子,提出要挽救受劉華興蒙蔽的知青;另一方面套用毛主席的語錄“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提出要窮追猛打“落水狗”劉華興,還警告那些跟劉華興走得較近的人“回頭是岸,否則死路一條,同劉華興一樣下場”,把所有在場的知青都說得戰戰兢兢,不知又有誰要倒霉。
批斗大會結束后,二十四團保衛股的人員就將劉華興帶離連隊,關押到二十四團自設的臨時看守所——團部警衛連,并把劉華興作為反面教員,多次押解到全團各連隊巡回批斗。
不久,兵團臨時軍事法庭開始審理劉華興一案,當時推行的是“群眾專政”。劉華興的量刑,在形式和程序上先交由原所在單位群眾討論,提出量刑意見,再由法庭審理宣判。
消息傳到二十二連,李學彬逼著每一個知青表態。知青們疑慮重重,左右為難,量刑說輕了,恐怕被扣上“同情反革命,立場不堅定”的大帽子;量刑說重了,又怕坑了同學,良心上過不去,不知怎么辦好?
在知青們猶豫不決,左右為難時,李學彬卻想置劉華興于死地。他先發制人,組織一幫人在各班排討論量刑時搶先表態,要從嚴從重處罰,提出“槍斃劉華興”。他還強奸民意,以二十二連廣大指戰員的名義,致信給上級領導,強烈要求對劉華興處以極刑,說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在這種高壓勢頭下,多數人只能無奈地選擇了明哲保身,隨波逐流。還有少數人勉強表態或提出不同看法,從此便被李學彬打入另冊,加以控制,如周錫華、繆鐵牛、金曉光等知青遭到了無休止的“運動”糾纏,遇有知青“提干、招工、上大學”的機會,李學彬一概將他們排斥在外。
1970年8月17日上午,二十四團上萬知青、職工從各連隊集中到團部露天會場,參加江蘇生產建設兵團臨時軍事法庭對劉華興等人的公判大會。會場上,“把‘一打三反’斗爭進行到底”、“堅決鎮壓現行反革命”等橫幅標語懸空掛著,在颼颼的江風中“叭嗒!叭嗒”響個不停,天空似乎愁眉苦臉的模樣,憂郁的、暗灰色的云團愈積愈多,陰沉沉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憋悶。會場周圍布滿了全副武裝的軍、警和保衛人員,其境如臨大敵。
公判大會開始了,隨著主持人一聲“把犯罪分子帶上來”,數十名武裝警察把帶著腳鐐手銬的劉華興等人押上了審判臺。可以看得出來,劉華興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蓬頭垢面,憔悴不堪,脖子上掛著一塊大牌子,牌上寫著 “現行反革命分子劉華興”,“劉華興”三個字還倒寫著。看上去劉華興有點站立不穩,由兩名武裝警察架著劉華興兩臂。
第一個被宣判的對象是一名叫張漢其的小學教師,他的主要罪行是公開寫信給毛澤東主席,為被打倒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原南通農場黨委書記張德仁嗚冤叫屈。張漢其的行為被法庭認為是公然反對毛主席,破壞文化大革命運動。他被定性為氣焰囂張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當宣判到劉華興時,萬人會場竟然鴉雀無聲,尤其是我們這些劉華興的同學們,個個緊張得透不過氣來,腿直打哆嗦,默默地為一個年青生命而擔憂、祈禱。
“劉華興犯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10年”,同學們聽到宣判結果后長舒了一口氣,劉華興的腦袋總算保住了,這畢竟比二十二連李學彬組織“群眾專政”提出的量刑意見輕多了。
公判大會結束后,張漢其被立即押到會場附近的南橋頭河邊執行槍決(1979年張漢其平反昭雪)。團保衛股為了擴大這種“紅色恐怖”的影響,還組織各連隊的知青到刑場觀看被槍斃暴尸的張漢其,其情景慘不忍睹。
劉華興被押往南通監獄服刑。直到9年后,1979年3月10日,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以刑申(1979)第138號“刑事判決書”,認定對劉華興以反革命罪判刑是錯誤的,撤銷中國人民解放軍南京軍區江蘇生產建設兵團臨時法庭(1970)刑字第31號判決書,宣告劉華興無罪釋放,劉華興才平反出獄。坐了九載冤獄的劉華興身心深受傷害,返城后雖一度振作精神,努力工作,當上了常州市化工局招待所的所長,但始終抹不掉他心中那些對冤屈不平和怨憤的追憶。劉華興傷得太重了,體弱多病,于2005年8月25日去世,終年57歲。
劉華興被判刑之后,二十二連似乎平靜了一段時間。知青們處處小心翼翼,時時提心吊膽,唯恐失口說錯話被揪“小辮子”,怕失手做錯事被扣“大帽子”,沉悶壓抑的空氣籠罩著整個連隊。
對此,李學彬連長十分得意。在他看來,“殺雞儆猴”已初見成效,這使他更加信奉“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教條。為了使知青更加“俯首貼耳”,李學彬變本加利、不擇手段地“奴化”知青。他培植一些親信,把他們安插到各個班排監視知青的一舉一動。只要讓他察覺到一絲知青的 “風吹草動”,就會抓住不放,無限上綱,當作“階級斗爭新動向”大做文章,整得知青們惶惶不可終日,個個“階級斗爭那根弦”繃得緊緊的。
有一天,一個綽號叫做“黃探子”的南京下放干部到知青宿舍串門,在二十二連隊最后一排西面第一間的男知青宿舍里,發現一個裝著“毛澤東石膏像”碎片的飯盒,立馬報告了李學彬連長。
“這還了得!那是對毛主席最大的不忠不恭,不忠不恭就是反對毛主席,誰反對毛主席,誰就是反革命,反革命就要徹底清查,堅決打倒!”李學彬氣急敗壞地說。
在那個人迷信崇拜程度達到“登峰造極”的年代,還有什么事情比涉及毛主席的事情更大呢!諸如全體國民的早請示、晚匯報,跳忠字舞,不管這些事有多么愚蠢、滑稽、荒唐,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只能順著來。
李學彬就此立即組織專案組,傳訊案發宿舍的所有知青,分頭審問,敦促他們交代問題。結果,該宿舍所有的知青都是一個口徑:不知道,不清楚。
其實,宿舍里的所有知青對此都很清楚:事情發生在一個月前的夜里,宿舍知青周曉峰想撒尿,嫌上茅房路遠不方便,若在門前撒,前排是女知青宿舍又不雅觀,于是想翻窗到宿舍后面的田里去撒尿。誰知周曉峰睡眼惺忪,爬窗時不小心,將臺上一尊毛澤東石膏像碰倒,跌落在地,石膏像頭部摔破了。響聲驚動了宿舍所有知青,大家點燈一看,都驚呆了,一個個嚇得講不出話來。如何處置?,大家一籌莫展,只是感覺預兆不好,若授人以柄,又是一個說不清的政治性質問題。該怎么辦?大家沒了主意。這時,一向仗義的知青程林林提議:“既然毛主席頭像摔破了,干脆就把石膏像粉碎后丟了。大家都是同學,又是戰友,決不能干出賣同學的勾當。”于是大家攻守同盟,對天發誓,保守此密。然后由周曉峰將石膏像碎片裝在飯盒里,分幾次乘夜間悄悄地將碎片扔到附近的小河里。
可大家誰也沒有料到,還殘留在飯盒里的一點毛澤東石膏像的碎片竟被“黃探子”發現,這好比在一潭池水里扔下一顆炸彈,繼劉華興之后的又一起“反革命案件”震動了全連知青。
宿舍所有知青的統一口讓李連長十分惱怒。他命令武裝排將所謂嫌疑最大的知青顧龍大先予關押起來,隔離審查。
顧龍大有冤難言。他在關押隔離審查期間,緊咬牙關,受盡磨難,但仍堅守諾言,沒有出賣同學。
顧龍大及其同宿舍的幾個知青跟專案組人員對峙了一陣子,結果仍然是“不知道,不清楚”。
李學彬連長沒轍,只好又請來了二十四團保衛股的“辦案專家”——Q干事等人幫忙。Q干事強調說:“把毛主席像砸得粉碎,只有反革命分子才這樣仇視毛主席,最起碼這也是一起詆毀毛主席光輝形象的反革命事件,必須一查到底,從嚴處罰”。
團保衛股Q干事的一番話好似給李連長打了一針“強心針”,他發瘋似地對專案組人員狂叫:“不查一個水落石出,決不收兵!”馬上采取更加激烈的措施,加大了對顧龍大等人刑訊逼供的力度。
顧龍大在專案組吃盡苦頭的消息傳出來后,引發了大伙的不同反映。有人認為顧龍大冤枉,是代人受過。也有人認為周曉峰不仗義,該挺身而出救同學才是。
就在顧龍大在專案組被整得實在吃不消的時候,早已調至二十二團(原環本農場)的同宿舍知青程林林、劉永達此刻也受到了當地保衛部門的隔離審查。周曉峰愧疚難熬,他橫下一條心,向專案組坦白了事情的真相。
周曉峰在知青中也有一定的影響力,早就列入了李學彬清理、打壓的對象,只是苦于一直沒有機會下手。這次李學彬抓到了周曉峰的“把柄”,豈能放過,非往死里整不可。
緊接著,周曉峰就進入了李學彬設計的關押審訊、交代問題、開會檢查、批斗等一系列“群眾專政”的程序。同宿舍的幾位知青因“攻守同盟,包庇壞人”受到了李學彬的警告。二十二團的程林林因講義氣,主動把“粉碎寶像”的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被定反革命罪,判7年有期徒刑(6年后平反出獄)。
周曉峰經報二十四團保衛股正式認定,被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列入就地監督勞動改造。周曉峰不服,再三申辯,遭來的只是一次次訓斥和鞭打。
周曉峰被李學彬發配到連隊菜園班接受監督勞動,專門包干全連各茅房的出糞,并將糞便挑到菜園地里下肥。從此,一個瘦小的個子,不管酷暑寒冬,總是挑著糞桶,低著頭,一言不發,躲著人群,匆匆忙忙地穿梭在連隊每個茅房通往菜園地的田間小路上。
對周曉峰的遭遇,知青們的同情之心,只能藏在內心深處,任何憐憫的語言和舉動,隨時都會給你帶來滅頂之災。特別是周曉峰的女朋友,也因牽連而深受傷害,當時曾被大家稱為全連“金童玉女”的一對初戀情侶,硬被一頂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活生生地拆散了。她因成天直面批斗周曉峰反革命罪行,看著周曉峰干又苦又臟的農活,實在無法忍受,最后只得含淚離開南通農場,另覓歸宿去了。
可憐的周曉峰度日如年,一直熬到八年后大批知青返城時,他才摘掉“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重見光明。
劉華興、周曉峰“反革命事件”后,李學彬連長抓階級斗爭的所謂“成功經驗”得到上級肯定,并在二十四團全團推廣,他的“權威”算是真樹起來了。不論何時何地,只要李學彬一提起階級斗爭,知青們就膽戰心驚,唯恐厄運落到自己頭上。
在李學彬強勢高壓的陰影下,二十二連的知青們還未從“劉華興、周曉峰”的噩夢中回過神來,又一場全國性的疾風暴雨式的階級斗爭——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團運動開始了。
所謂“五一六”反革命集團,原指北京鋼鐵學院十幾個人組成的“首都五一六紅衛兵團”,曾因張貼反對周恩來總理大字報而受到查處。中共九大之后,林彪、江青借題發揮,擴大打擊面,乘機清除對立面,把一切對“毛主席司令部”(包括江青、康生、陳伯達等中央文革小組的人),對“林副主席”及其黨羽,對文化大革命“新生的革命委員會”稍有懷疑或持不同政見的人統統打成“五一六”分子,進行清查、深挖,加以打擊、迫害。從此,成千上萬的無辜干部、群眾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莫名其妙地戴上“五一六”分子的帽子,不斷有人被隔離審查,有人被捕入獄,有人神秘失蹤,還有人慘遭殺害。
1970年3月27日,中共中央發出 《關于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的通知》。這個通知要求糾正擴大化傾向,制止搞逼、供、信和采用體罰或變相體罰的手段。這些本來是有積極意義的,但是,通知又提出:“國內外階級敵人同我們的斗爭是很復雜的,反革命秘密組織決不是只有一個‘五一六’。”這又被林彪、江青一伙借機煽動各地去抓更多的“反革命秘密組織”,去挖更多的“五一六”分子。
從清查“五一六”,到深挖“五一六”,江蘇生產建設兵團系統步步緊跟,二十二連作為抓階級斗爭的“先進典型”捷足先登,李學彬搶足“風頭”,赤膊上陣了。
當時正值農忙季節,李學彬不顧農活繁重,勞力緊張,硬從各班排抽調數十人成立了脫產的“五一六”專案組,對知青逐個排查摸底,成天內查外調,整理出了大量“黑材料”,列出了一批“黑名單”。
李學彬下手開刀的第一個對象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張允恒。當時我驚訝得不敢相信,張允恒怎么會是“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因為我對張允恒十分了解。
文化大革命運動初期,我們倆一起參加了學校的一個紅衛兵組織。張允恒毛筆字寫得好,常幫人抄寫大字報,與“造反派”群眾組織的頭頭接觸較多,其筆桿子小有名氣。他平時有點清高自傲,其實個性懦弱,膽小怕事。
李學彬抓住了張允恒的弱點,指令專案組將張允恒先隔離開來,后突擊審訊,再接連三天三夜不讓睡覺……張允恒被逼得受不了了,一下子“竹筒倒豆子”全“招供”了。實際上,“五一六”是什么組織?自己參加沒有?在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情況下,就按照專案組指供、誘供的內容,稀里糊涂地“坦白交代”了。
在李學彬淫威的進一步恐嚇和專案組的刑訊逼供下,張允恒怕落得“劉華興、周曉峰的下場”,想“立功贖罪”,揭發了幾個所謂由他直接介紹加入“五一六”反革命組織的成員。這些被揭發的成員多數是我的同學,他們就這樣作為“五一六”嫌疑分子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揪了出來,有的逼迫連環 “招供”,又牽出了另幾個“五一六”分子。令人驚愕的是,還有的人昨晚是專案組成員,今天竟成了“五一六”分子,嚇得知青們恐慌萬分,人人自危。
我的另一個同班同學薛仲俊是被張允恒 “咬定”了的由其親手“發展”的“五一六”分子,但他死不認賬,結果被長期關押,受盡精神折磨,吃盡皮肉之苦,還被二十四團保衛股定為頑固不化的“五一六”分子典型,掛牌游場示眾,押到全團各連隊輪流批斗。把老實巴交的薛仲俊整得欲哭無淚,揪到這等地步,是知青們沒想到的。
更意想不到的是“厄運”又降臨到我的頭上。那時,我已調離二十二連大半年時間,在二十四團團部醫院當“文書”,經常被借調到團部機關幫助文秘工作。
一天傍晚,二十四團保衛股L干事和醫院X政治教導員突然找我談話。X教導員十分嚴肅地對我說:“根據團保衛股提供的二十二連革命群眾的舉報材料,你曾擔任過常州市第三中學紅衛兵團團長和市紅代會(常州市紅衛兵代表大會委員會)常委、組織部長,有‘五一六’重大嫌疑”。
我解釋說:“當時學校復課鬧革命,學生群眾組織大聯合后,在沒有校團委和團市委組織的情況下,我是擔任過這些職務,但這與‘五一六’反革命集團毫無關系”。
L干事惡狠狠地說:“有沒有關系,不是你說了算,而是我們保衛股說了算。‘五一六’是20世紀最反動、最頑固的反革命集團,組織極為隱秘,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可以說,你還不是‘五一六’的一般成員嫌疑,而是隱藏很深的骨干分子嫌疑,你要老實坦白交代”。
X教導員接著說:“鑒于你涉嫌‘五一六’,已不適合繼續在醫院和機關工作,決定下放到五營二十一連,一邊參加農業勞動,改造世界觀,一邊檢查交待問題,接受組織審查”。
X教導員和L干事一點不給我申辯的余地,就催促我連夜收拾行李下連隊。
未料夜來雨橫與風狂,傾瀉了一夜的暴風驟雨,迅雷不及掩耳,,疾霆不暇掩目,老天爺把我留了一宿,我也通宵未眠,困惑不解,思緒萬千。為什么“懷疑一切,寧左勿右”的極左思潮蠻有市場,時而橫行泛濫?為什么毛澤東主席倡導的“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主流理論,往往踐行為同志間的“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為什么以整人為特征的“政治運動”猶如夜間的狂風暴雨肆虐人間,搞得人人自危,沒完沒了呢?……
等到第二天早晨,雨停了,風還在呼嘯著。我最親密的同班同學陳源慶聞訊,不知從哪里借來一輛馬車,將我及行李拉到了五營二十一連隊。
二十一連隊是五營營部的所在地,與我同時下放到五營二十一連的還有涉嫌“五一六”的二十四團副團長郭鴻義。我和郭副團長被臨時“關”在五營營部的一間堆滿雜物的空房子里,兩人同居一室,同命相連,心照不宣,一臉怨氣。
三天以后,郭副團長被轉移到另一個秘密地方“審查”去了,我被安排到離二十一連隊駐地不遠的一間單體的籬笆墻茅草屋,與兩位名叫商壽坤、劉南華的知青一起居住,后來才知道這兩位知青是領導派來監管我的。
關于我涉嫌“五一六”反革命集團被下放連隊監督勞動和審查的消息傳開以后,第一個受到打擊的,是我的初戀女友L。她是下放在二十四團四營十八連、原常州市女子中學的知青。在那個充滿“紅色恐怖”的年代,心底善良、生性懦弱的女友L,怎么受得了這樣的精神刺激。她不得不與我“劃清界限”,潸然分手。我對她雖能理解,但內心卻十分痛苦。在那個嚴酷無情的階級斗爭時期,愛情是那樣的蒼白脆弱。
此消息引起第二個反映強烈的是鄰近二十一連的二十二連連長李學彬。他得知我下放二十一連隊“審查”的消息后,欣喜若狂。在他看來,我是他釣到的一條大魚,可謂是俎上肉了。李學彬帶著專案組人員專程到五營營部,要求立即將我押回原連隊審查批斗。
我得知李學彬的企圖后心都涼了。我想,這下完了!羊入虎口,不由自主地想起劉華興、周曉峰等同學挨整的慘狀,禁不住不寒而栗,但是又能怎么辦呢?于是,心里作好“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思想準備,等待李學彬來押我回原連隊審查批斗。
意外的是,當時的五營政治教導員汝照九沒有同意李學彬的要求。事后才知道是我曾經幫助過文秘工作的二十四團宣傳股股長袁挺夫(前五營教導員),給汝照九教導員打了招呼,暗中幫忙,才擋了李學彬的駕。否則的話,我如被李學彬揪到二十二連去審查批斗,那就慘了。
更幸運的是二十一連政治指導員張鳳娣是我在學生時代就熟悉的常州老鄉。她明里監督我,暗中保護我,不僅沒有組織批斗我,還將我安排到三排一班勞動,特地關照女排長錢亞娥照顧我。商壽坤、劉南華兩位負責監管我的知青,后來也成了“處處關照”我的知心朋友。他們向上面反映情況時,說我“不像反革命分子”。
記得炎夏酷暑的一天,農場由刺槐樹構成的防風林帶一絲不動,悶熱高溫達攝氏41度,一望無際的茫茫棉花大田里溫度更高,棉蚜蟲全躲在棉葉下,這恰是治蟲的最佳時機。午飯后,連隊廣播喇叭催促大家下田治蟲,我趕緊身背10公斤重的噴霧式農藥桶,跟隨大家一起來到熱得象大蒸籠似的棉花地,未料一桶農藥沒噴完就暈倒在棉田里。當我在病床上蘇醒過來后才知道,我因高溫中暑,加上農藥中毒而昏迷,幸虧商壽坤、劉南華等知青及時發現,將我背著急送到營部衛生所搶救,這才脫離了生命危險。事后,劉南華對我說:“假如當真是反革命,我們就不敢那么起勁地救你了。”
1970年8月23日,中共九屆二中全會在廬山召開,會議內容之一,就是身為中央清查“五一六”專案組組長的陳伯達,竟被列為“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的操縱者遭到清洗。更具諷刺性的是“九·一三”事件后,林彪也成了“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的黑后臺。由于深挖“五一六”,大搞逼供信,各地專案組負責人被咬為 “五一六”分子的事屢有發生,“五一六”分子就像滾雪球似的,越挖越多,數以百萬計。如此撲朔迷離、混亂不堪的清查運動,最終難以進行下去,只好不了了之。“左”得不能再左的二十二連連長李學彬,從蓄意整知青開始,到殘酷迫害知青,最后發展到利用職權,霸占女知青,終被撤職查辦,不久患病抑郁而死。
我在二十一連邊干農活,邊接受“審查”,長達十個月之久。直到一九七一年春,二十四團宣傳股袁挺夫股長通知我,我的“五一六”問題已查清,排除嫌疑,二十四團政治處已任命我為宣傳股干事(副連職),才正式解脫“審查”,開啟新的人生旅程……
1975年5月,中央決定撤銷中國人民解放軍南京軍區江蘇生產建設兵團建制,恢復國營南通農場體制時,我從二十四團組織股副股長(副營職),兼共青團工作委員會書記的崗位上,轉任國營南通農場革命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農場團委書記兼場部直屬單位黨總支副書記。
常州市公安局來招警的政治處警官嚴洪坤對我的履歷和文秘特長比較滿意,當他知道我不愿當警察的想法后,與農場領導一起做我的思想開導工作。他在臨離農場時再一次找我談話,要求我“須糾正對警察職業的偏見,作為共產黨員應當服從組織安排”。并告訴我說,常州市公安局領導將親自找我談話,要求我按《通知》準時到常州市公安局政治處報到。
去,還是不去?我處在了兩難的選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