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崔靖芳
為了“活著”的女孩
□ 本刊記者 崔靖芳
“我并不愿欄目成為苦難的販賣者,如果故事偏重于悲情,那正是現今生活的倒影。影像的責任在于:不煽情,不冷漠,在苦難中發現人性之美。”

王崴
騰訊網在北京的辦公地點位于海淀區的希格瑪大廈,大廈四層的一張辦公桌前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照片,這些都是王崴最喜歡的。她是騰訊網原創圖片視覺欄目《活著》的創辦者、責任編輯,這些照片是她自《活著》創辦以來,從每期挑選出最精彩的一張,慢慢積累起來的。
《活著》創辦至今,已與上百名國內優秀攝影師成功合作,每期近300萬的瀏覽人數,讓它的創辦者王崴,一個80后女孩漸漸為人所知。
王崴是在西北大學的校園里長大的,父母都是西北大學的教職工,自幼喜歡自由的她從來不服管束。不過,王崴的父母也很樂于讓這個不太聽話的女兒自由發展,極少干涉或阻止她去做自己愛做的事情。王崴說,“不干涉就是最好的支持!”
她開始自由自在地成長,上大學、考研,在南京大學讀研二時,她對視覺有了淺顯而模糊的興趣,于是買了她人生的第一部單反相機——尼康D80。也是從那時起,王崴有了用影像記錄生活的沖動。
于是,她開始扛起相機,不放過任何一個她覺得精彩的瞬間。王崴認為,自己的故事充滿了巧合。
南京大學的校園建筑頗具特色,很多教學樓是民國時期的建筑。坐在教室里,望著窗外,王崴順手涂鴉畫下了窗外的樓頂,她左手舉起了自己剛剛創作的作品,對比著窗外的建筑,右手從書包里掏出隨時隨地跟著她的D80,按下了快門。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張信手拈來的照片,竟獲得了南京大學《吾愛吾校》攝影大賽一等獎。
王崴是個積極的懷疑者,她最恐懼的事情就是無知地死去。本科、研究生都學習管理專業的她,在讀研的最后一年里,開始對自己所學的專業產生懷疑。畢業后,短暫的工作經歷更無法讓她找到未來的方向,現實令她失望透頂,她決定辭職。
辭職后的王崴用了很長一段時間來沉淀自己。
“媽媽說,既然喜歡攝影就報個班學學吧!”王崴告訴《民生周刊》記者,父母很開通,甚至會在別人看來有些不靠譜的事情上給出一些推波助瀾的建議。
她開始搜索國內比較專業的攝影培訓機構,最終鎖定了北京電影學院圖片攝影進修班。
在北京電影學院學習的日子,是王崴最快樂的時光。完全沒有課業壓力的生活,讓這群對攝影有著單純愛好的人聚在了一起。他們中最小的只有16歲,最大的則已經退休。
直到現在,進修班的同學們都保持著當年的友情,而王崴在進修班的結業作品也成為她進入騰訊的敲門磚。
北京電影學院離北京電影制片廠很近,每天都有很多“趴活兒”的群眾演員在北影廠門口等待出鏡機會。王崴經常路過那里,但有一次她停住了腳步。
當時正值冬天,王崴記得那是北京最冷的幾天。一位50歲上下、滿臉絡腮胡子、裹著棉大衣的人瑟縮在人群中,王崴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住了,當時她腦子里只有兩個信息:他很特別,一定會是個有故事的人;我不能錯過。
于是,王崴舉起了相機,開始記錄這位群眾演員的生活。“絡腮胡子”給自己起了個藝名叫野狼,王崴跟著野狼去劇組,看他怎么扮演一位蒙古大夫;她跟著野狼回他在北京的臨時住所,拍他破爛的房屋和擺設,還有他插在墻上布袋里的一束花……
她知道,這就是她想要記錄的。似乎從那時起,《活著》所確定的“在苦難中發現人性之美”的宗旨已經隱約呈現。
在北影2009屆圖片攝影進修班的結業儀式上,播放了同學們的結業作品,討論異常熱烈。當大屏幕播放王崴的作品《野狼》時,熱鬧的教室突然安靜下來,整整5分鐘鴉雀無聲,直到《野狼》的最后一張圖片播完,同學們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
正是這組作品引起了時任騰訊網新聞中心總監李玉霄(下文稱老李,記者注)的關注,王崴的《野狼》被選為當時圖片頻道剛剛上線的《中國人的一天》欄目的第一期,王崴也被騰訊網新聞中心招聘進圖片頻道,開始醞釀《活著》。
王崴說:“《中國人的一天》主要面向廣大攝影愛好者,當時老李想做一個更專業、新聞性更強的欄目,大家就開始想這個欄目的名字,討論來討論去,說要不就叫‘生活著’,最后,老李一拍桌子:把‘生’去掉,就叫‘活著’。”
就這樣,2010年5月,《活著》誕生,從《活著》出生起,王崴就擔任這個欄目的責任編輯,負責欄目的選題策劃、編輯制作等工作。
對于這個欄目,王崴也一直在摸索。在《活著》之前,國內大型門戶新聞網站都沒有成形的原創圖片故事欄目,當時王崴能想到的就是向網友征集作品。
征集來的照片,經過初選后,還需要進行“再創作”。王崴會根據講述故事的邏輯順序搭建結構,對這些照片進行篩選。她會考慮摒棄那些功能性強,但視覺效果一般的圖片,盡量精確地保留能呈現事件關鍵節點的圖片。
將圖片故事編輯得好看,開篇和結尾很重要。“這兩張的功能性可能不是很強,但一定要好看,有較強的隱喻作用。開頭要能呼吸,有留白;結尾則要壓得住,可以戛然而止也可以意味深長,像一把拳頭突然攥住。”王崴有時會參考電影的邏輯結構,在里面設置一些懸念。
漸漸地,王崴對欄目的理解越來越深刻,要求也越來越高,投稿的作品已經無法滿足她的要求,王崴開始自己尋找題材。
除了攝影師們在創作,王崴也開始了自己的創作。“我發現某個新聞點后,找攝影記者去拍,我會告訴他我需要什么樣的圖片,哪些細節不能漏掉,如何從個體的生存狀況以小見大地反映一個新聞事實,但盡可能做到引導而不控制。”也有些攝影師會把自己長期拍攝的作品給她看,“但這類圖片故事,是攝影師時間、體力、智力的結晶,可遇不可求。”
2012年年初,王崴看到一條關于賣腎的新聞,當時外界對賣腎一事還僅停留在獵奇層面,鮮有記者真正調查過“賣腎網絡”。憑直覺,王崴認為,這個新聞如果能拍成一組圖片,肯定是組好故事。

想要摸清“賣腎產業鏈”的來龍去脈,必須有記者去臥底。這些攝影記者都是王崴的朋友,于公于私,她都不想他們出事。就在她猶豫之時,攝影師山姆哥表示愿意去拍。
2012年5月14日,山姆哥以賣腎者的身份,抵達杭州,在一個非法腎源供應基地,開始了長達半個月的臥底拍攝,這也是王崴最緊張的15天。山姆哥被安排在賣腎者的一個集體宿舍,一旦配型成功,就會被安排做切腎手術。“他每天只有在傍晚放風的時候,才能偷偷給我打電話,我特別擔心,還好他是AB型血,配型成功率相對低一些。”
為了以防萬一,山姆哥將每天拍攝的圖片隨時傳給王崴,看著每天傳回來的消息和圖片——那些賣腎的小伙子比較愿意聊天,“馬仔”(在賣腎產業鏈中,負責賣腎者簡單管理工作的稱為“馬仔”)是什么樣的人,賣腎的“標準化”流程如何操作等,王崴知道,這個圖片故事拍成了。
半個月后,山姆哥趁著一次放風的機會逃了出來,還順帶解救了一位賣腎者。隨后,王崴從拍回的照片中篩選了26張,并特意挑出一張意味深長的圖片作為整組故事的結尾。
“賣腎車間”這個名字王崴一下子就想了出來,叫車間,是因為賣腎網絡已滲透全國,如流水線般高效運轉。
《賣腎車間》上線之后,立即引起了轟動,迄今都是《活著》創辦以來影響最大的一次報道。“這些賣腎的小伙子,在他們無法后悔之前,必須有人阻止。”王崴說。
創辦至今,《活著》經歷過兩次改版,不過改變的只是表達內容的形式,欄目的宗旨一直很明確:用專業影像關注普羅大眾,反映社會現實,不回避真實存在的苦難。王崴說,這個宗旨給了《活著》很明確的選題范圍。
在她看來,有余華的同名小說做鋪墊,“活著”兩個字,本就披覆著濃郁的感情色彩,“我并不愿欄目成為苦難的販賣者,如果故事偏重于悲情,那正是現今生活的倒影。影像的責任在于:不煽情,不冷漠,在苦難中發現人性之美。”
也許正如《野狼》中破爛房屋里的那一束花,王崴更希望讀者透過苦難尋找生活中最本真的美好。
仔細翻看《活著》每一期圖片故事的評論,可以發現事實正如王崴所愿。
有一位讀者在評論中說:“我是一個曾經想放棄自己生命,但又因為看到《活著》而繼續活著的人。”
王崴說:“紀實的篇章并沒有令觀者沉溺于痛苦中無法自拔,反而使他們在窺視到最隱匿的角落之后,自然而然地與自身生活作對比,進而懂得珍惜,更加熱烈地去‘愛’。”
有人說王崴很冷,在《活著》的讀者被感動得痛哭流涕之時,她卻從沒有為《活著》流過淚。即使在操作《賣腎車間》這樣的暗黑題材時,她也在留意把握情感導向的平衡。
當時輿論呈壓倒性譴責賣腎者“無腦、擔不起責任”,王崴卻很冷靜,在這篇報道的文字中,對賣腎者的苦衷均有詳細闡釋,她說,“客觀是基本準繩,表象背后隱藏著觸碰內心的真相。”

圖1:“野狼”在自己破爛不堪的住所里看電影教材。(《野狼》)圖2:彝族移民不被當地政府認可,戶口無法遷入,成為沒有身份的黑戶。(《沒有身份的群落》)圖3:等待賣腎的青年。(《賣腎車間》)本組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目前,與王崴合作過的攝影師已有百余人,林克是其中之一,與王崴的合作已經超過10次。
在林克眼里,王崴有著敏銳的新聞嗅覺,抓住好選題絕不放手。“有一次和王崴聊天,提到了四川大涼山有4000多彝族黑戶,此后王崴就一直盯著讓我去拍。”林克說,為了這個選題,也因為王崴的嚴格,他整整在那里拍了18天。
第一次,林克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做志愿者的工作,統計四川馬產平地區的彝族黑戶和失學兒童的人數,拍完發圖給王崴時,她并不滿意。于是林克第二次來到海拔2000多米的馬產平再次拍攝,直到他第三次爬上這片土地,“也許是天時地利人和吧,第三次發的圖片她終于滿意了,現在騰訊網上看到的《沒有身份的群落》這組圖片中大部分都是第三次拍攝的。”林克說,雖然嚴格,但并不影響他們成為朋友。
如何編輯好一組圖片故事,讓讀者愿意一張張地翻閱,在“輕閱讀”的基礎上,瞬間就能感同身受,是王崴一直思考的。
她也在困惑,究竟什么樣的呈現形式和內容編排更能得到讀者認可。為此,她不斷地征求業內人士的意見。王崴認為,除了避免圖片冗余,文字講得太滿,題材上還要多留意平和、深厚的情感類題材,避免重復吸引眼球的極端題材。
未來,《活著》會更加專業化,會更關注熱點事件。也許,未來還會推出動態視頻的《活著》,也許還會考慮使用其他媒體渠道傳播……王崴對她的欄目充滿了各種設想。
王崴習慣將《活著》當作一個人來想象,她希望《活著》是善良的、勇敢的、靈動的。
“善良指的是,我希望這個欄目分分鐘都是有人本關懷的,能直面生活中的不公,報道個體遭遇的不幸……能為身處角落的群體說些什么,這個欄目才有意義。”
“勇敢”——王崴希望《活著》是“一個敢于發聲的人”。在她看來,那些站在角落里的人群,甚至連“沉默的大多數”都算不上,所謂的“大多數”還有沉默的權利,而他們只是具備語言功能而已,無處發聲,無人喝彩,如塵埃般隱匿。“常人可以選擇回避這些話題,但《活著》不可以。”王崴說,“《活著》能說服更多人愿意圍觀真相,若每一位圍觀者都能如凱撒一般高呼‘我來過,我看到了’,實為《活著》的欣慰。”
“靈動”,則是她對每組圖片故事的影像素質的要求,她希望欄目能更專業,影像的視覺感更強,能夠使讀者更好、更直接地體會圖片故事所要傳達的內容。
作為一名年輕的圖片編輯,王崴有著溫暖而善良的理想:“無論生活如何跌宕,我們依然本能地生存下去。這生存本身,足以打動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