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的春天
甚愛玉蘭,曾經(jīng)給中南海畫過一幅《陽光燦爛 ,春暖花開》大型工筆畫,并寫了一篇關(guān)于白玉蘭工筆畫創(chuàng)作的文章,總不盡興。現(xiàn)在,為人民大會堂所畫《碧玉生輝》白玉蘭工筆畫已經(jīng)完成,那天下午,我凝視著畫中盈盈綻放的玉蘭花,關(guān)于玉蘭花及其一些感緒開始逐漸浮上腦海,隨即蔓延開來。
家住花城,孩提時,所居大院里長有三棵玉蘭樹。樹兩大一小,每逢花開季節(jié),大的花多,小的花少。只是,可惜那時大院里的孩子們中,屬我年齡最小、個子最矮,總是摘不到花,又不堪他們的引逗,也不去索要,惟有眼巴巴的看著他們摘下玉蘭花后興高采烈的嬉戲。不過還好,能偶爾拾到他們落下的一朵,便急慌慌藏到衣兜里,在沒人時偷偷拿出來,聞一聞,嗅一嗅,那種淡雅的清香,幾乎彌漫了我的整個童年。
上中學(xué)后,我們教室后面的山坡上,也種有很多玉蘭樹。這樣,在玉蘭花盛開怒放的日子里,我與同學(xué)們猶如覓香的粉蝶,每天在玉蘭樹林間恣行無忌、盡情徜徉。清晨是爭相跑到玉蘭樹下早讀,午間是爭相到玉蘭樹下復(fù)習(xí)、小憩。中學(xué)四年的每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里,玉蘭樹林里,總會有朗朗的歡笑聲與讀書聲伴隨著玉蘭花的清雅幽香一起飄向遠(yuǎn)方。
大學(xué)期間,我專門選修了書法和國畫課,讀讀畫史,看看畫集,知道了成熟于五代的工筆花鳥畫,歷經(jīng)宋代宮廷畫家精工細(xì)作的弘揚(yáng)光大,達(dá)到登峰造極,形成體系完備的“院體畫”。這類畫恪守“外師造化”以至“中得心源”。如五代徐熙的《玉堂富貴圖》和明代陳洪綬的《玉蘭柱石圖》,就是兩幅著名的“院體畫”。前者構(gòu)圖飽滿,設(shè)色古艷,對玉蘭花的刻畫采用了以寫實為主的手法,用線高古,表現(xiàn)出玉蘭花的野逸典雅;而后者構(gòu)圖則非常疏朗,設(shè)色薄透清雅,用介乎寫實與裝飾的手法,以凝重的用筆、輕松的線條、簡約概括的造型,來表現(xiàn)玉蘭花端莊、雋永、清秀、淡雅的精神面貌。盡管兩位大師以不同的手法,刻畫出玉蘭花迥異的風(fēng)貌,但都寓喻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他們的畫風(fēng)深深的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玉蘭花探究者。
“凈若清荷塵不染,色如白云美若仙。微風(fēng)輕拂香四溢,亭亭玉立依欄桿”。出于對玉蘭的崇愛,那時的我,便常常看著畫冊想,要是我能畫出這樣美的玉蘭花該多好啊。“行動隨于心動!”于是,課間,每次研習(xí)牡丹畫之后就試著畫玉蘭花。然而,年少時留下的只是花香,而對玉蘭花的生長結(jié)構(gòu)和基本的形象特征卻記憶空白。以致每次畫每次不象。情急中,我才感覺到觀察與寫生對于畫好工筆花鳥畫是如此重要。可是學(xué)校周遭是沒有玉蘭樹的,這樣,玉蘭花便開在了我的夢里。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到深圳當(dāng)記者,單位旁邊是荔枝公園,有天進(jìn)去散步時,猛然間聞到了一股香氣,那是熟悉、久違了的幽香。心情不覺激動起來,循著芳香快步前行,果見十余棵玉蘭樹出現(xiàn)于眼前,花朵繁盛、簇簇?fù)頁碇蛪糁械囊粯印M饲榫埃闹胁挥X竊喜,此乃天賜我學(xué)畫玉蘭的良機(jī)!這樣,每天下班或假日就到公園里對著玉蘭寫生。開始是局部寫生,如畫一朵花的各個面,一朵花從含苞到初綻,到盛開的各個過程。或畫一批葉子,一片葉的正、側(cè)、反等不同面。進(jìn)而對玉蘭的枝條、花朵、樹干進(jìn)行整枝縮小寫生,不斷掌握取舍與夸張的處理方法,把玉蘭表現(xiàn)得更加生動傳神。
一年多后,我大膽攻向直接寫生中最難的課題——折枝寫生。每次都在一定大小的畫幅內(nèi),不論繁或簡,進(jìn)行完整章法的玉蘭寫生。運用線的形態(tài)、濃淡、疏密、節(jié)奏等等,來體現(xiàn)我對玉蘭的感受和表達(dá)能力。并以花為主體,枝葉助勢,花如人面,枝如軀干,葉如四肢,所以花葉枝構(gòu)成一個有生命的整體,其生氣和神韻躍然紙上,正是畫面的靈魂、最美的所在。
轉(zhuǎn)眼一年多又過去了,我負(fù)笈北上求學(xué)。陽春三月,玉蘭花遍布京城。欣賞京城玉蘭,潭柘寺、大覺寺和頤和園都是經(jīng)典。這時,白天和同學(xué)騎車去看,晚上已經(jīng)能憑著記憶熟練的默寫玉蘭了。
思緒折回,這幅《碧玉生輝》算是我多年來寫生玉蘭積累下來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先說說筆法:第一是用圓潤、挺拔的線條勾勒玉蘭花瓣的外輪廓,用飽滿又富有彈性的弧線來表現(xiàn)玉蘭花瓣的轉(zhuǎn)折處,使玉蘭花瓣飽滿、挺拔、具有肉質(zhì)感;第二是以抑揚(yáng)頓挫、方中寓圓的筆法勾出毛殼的干枯、脆薄的質(zhì)感,與花瓣形成對比;第三是畫老樹干時則是中、側(cè)、逆三鋒并用,以點、線、面的組合來把樹干蒼厚、粗澀的形象盡情的刻劃出來;第四是用雙鉤的筆法勾出柱形的雌蕊,用淡墨點出雄蕊的花絲。花蕊的點綴是表現(xiàn)玉蘭花的精神之筆、點晴之處,因此在行筆時,要快捷且干凈利落。
再談?wù)剺?gòu)圖:這幅畫采用“∽”構(gòu)圖,畫面右半部分的花朵密集重疊,左上部分則疏朗空靈,達(dá)到密不穿針、疏可跑馬的藝術(shù)效果。而左上方的明亮光景恰好與右下的山崖鳴泉互相呼應(yīng),通過回旋和流動的描繪,把畫面引向無限的空間。六只小鳥在花中吟唱,和叮當(dāng)?shù)娜暋㈥囮嚨奈L(fēng)、濃郁的花香匯成一曲春天和諧的頌歌。
前些日子,又到中南海懷仁堂看要我畫畫的地方,管理處的劉助理說,你喜歡畫玉蘭花,我?guī)闳タ纯催@里的玉蘭花。正值玉蘭花繁盛季節(jié),懷仁堂這兩棵玉蘭樹花開怒放,一紫一白,清香四溢,讓人通體愜意。我在樹下留影,遐思卻隨著暗香涌向了遠(yuǎn)方。
(本文獲第四屆冰心散文獎)
月下狗聲
山月照得累了,河水不響,風(fēng)也不響,大山的影子鬼鬼祟祟就出來了。
就看見了影子。
就看見了山月下的門,“吱扭”一下,亮出一道縫,把一團(tuán)紅彤彤的顏色漏瀉開來,是墨,非墨,紅和墨暈染成了夜,四下里亂爬,如蛇,如蚯蚓,還有它們狡猾的呻吟聲,在小鎮(zhèn)上不知不覺地重復(fù)播放著。也就幾秒鐘,一條影子從門縫里躥出來,“呵哧呵哧”的,肚皮貼著地皮,一股煙似的刮了出去,逃遁在小巷外的月下,辨不清是黑還是白,就沒影了。秋涼天闊了,看那山月,看出了皎白,看出了蓮花,看出了一幅幅山水流轉(zhuǎn)的中國水墨畫,竟然,是大雪紛飛時的一絲靜。
影子停下了,一條腿就那么斜斜的,愣怔了一會兒,看了看東西南北,選了西。我們都不記得影子的名字,影子本不需要名字的,影子就是影子,是黃河里的月亮,一晃,一道一道的,全都變成了波紋。是活在老虎身后的狐貍,就像做賊,踩著人家的腳印一寸一寸地走,生怕在雪地里亂了章法,賊眉鼠眼,收腹提臀,小蠻腰,貓步,像是在走獨木橋,整個兒打忽悠。的確,影子走了不遠(yuǎn),就看見了另外的一大片腳印,錯亂,重疊,反襯出一片銀光,影子望望這雪地,發(fā)現(xiàn)雪地的一條彎彎曲曲的線痕,很淑女地拿鼻子嗅了嗅,一下就嗅出是誰了,賊興奮,看看左,看看右,想叫對方的名字,卻有些害羞,只好半叫半羞著小跑,有目標(biāo)、卻沒有方向地朝前跑。雪下大了,被子似的披在影子的身上,不得勁兒,影子就停下步子,狠狠抖了抖,被子就沒有了,再抻一下細(xì)細(xì)的身子,抬起后面的一條腿,熱熱的,也尿出了一條線痕,賊舒坦,舒坦得想笑。影子就笑著小跑,笑著跑著,一直向西,也不管什么下雪不下雪了,也不管什么山路好走不好走了,就這樣,一個勁兒地跑呀跑,突然,影子就不跑了,再也不跑了,打死她都不跑了。
影子的不遠(yuǎn)處,站著另一個影子,斯斯文文的,賊清高,像李白,影子叫他秀才。
影子說了聲:“汪。”
秀才答了句:“汪。”
影子膩歪著秀才的身子,咬了一下右耳朵,咬了一下左耳朵,又咬了一下秀才的屁股,一直那么輕喚著。秀才很不安分,心癢癢得厲害,一直“汪汪”地答應(yīng)著。“汪”是愛稱,像保險箱被加了密,意思是“親愛的”。直到,直到山那邊傳來了熟悉的一個字——“汪”,兩個影子方才停止所有的小動作,吃驚地望著山那邊。“汪”是一個人,但那個人,不是主人,不知道他或者她是“誰”。到底,是誰還在月亮下面叫呢?
就看見影子小跑下去了,坡下,嶺上,下下上上,上上下下,影子內(nèi)心洶涌著一股股說不清的沖動,她不知道自己小跑下去的目的是什么,也許什么都不是,但她就是想一直這么跑下去。秀才遲疑了一會兒,看見了前面的影子,也情不自禁地跑下去了。不同的是,影子小跑,秀才大跑,是那種甩開大步的樣子跑,奔了聲音的源頭。
就看見兩個影子一前一后在山路上移動,就看見雪花把他們倆的身子染白,就看見腳印和腳印糾纏一處,誕生消失,消失誕生,一條線一條線地迅速消失。
月下出差
秀才的主人叫陳八成。
就說說陳八成出差的事情吧。陳八成喜歡晚上偷東西,喜歡把偷叫“出差”,而且他一出差,就是十幾年。所以,但凡第二天一早看見陳八成大眼笑成小眼的時候,村人都會這樣說:“哼哼,這個二流子,八成又去出差了!”
這一晚,秀才和影子在村口分了手,影子回陳子善家,秀才回陳八成家。
秀才是熟門熟路進(jìn)了巷子,進(jìn)了院門,剛要拿前腿扒門的時候,不想,腦瓜子被一只破軍鞋踢了一下,就聽見陳八成在罵:“滾!”按照以往慣例,秀才立馬閃到了一邊。陳八成正穿戴整齊了呢,精神頭正足著呢,秀才猜想,陳八成看來要出差了呢!
“秀才,想不想明天跟著你陳爺爺我吃香的喝辣的?”陳八成蹲下身來,得意洋洋地這么問秀才。陳八成光棍一根,沒有一個親人,秀才就是他的親人,有時候當(dāng)他的兒子,有時候當(dāng)他的孫子,有時候狗屁不是。
“汪!汪!”秀才說。其實陳八成知道問也白問。
“汪你奶奶那個頭!”陳八成又踢了秀才一腳道。
秀才很委屈地叫著跑了,遠(yuǎn)遠(yuǎn)躲著陳八成。
出了院門,陳八成屏住呼吸,腳步就放輕了,放快了,鞋底抹了油似的,一溜煙飛快。跑到最后,你根本聽不見一點人的腳步聲、喘息聲、甩手甩腳聲。
這時刻,山月藏起來了,大地一片混沌,雪花也在一群群地走路,雪花齊刷刷的腳步聲超過了人,這樣,你更聽不見了。大街直直的,好走。小巷子岔多,難拐,容易添一些動靜。陳八成不怕,偌大的一個陳家坪,只不過是他腦子里一張巴掌大的地圖,誰誰家的院門、正屋、側(cè)屋的格局,他都摸得賊清楚,別看他眼睛小,眼睛小聰明,膽大,不是當(dāng)官,就是做賊,愛極端。賊的眼睛不光長在鼻子上面,而且還有一對眼睛,長在腦袋瓜子后面,也就是說,賊干活時,一般都留一手。
這叫“后眼睛”。
說歸說,陳八成可沒有后眼睛,秀才就是他的后眼睛。每一次出差,秀才都在場,秀才從頭到尾都假裝啞巴。
偏偏這一晚,陳八成去了陳子善家,目標(biāo)是偷雞。
山村的雞,半野不野,白天滿山跑,夜晚上樹睡覺,斤兩足。陳子善家的雞更多,一下子養(yǎng)了二十幾只,清一色的紅,而且公少母多,一下蛋,亂叫喚,惹人眼饞吶。這時候正是冬天,雞已經(jīng)是三年的雞了,只只五六斤,再不動手就晚了。陳八成一想到這里,心臟就一個勁地跳呀跳,賊厲害,再跳,恐怕要跳出胸脯之外了。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靜了靜心氣,方才摸到陳子善家的東邊,一手搭著墻頭,一提氣,約摸大半個人高的墻頭就翻過來了,眼神定了定,才辨清楚個東南西北,東南方是陳子善家的正屋,西北方的樹上臥著公雞母雞,正想著呢,一道影子叫都不叫,就惡狼似的撲了過來,“哎呀不好,陳子善家有……”陳八成兩眼一閉,心說完了完了。
老半天了,竟然沒有什么動靜,一睜眼,兩個白影子正在搖著尾巴糾纏著,想好事呢。
是秀才解的圍。
不能久留,趁兩個白影子還沒有叫。
雞是不能偷了。那就,辦理辦理別的業(yè)務(wù)吧。
陳八成摸到了側(cè)屋的一間,摸到了柴禾垛,摸到了灶臺,摸到了水缸和水瓢,摸到了亂七八糟的洋瓷碗和盤子,最后的最后,兩手才向下摸,一路下去,都是他不感興趣的,唯一感興趣的,是一個十五六斤重的大冬瓜。怎么辦?這個大冬瓜到底要不要?要吧,太重;不要吧,出差無所收獲,心不甘……干脆,要了它算了。
等陳八成抱著大冬瓜摸回到墻頭邊,一下子傻了眼,這么高的墻頭怎么翻呀?陳八成正亂亂的呢,秀才丟開影子,一溜煙兒也追到墻頭邊上,時不時拿腦袋蹭他的褲腿,亂上添亂,心里就越發(fā)煩躁了,拿腳踢了一下秀才,只是這次,他沒敢罵出那個“滾”字來。秀才也挺識趣,這次,居然沒有叫,悻悻退回到院門的方向。
活該陳八成這小子走狗屎運!關(guān)鍵時刻,是影子拿腦袋一下下蹭掉了反頂住院門的那根木棍,秀才拿前腿一點點撥開了大門,又是秀才拿嘴咬著陳八成的褲腿扯到院門口,示意他趕快脫身。陳八成驚訝地看見,那根頂門口的木棍,足足有碗口一樣粗。
出了院門,陳八成放下懷里的大冬瓜,起身把陳子善家的兩扇院門輕輕地合上了。
出了院門,陳八成走路時就不再是鞋底抹油的樣子了,就不再怕秀才叫不叫了,有幾次,他反而故意拿腳踢踢秀才,逗他叫,逗他超前小跑呢。
出了院門,就是小巷子,就是陳家坪的大街,最后,就是他陳八成自己的家了。
把大冬瓜放在案板上,削皮兒,洗了洗,然后對準(zhǔn)大冬瓜的將軍肚,“咔嚓”,就是一刀,一股刺鼻的臭烘烘的氣浪鋪天蓋地襲來——
細(xì)細(xì)看了看,刀落處,是一灘是屎非屎的東西。
誰干的?怒不可遏中,陳八成踢飛了一只塑料碗。
誰干的?這個問題,秀才也想問問影子。
月下瓜地
月亮的一根根白胡子,是陳子善家的冬瓜秧。
想一想八九月里,陳子善是多么地風(fēng)光啊。除了養(yǎng)二十幾只雞,他還有一塊五畝大小的山地,全都種上了冬瓜,兩三場雨過后,冬瓜們好像比賽似的,滿地里亂爬,一個比一個大,從大約指甲蓋似的說起,到長得宛如石磙那么大,體重至少二十來斤,甚至有個別的重二三十斤,白嫩嫩的,圓滾滾的,再仔細(xì)一瞧,簡直就是一頭頭褪了毛的過年豬,一斤能賣兩分錢,這么大一塊山地里的冬瓜得值多少錢哪?這小日子,眼饞死人啊。陳子善越來越得意了,以至于得意忘形,一忘形,說話就沒輕沒重、沒先沒后了,就不知道王二哥貴姓了,更何況,他陳子善還不是王二哥那么大的腕兒呢!
在陳家坪,大家都窮沒事,因為大家都會一個個窮橫!窮到橫行無阻,天王老子都不怕!大家都富也沒事,可關(guān)鍵是,這種情況不可能有!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只有陳子善家和村支書家富,能吃香的喝辣的,大部分人家還在眼饞呢。你想想,他陳子善家的日子會好多久?
第一個向陳子善借錢的,是陳子善的堂叔,當(dāng)時陳子善家剛剛買了頭茬的冬瓜,滿滿29車,一下子賣了100多塊錢,堂叔家準(zhǔn)備給兒子定親下彩禮,打算臘月里把兒媳婦娶進(jìn)門。陳子善賣冬瓜發(fā)大財?shù)氖氯迦硕贾溃蕴檬濯{子大張口,想借90塊錢,相當(dāng)于這茬收成的三分之二,堂叔還想把借的錢一次花掉,從明年起的四年當(dāng)中,可以分6次還,可見,堂叔這如意算盤還是賊精賊精的!不料,堂叔借的90塊錢卻被陳子善除以6,得出了15塊錢,也就是說,陳子善只借給堂叔15塊錢。陳子善的理由很簡單,當(dāng)年借次年還,借多少還多少,最好都是一次性的,如果借的多了對方還不起,等于自己吃了虧,賠本的買賣絕不能干!錢借到了,堂叔卻弄了一肚子的氣,當(dāng)面也不敢發(fā)作,只好背地里發(fā)牢騷,罵陳子善一心鉆到錢眼里,連一個老祖宗的情分都沒了。這些話,拐彎抹角就傳到了陳子善的耳朵里,心里涼了半截,但錢已經(jīng)借出去了,收也得等到明年了,只好自認(rèn)倒霉。等到第二個乃至第若干個親戚再借錢時,陳子善干脆當(dāng)了“惡人”,不管是誰,一口拒絕,徹徹底底的“惡人”,他想,不就是不借給他們錢嘛,有錢不借不算作惡,全中國有錢不借的人多了去了,說到底,總不能老拿有錢人開刀不是!
陳子善想的太天真了,他不知道,那些雞人看他時,已經(jīng)由“眼饞”過渡到“仇富”。
所以,就有了第一起地邊糾紛,起因是陳子善家的冬瓜秧長到了鄰居陳桂生家的玉米地里。冬瓜無錯,人有錯。換換別人,這糾紛根本就不算個屁事,笑笑也就過去了。可輪到他陳子善就不一樣了,陳桂生就要和他理論理論,殺殺他陳子善家的威風(fēng),他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那好,就讓他出點“血”,看他知道疼不疼!這一下,陳子善徹底變成了一個孫子,對陳桂生又是點頭哈腰,又是遞煙送酒,陳桂生就是整天拉長了一張驢臉,一言不發(fā)。實在沒有辦法了,陳子善想到了堂叔,托堂叔向陳桂生求情。堂叔說,這個忙,不好幫啊!話里話外,都是一個意思:你陳子善不能讓我白忙乎吧?陳子善拖著一副哭腔說,叔,我的親叔哎,你不幫我的忙幫誰哩?誰叫你是我的親叔呢?堂叔擺擺頭說,算了吧,花上個十塊八塊的請請客,大家都是一筆寫不出來兩個“陳”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何必傷和氣?陳子善心說,到底是誰一個勁兒地傷和氣呀?但,表面仍舊還得當(dāng)孫子樣兒。有了堂叔的周旋,事情漸漸就不再算是個事情了。
所以,就有了和陳富來家的第二起地邊糾紛,和陳鐘祥家的第三起地邊糾紛,和陳美麗家的第四起地邊糾紛,說到罪魁禍?zhǔn)祝际顷愖由萍业亩涎怼?雌饋恚瑔螁问顷惞鹕患乙膊荒苷f明什么;但現(xiàn)在是陳富來、陳鐘祥、陳美麗三家加在一起,找你陳子善的麻煩了,這個時候,你陳子善就應(yīng)該認(rèn)真想想了。世上的大事情小事情,都是有頭有尾的,好比你面前有一個氣球,越吹越大,大到不能再大了,“嘭”,就爆炸了!
所以,就有了一個月下之夜,一個8歲的山里娃拿著一把竹篾子刀,潛伏進(jìn)陳子善家的冬瓜地里,挑了一個15斤重的冬瓜,拿刀子切開了那冬瓜,取出一小部分瓜瓤兒,然后對準(zhǔn)瓜里空空的那部分,撅起小屁股,拉了一灘屎,最后,再嚴(yán)絲合縫地將那冬瓜合上,刀口處,涂上一層薄薄的稀稀的泥巴。
所以,就有了這年冬天這一晚,陳八成出差回家,糊里糊涂的,就切開了那個冬瓜。
所以所以,有些仇不能結(jié),有些恨不能留,誰也不知道這些仇恨會在哪里落地生花。
月下三個影子
大雪一樣的月光漫卷開來,只剩下了一種白。
+ 月光把全世界的山川都藏了起來,把全世界的江河都藏了起來,把大大小小的村落、山寨、溝壑都藏了起來,把星星點點的人畜、飛鳥、山林都藏了起來,獨獨留下了路,一條向上爬行著的山路。雪花不緊不慢,一朵兩朵十幾朵,落在山梁梁上、鼻尖尖上,兩個影子才不管這些呢,天不怕,地不怕,除了親密,還是親密,愛情的細(xì)節(jié)在一絲絲燃燒、融化。
一道道山,一道道嶺……越跑越多的一個阿拉伯?dāng)?shù)字。
直到兩個影子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了,直到誰也數(shù)不清了,就不跑了。彼此望望山那邊,彼此望望彼此,再也不跑了。第三個影子,也許,根本就不曾存在過。也許原本,聲音就是一個謀殺你自己的兇手。
就聽見突然地,山那邊又響起了一個字:“汪!”
是第三個影子!
兩個影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就是一起朝山那邊望望,眼神疲倦,疲憊,一副很知道天高地厚的樣子。原來,雪那么遠(yuǎn),第三個影子那么遠(yuǎn),遠(yuǎn)得一塌糊涂。秀才和影子又跑到原來的地方,對著山那邊叫,長一陣、短一陣地叫。他們很像自己的祖先,一只狼。
山月里,第三個影子也在叫。
三個影子,一起把西天的山月叫落了,就剩下一片天籟了。
天籟,輕輕托起了一片大地。
多么像我和你的這個世界啊。
我吻天使的羽毛
是一排排碎草般的天空呢!
切割天空的,是一排排密匝匝的水杉樹,水杉仿佛是水做的,玉立,不敢呼吸,太多太多的愛,也難怪她們揚(yáng)揚(yáng)其香了。我喜歡仰望這天空,到處充滿了碎草的顏色,很不規(guī)則的,從頭頂一直漫卷過天邊,這景致,像極了曠野上的一塊綠翡翠,令人心疼地從高處摔下來,“啪”,清清亮亮的,摔了個粉碎。剎那間,水就蔓延開來,一滴一滴的,就飛翔開來,千里萬里,一脈一脈……
是日清晨,出泰州,至興化,去城17公里,草木幽幽,林垛溝魚,我們漫游在李中鎮(zhèn)的水上森林公園,遙望一排排水杉天空,心,如曠野,無限大,并且遼闊。我不知道,在水鄉(xiāng)的詞典里,除了有湖泊、水杉、池杉、林垛、溝壑,除了有野鴨、貓頭鷹、白鷺、丹頂鶴、黑杜鵑、草鸚鵡、山喜鵲、河蟹、魚蝦等,還有沒有像我們這等人間的水草?如果有,那么,我們的靈魂是不是在天上呢?
偶然,偶遇,一個“偶”,孤獨,愛別離。想起一首詞,叫《幽蘭操》,在詞里,韓愈說:“蘭之猗猗,揚(yáng)揚(yáng)其香。不採而佩,于蘭何傷?”他說的是蘭,想那蘭花開時,在遠(yuǎn)處仍能聞到它的幽幽清香;如果沒有人采摘蘭花佩戴,對蘭花本身有什么損傷呢?不過此刻,我偶遇的是水杉,柔美可人的江北女子、小小的水杉罷了。一個書上的美麗故事,一個故事里的細(xì)節(jié),我閉上了眼睛——
水杉說,我愛你,太久太久了,沒有辦法呵。
天空說,我知道。
水杉說,我想你,太久太久了,沒有辦法呵。
天空說,我知道。
春夏秋冬,如此而已。
在水鄉(xiāng),古老的里下河陷入了靜寂之中,一絲清風(fēng)不落,我慢慢睜開了眼睛。我看見,林中有水,水下有魚,而天空,是水做的,碎草色的水做的。早知曉,在這片人工生態(tài)林里,春天來了,1500畝的水杉池杉樹們來了,6萬多只天堂鳥們來了,朝朝暮暮,萬鳥爭鳴,一如天籟,怎么今天,這樣的一個天然氧吧里,我竟然連一聲鳥鳴也沒有聽見?莫非,只是幻境……問興化的船娘,船娘一手點篙左右著竹排,一手指指身后一排水杉林微笑不語,我們即刻明了了,她臉上的意思是在說:“別著急,小鳥們害怕,要等你們走遠(yuǎn)之后,它再叫呢!”哦,原來是我們打擾了它們,天堂好靜好靜,鳥的膽子好小好小啊!
剛剛拐過一個林垛,從身后那排的方向忽然傳來了一陣鳥鳴,“啾啾”、“咕咕”、“嘎嘎”、“喳喳”,聲音各異,海浪般高低起伏,我知道,是它們又回到天堂一樣的世界里了。我說:“它們的第一聲鳥鳴真好聽!”船娘糾正道:“你說錯了說錯了,剛剛我們進(jìn)來的時候,它們早已經(jīng)叫開了,只是,那鳴叫聲低了一點兒!”細(xì)細(xì)回想,果真是。可能是剛才,我們太注重觀景,竟然把鳥鳴聲給生生忽略掉了,所謂“觀景不爬山、爬山不觀景”,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這樣,心里忽然就產(chǎn)生一種渴望,渴望看見鳥在天上飛,哪怕,只有一只也好……
恰好,船娘問:“你們想不想看見白鷺?”
我和同行的人慌忙回答:“想。”
船娘問:“白鷺想不想看見你們?”
我們說:“不知道。”然后,爭先恐后地笑。
船娘說:“我也不知道。反正,白鷺膽小,只要你們別大聲說話,就一定能看見它!”
我們問:“真的嗎?”
船娘一本正經(jīng)地說:“真的。”
我們開始都不說話了,實在憋不住了,就拿手勢表示表示,好像啞劇里的演員一樣搞笑。竹排又拐了三四個彎之后,我們一個個干脆閉上了眼睛。
忽的,耳邊傳來了鳥鳴聲,“嘎嘎——嘎嘎——”清清明明的,久違,熟悉,心貼心一般地親,宛如一道被風(fēng)吹散的炊煙,緩緩消逝在我們靈魂的版圖上。
忽的,有個人就驚叫了一下,說他的頭頂上有一些熱乎乎的東西,不知道是啥?
我們睜開眼睛一看,什么話都沒有說,也沒有人提醒他什么,只是傻笑,一個比一個笑得厲害。
船娘也笑,半天才說:“鳥糞濕濕頭,健康又長壽!何況,白鷺鳥從天堂來,它身上的東西件件都是寶啊!”聽得我們驚羨不已。
也許,就在三五秒鐘之后吧,我感覺右邊的耳朵上一陣毛茸茸的,似乎掛了什么東西。我學(xué)聰明了,沒有像剛才那人似的驚叫,萬一,仍是像他一樣的東西,豈不令自己更加難堪。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我輕輕抬起右手,絲毫不敢呼吸,小心翼翼地把那東西取了下來,移到眼前,哦,是一根羽毛,長長的,白白的,一絲絲,一毫毫,排列有序,漸長,漸短,有些體溫,還有些羞澀,這月亮船似的羽毛呵,宛如一位工筆畫家所精心描繪出來一樣。緊緊捏住它的根部,我的呼吸很不均勻地打在羽毛的身上,是那么強(qiáng)烈有力,好像狂躁不安的颶風(fēng)掀起了一層層雪浪花。呼吸小了,我看見那些雪浪花前赴后繼著,你追我趕的,一瀉千里,依然強(qiáng)烈。潔白的絨毛毛,好像天生嬌氣的千金小姐,受不得半點委屈,無論你千般勸、萬般哄,都沒有用,她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哭,除了哭,還是哭。我忽然屏住了自己的呼吸,1秒鐘,2秒鐘,3秒鐘,說心里話,我甚至想,時間也許可以再延長一點……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她。
她,六萬分之一,從天堂來,莫非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她,和我在水上偶遇,千里萬里,一個靈魂和一個靈魂在偶遇。想象黎明時分,想象落日時分,6萬多只鳥離巢歸巢,遮天蔽日,該是一派何等波瀾壯闊的大氣象哪!6萬多只天堂鳥放歌水鄉(xiāng),放歌夢里李中,當(dāng)這巨大的聲浪四合時,不就是一個心的天堂嗎?
它,白鷺的羽毛——我偶遇的另一個水鄉(xiāng)的靈魂,天使的羽毛哦。
我把唇輕輕迎上,一個靈魂輕輕迎上,從此江流涌動、江河湖海同源一脈,從此我這短暫的人生橫渡于水上,仿佛這古老的愛情故事一滴一滴化成了水,化成了天使的一滴滴相思淚。是的,我把唇輕輕迎上,一個靈魂輕輕迎上,從此我的詞典里只剩下了一個詞語:“愛”。從此愛這水鄉(xiāng),愛這水杉,愛這白鷺,愛這上帝留給我們的一草一木、一呼一吸了。
是的,我吻天使的羽毛,因為愛,所以愛,我輕輕迎上。
迎上,就是輕輕地迎上去,一生一世,春夏秋冬,如此而已。
唉,所謂伊人,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