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搬進高高的塔樓之后,就沒見過老鼠了。老鼠在這個地球上算是繁殖力最強,與人關系最密切的動物了,叫什么呢?還叫“老鄰居”吧。一般地說這是一個毛病很多的鄰居,在我是孩子的時候,它被列為“四害”之首,還有個成語,老鼠過街,人人喊打。這些年好些了,人們紛紛地搬進了鋼筋水泥的匣子,還安上了鋼窗鐵門。老鄰居鼠先生想來串門,也無路可走,無洞可鉆,無縫可進。相距一遠了,記住的就不全是壞事了,遠香近臭,人與人有時都如此,何況人與鼠呢?講幾個記憶中的事,讓今天的孩子知道老鼠是個什么鄰居。
那一年,父母的老戰友從另一個城市調到這個城市來。我們家是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弟弟與姐姐;他們家是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哥哥和妹妹。兩家人見面,大人們都說大人的事情,說的是什么,大多忘記了,只記得一個細節,說他們太忙,孩子小的時候沒有人照看,因此,哥哥的腳指頭,妹妹的頭皮,都被老鼠咬傷過。老鼠敢咬人,這真是可怕的事情,后來,也在報上見到老鼠咬壞孩子的報道,于是,覺得老鼠比老虎還可怕。老虎不會半夜跳上你的床,老鼠可是太容易了。
1958年全國開展“消滅四害”的運動,老鼠也是消滅對象。那時候,消滅蒼蠅用火柴盒裝起來上交,按數目計成績。打了麻雀交腿,打了老鼠交尾巴。那時候,我在讀小學三年級,打麻雀打老鼠都打不著,只有拿著個蒼蠅拍到處拍蒼蠅,半天也裝不滿一火柴盒。班上有個同學挺有本事,每天上學的時候,用小繩提一串老鼠尾巴,神氣十足,一只尾巴頂一火柴盒蒼蠅,你說他多牛氣!在那時我們的眼里,這老鼠尾巴就是世上最好的東西了,讓你體面光彩受人尊敬。后來,這個同學交的老鼠尾巴實在太多,每天一串,不成了個老鼠養殖戶了嗎?原來,他爸爸是街道干部,收了下面的戰果,又讓兒子孝敬學校。老鼠尾巴也可以讓人風光,千真萬確真有過這事。
下鄉幫助農民收莊稼,我們在讀書的時候常要干這種事,那時是公社,莊稼是大家的,收起來就慢。有一次,在稻草堆里發現一個老鼠窩。一窩小老鼠還沒有睜眼,紅紅白白,不讓人討厭,沒動它們,我悄悄走了。
讀中學的時候,學校搞運動,有個老師向工作組交心,上交了自己的日記本,后來這本日記成了他的“反動罪證”。罪證之一,就是有一天的日記,他記下了吃老鼠的情形。這篇日記后來被抄成大字報貼了出來,挺生動,讓我過目再難忘記。日記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寫他深夜改作業,饑腸轆轆,聽見老鼠咬箱子,先討厭,后想到老鼠身上也是有肉,開始惡心,再動心,然后按捺不住,動手動腳,最后抓住老鼠,油鹽下鍋,囫圇進肚。日記中感嘆,世上竟有如此美味。這篇日記是我讀到的最生動的“罪證”,也是關于老鼠的最讓我驚訝的文字。
關于老鼠的兒歌,我聽過的有一首: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關于老鼠偷油吃的故事,最聰明的是說老鼠蹲在油瓶上,用尾巴伸進瓶里,蘸上油,再自己舔干凈。在農村插隊的時候,有一陣子,給知青點派來了帶隊干部,我們隊那位是個印尼歸國華僑,對農村生活特別感興趣,他也愛做飯,他一做飯,知青就可以去隊上掙工分,這好事大家也樂意讓他承擔。有幾天他炒菜總愛問:“味道好嗎?”“好!好!”“好就行,好就行。”等到一罐子油吃完了,這位華僑才說:“油罐里泡著個死老鼠,大概是偷油吃掉進去的,半罐油倒了太可惜,現在吃完了,我也放心了。”話沒完,知青點的兩個女生跑出窯洞哇哇地吐了起來!
剛參加工作,住在平房里,天花板上的老鼠像開賽馬會,轟隆隆跑過來,刷刷刷跑過去,讓人整夜不得安寧,恨得牙癢癢地想,這世上要沒有老鼠真就是共產主義了。有兩天整夜沒有老鼠竄于房頂,靜得讓人嘀咕。這一陣子傳說要鬧地震,地震先兆之一就是老鼠搬家,這么安靜大概是都搬走了,越想越睡不著,心毛得好像已經聽見地下的震動聲……突然,房頂上又響起轟隆隆的老鼠大廟會的跑動聲,大喜,長吐一口氣,立刻進入夢鄉。
據說我是屬老鼠的,想給老鼠說些好話,結果來了篇實話實說。
選自《天津日報 》2013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