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有一部叫《兵臨城下》的蘇聯電影,里邊有一個英雄人物叫瓦西里。恰好,城里有個牲口販子,姓黃,也叫西里,但長得猥瑣,又賊眉鼠眼的,壞事干絕。大約,想沾英雄的光吧,逢人便熱烈地念叨這部電影。后有聰明人識破了他的陰謀,說,人家是好漢,你呀,不是什么西里,是稀泥,你該叫和稀泥。這個名字果真就傳開了,十里八鄉,人們都這么喊他。此后,他再也不敢提《兵臨城下》了,即使聽到有人談論這部片子,也躲得遠遠的,銳聲咳嗽,或大口大口地抽煙。
在牲口堆里活著的人,不配有好名字。
上大學的時候,在大街上,看到過一個擺攤測字的。也不是測字,是為人改名,說改了后可直抵富貴。乍聽,好名字就像一張火車票,你改對了,就等于買了票,上了車。然后,轟隆隆把你拉到富貴地溫柔鄉。
那是個白凈面皮的人,約摸40多歲,看人不抬腦袋,黑眼珠向上翻,像是要勾住人的下巴,把人扯伏在他跟前似的。他說,古代的帝王將相,當今的權要,名字的筆畫里都有秘密,加起來多少畫,都是死的,與這個筆畫相當的,一定會富貴,逃也逃不了。他像模像樣地在白紙上,寫出幾個名字來,果然是偉人級別。經他一數,果然把人驚住。數完,朝眾人一攤手,說,看,多少多少畫,我沒騙你們吧。然后,一臉的沉靜,仿佛這名字的筆畫高深,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也果然有要改名的,拿出錢來,不多,一次50。想想也合算啊,花50塊錢,就可換得人世的榮華富貴,何樂而不為呢?
我當時在一邊看得心驚肉跳。一面看,一面在心里,翻來覆去數自己名字的筆畫,卻無論如何也數不清。或許也是不敢數清,最后慌亂地逃掉了。至今遺憾的是,沒有問問那個白凈面皮的人的名字。好像,在場的人誰都沒有問。
想必,該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名字吧。
還見過一奇人,功夫是易名避死。也是位街頭藝術家,上了歲數,或者佯裝上了歲數,總之有一綹花白的山羊胡子,垂在下頜。他說,人的名字里藏著禍福吉祥,也藏著命定的歲數,閻羅就是根據人的名字安排生死的。說到玄乎處,嚇得人夠嗆。當然了,只要經他改名,即可萬事大吉。那一刻,他威嚴得像個閻羅。也常有患大病的親屬,病人已然不行了,跑到他這里更名。其實也是形式上的,在紙上寫上易過的名字,說回去讓病人讀三遍,病人就會好了。
這是多冒險的買賣!然而,好像從來沒有人去找這位藝術家的麻煩。他每天風雨無阻地坐在街邊一隅。仍然有零星的人去,求得塵世間最奇絕的救人秘方。
后來我想,凡是騙人之術,騙人者并不高明。有的人,只是想自己騙自己一把罷了。然后,在光鮮而陌生的名字里,找到人生的某種安慰。
鄉里,有一個跟我一起玩兒大的孩子,叫六娃蛋。很土氣的一個名字,一直那么叫。我記得他后來很大了,上了學,然后輟了學,都不知道他的大名是什么。后來,他到省城里打工,然后,做批發服裝的生意。越做越大,掙了多少錢不知道,都說后來他跟好多歌星都很熟,經常一起吃飯。讓人驚訝的是,那些人也都喊他的乳名。只是,不叫六娃蛋了,喊他六蛋。想想也對啊,人長大了,“娃”字就沒必要帶著了。
六蛋,多寒磣的一個名字啊,甚至還有點侮辱的性質。但是,我想,喊他的人,喊的時候沒有不敬,聽的人也不會聽出不敬來。當一個人強大的時候,無論多不堪的名字,都會跟著強大。
虛弱的,永遠是人的內心,跟附著在身上的一切,又有什么關系呢?
想起了梁文道寫的一篇文章,講到他在香港中文大學讀書時的老校長高錕。有一年,學生在集會上向校長發難,說他以學術向政治獻媚,在臺下高喊他的名字:高錕可恥!高錕可恥!而高校長,卻只是在臺上憨憨地笑,什么也不說。
后來,香港政務司司長唐英年跑到中文大學去演講,內容是講包容。梁說,在港大,還需要講包容?因為,他已深為老校長——這位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物理學家所具有的包容精神所折服。畢業之后,梁偶爾在大街上碰見高錕,微笑著鞠躬請安,并輕喊“校長”。那份摯誠和敬意,深深的,來自心底。
真正尊貴的名字,從來與地位、金錢和名聲沒有關系。而那些被慣壞的名字,只是人前的虛光,轉身就會被人唾罵,甚至被人踩在腳底下。響當當的名字,是一縷陽光,溫暖,干凈,被品行、節操、人性所濡染,閃著金屬的光澤,直照到人的心底。
有時候,人都消失在時光里了,但名字,還要在他人的口齒間流轉著,香氣芬芳。
這才是人世間,最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