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
2000年開始的時候,我上高二。那時候總覺得自己很忙,要忙著應付功課,忙著在學校里胡鬧,偶爾,也想想萬一考不上大學該怎么辦。不過我生性樂觀,總覺得不會考不上的,對未來燦爛的想象總是讓人激動。2008年,看顧長衛導演的電影《立春》,主人公王彩玲希望自己能在巴黎,至少是在北京的大劇院里唱《托斯卡》——但是這并不是她理想的全部,巴黎、歌劇、意大利語等等,這些符號不過是花叢,她真正想要的,是在這些美麗的花叢里盡情地綻放自己,綻放了,生命才夠絢爛,才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種“自己”終究成為了“自己”的過程。我也一樣,那時候我甚至都沒找到一個具體的符號來充當我的花叢,可我滿腦子都是關于綻放的幻想。
高考考得并不好,倒是沒有落榜,可是沒能如我所愿,讓我離開家鄉。那個時候,有種叫做“留學中介公司”的事物已經漸漸被人熟知。某個夏天悶熱的夜晚,老爸問我,想不想出國去上學。我頭腦有點發懵,但是很堅決地說:“想。”那時候我18歲,在18年的生命里,小學6年,出了小區的大門,要往左轉;中學6年,出了大門,要往右轉;也就是說,我從沒有離開過那條從我出生到長大的街道。“外國”,實在是個太遙遠的所在,已經超越了我,這個生長在內陸小城的灰姑娘的想象邊界。
出國的頭幾年我住在法國盧瓦爾河谷的一個小城里,我居住過的第一個房間,位于城邊的公路旁。旁邊的加油站很新,但是不知為什么就是覺得蕭條;身邊的長棍面包已經干癟,靜悄悄地死掉了,我還渾然不覺。這時候隔壁房間的朋友來敲我的門,小型的聚會永遠在某個人的房間開始,大家穿著牛仔褲席地而坐,最便宜的紅酒入了年輕的愁腸,流出來的眼淚都是滾燙的,夢想或者關于夢想的錯覺在體內燃燒著,一群人孩子氣地互相鼓勵著對方:不會永遠喝最便宜的紅酒的,只要我們肯奮斗。
可是到底要怎么奮斗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倒是試過在念書之余給房東帶小孩,按小時計費。就這樣做了一個學期,攢出來一筆去西班牙旅行的錢。打工,攢點錢,旅行,這是所有的留學生都會做的事。但是我其實想要完成的,是那種看著自己一點點變得更強大,更豐富,也更充盈的感覺。事實上我也真的體驗到了——我發現自己漸漸在熟悉法文這種陌生的語言,我慢慢學會了做飯,我帶著那個漂亮的小嬰兒去摘櫻桃,看著她純凈的笑臉……這美麗寧靜的小城太小太安逸,所以無數次地讓我產生了那種自己很強大的錯覺。只不過,那種刻骨的孤寂從沒有被治愈過,無論是我靜靜地一個人待著,還是和一群人在一起笑鬧,它都能夠在一個我看不見的角落,像月光那樣猝不及防地撫摸我。
再后來,我到了巴黎,一待就是4年。在這里,我認識了來自五大洲超過30個國家的人,我遇到過非常好的人,也遇到過非常壞的人,我經歷過人和人之間不需要語言就能分享的溫暖瞬間。
歲月是短暫的,很快就過去了。可是人生,的確漫長,不然我偶爾回頭的時候,為什么會不記得自己是怎么一路變成今天這樣的呢?眺望一下當年那個關于“綻放自己”的理想,才發現,“理想”和海市蜃樓差不多,不是用來握在手里的。就像高等數學里講的那個極限,你最多只能接近它,無限接近,卻永遠不能抵達。我的數學從初二起就沒有及格過,可是我依然覺得,當我第一次聽到老師講關于極限的那些事情,心里好像真的被感動了。
是的,我神化了自己的理想,是因為我把自己看得太大了。我以為完成自己是最神圣的事情,我以為當我克服了困難,做到了一些事情,我這個人就可以隨之完整起來,但是我忘了問問自己,所謂的“理想”里到底含有多少功利的成分,所謂的“綻放”中到底有多少是為了這個繽紛世界的誘惑。
你用盡了力氣,最終改變的只是生活的外套,比如你在哪里工作,在什么地方住,穿什么衣服開什么車,和什么人來往……就算這些全都被你改變了,你也只是為“生活”換了件光鮮些的衣裳而已,里面的千瘡百孔是你永遠沒法更換的。某天黃昏,坐在乘客稀少的公共汽車上,晃晃悠悠地穿越了夕陽下面的協和廣場——我終于想明白了這個,在那一瞬間,醍醐灌頂一般地,想明白了這個。
編輯/王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