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忘記不了孩提時代聽到過的算命瞎子吹奏的笛聲。 我慢慢知道,聲音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東西,無影無蹤,無體積無重量無定形,卻又入耳牽心,移神動性,說不言之言,達意外之意,無為而無所不有。
我學著唱歌,所有的動人的歌曲似乎都帶有一點感傷。即使是進行曲、諧謔曲,當這個歌曲被你學會,裝進你的頭腦,當一切都時過境遷的時候,記憶中的進行曲不是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越來越溫柔嗎?即使是最激越、最歡快的歌曲,一個人唱起來,不也有點寂寞嗎?一個真正的強者,一個真正激越著和歡快著的人,未必會唱很多的歌。一個財源茂盛的大亨未必會去寫企業家的報告文學。一個成功的政治家,大約不會去做特型演員演革命領袖。一個與自己心上人過著團圓美滿的夫妻生活、天長地久不分離、人丁興旺、子孫滿堂的人,大概也不會去譜寫吟唱小夜曲。
莫非,藝術是屬于弱者、失敗者的?
我喜歡聽單弦牌子曲《風雨歸 》,它似乎用閑適并帶幾分粗獷的聲音吐出了心中的塊壘。我喜歡聽梅花大鼓《寶玉探晴雯》,繞來繞去的腔調十分含蓄,十分委婉,我總覺得用這樣的曲子做背景音樂是最合適的。河南墜子的調門與唱法則富有一種幽默感,聽墜子就好像聽一位熱心的、大嗓門的、率真本色中流露著嬌憨的小大姐的白話。戲曲中最讓我動情的是河北梆子,蒼涼高亢,嘶喊哭號,大吵大鬧,如醉如癡。哦,我的燕趙故鄉,你太壓抑,又太奔放,你太古老,又太孩子氣了。強刺激的河北梆子,這不就是我們自己土生土長的“滾石樂”嗎?
青年時代我開始接觸西洋音樂了,《桑塔露琪亞》《我的太陽》《伏爾加船夫曲》《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老人河》,所有的西洋歌曲都澎湃著情潮,都擁有一種強健的欲望,哪怕這種欲望派生出許多悲傷和煩惱,哪怕是痛苦得那樣強勁。
很快地,我投身到蘇聯歌曲的海洋里去了。《喀秋莎》和《我們祖國多么遼闊廣大》打頭,一首接一首明朗、充實、理想、執著的蘇聯歌曲掀起了我心頭的波浪,點燃了我青春的火焰,插上了我奮飛的雙翅。蘇聯歌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命運的一部分。不管蘇聯的歷史將會怎么樣書寫,我永遠愛這些歌曲,包括歌頌斯大林的歌,他們意味著的與其說是蘇聯的政治和歷史,不如說是我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音樂畢竟不是公文,當公文失效了的時候,(盡管與一個時期的公文有關的)音樂卻會留存下來,脫離開一個時期的政治社會歷史規定,脫離開那時的作曲家與聽眾給聲音附加上去的種種具體目的和具體限制,成為永遠的紀念和見證,成為永遠可以溫習的感情貯藏。這樣說,藝術又是屬于強者的了,藝術的名字是“堅強”,是“恒久”,正像一首蘇聯歌曲所唱的那樣,它是“在火里還會燃燒,在水里也還會下沉”的。
說老實話,我的音樂知識和音樂水準并不怎么樣。我不會演奏任何一樣樂器,不會拿起五線譜視唱,不知道許多大音樂家的姓名與代表作。但我確實喜愛音樂,能夠沉浸在我所能夠欣賞的聲音世界中,并從中有所發現,有所獲得,有所超越、排解、升華、了悟。進入了聲音的世界,我的身心如魚得水。莫扎特使我覺得左右逢源,俯拾即是,行云流水。柴可夫斯基給我以深沉、憂郁而又翩翩瀟灑的美。貝多芬則以他的嚴謹、雍容、博大、豐贍使我五體投地得喘不過氣來。肖邦的鋼琴協奏曲如春潮,如月華,如鮮花燦爛,如水銀瀉地。聽了他的作品我會覺得自己更年輕,更聰明,更自信。所有他們的作品都給我一種神圣,一種清明,一種靈魂沐浴的通暢爽潔,一種對于人生價值包括人生的一切困擾和痛苦的代價的理解和肯定。聽他們的作品,是我能夠健康地活著、繼續健康地活下去、戰勝一切邪惡和干擾、工作下去、寫作下去的保證和力量的源泉。
流行歌曲、通俗歌曲,也自有它的魅力。周璇、鄧麗君、韋唯,以及美國的約翰·丹佛、巴芭拉,德國的尼娜,蘇聯的布加喬娃,西班牙的胡里奧,都有打動我的地方。我甚至于想過,如果我當年不去搞寫作,如果我去學唱通俗歌曲或者去學習器樂或者去學作曲呢?我相信,我會有一定成就的。并非由于我什么事都逞能,不是由于我聲帶特別好,只是由于我太熱愛音樂,太愿意生活在聲音的世界里了。而經驗告訴我,熱愛,這已經是做好一件事的首要的保證了。
人生因有音樂而變得更美好、更難于被玷污、更值得了,不是嗎?
(摘自《當代散文名作》,江蘇文藝出版社,稍有改動)
◤閱讀賞析
這三篇文章都是名家經典,都是用第一人稱“我”寫的有關琴棋書畫的文章。它們在寫法上各有珠璣,各有特色。細心品讀,一定會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
其一,文體不同,表達方式不同。《藝術三昧》以議論為主,是一篇議論文;《人生如下棋》以記敘為主,適當議論,是一篇記敘文;《在聲音的世界里》是一篇散文,將記敘、描寫、議論和抒情巧妙地結合起來。
其二,寫作對象不同。《藝術三昧》從吳昌碩寫的“一方字”引出對“在一筆中可以看出全體,而全體只是一個個體”的論述;《人生如下棋》記述的是在教“我”下棋的過程中,父親告訴“我”下棋做人的道理;而《在聲音的世界里》既談論了音樂,又由音樂引發到對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其三,結構與寫作手法不同。《藝術三昧》文章采用總分式結構,開頭是從吳昌碩寫的“一方字”,單看各筆畫不見得好,然而依照一定規律組一個“字”,就非常好看,從而推出全文的主旨:“在一筆中可以看出全體,而全體只是一個個體”,即“多樣的統一”。推出的過程,其實也是闡述的過程,接下去用日常生活中的實例“三只蘋果”來證明。該文對觀點的闡述與一般議論文的論證稍有區別,一般議論文論證時多用典型的客觀事實進行嚴密的邏輯推理,而《藝術三昧》的闡述偏重于主觀的體驗,從生活中提煉觀點,然后用恰當的材料對觀點進行嚴密的闡述,讀來讓人心服口服。《人生如下棋》將人生比作下棋,第一自然段敘述父親教“我”下棋,但是具體如何下,文中并沒有詳細介紹,而是采用夾敘夾議的方法,借下棋來闡發人生道理:人生就像一盤棋,每一個棋子都代表人生道路上的一個步伐。要想贏得棋局,要想贏得人生,最重要的不是下好每一步棋,走好每一步人生,而是在得與失的權衡中學會選擇,學會放棄。《在聲音的世界里》涉及的內容很多,但形散而神不散,表達了一位大作家對音樂的理解和感悟,由音樂引發到人生:一是音樂對“我”人生的啟蒙。“孩提時代聽到過的算命瞎子吹奏的笛聲”,同時,更多的是接受了人生的啟蒙,也就決定了“我”對音樂的認識,包含夾雜著豐富的人生體驗。二是音樂和情感。“我”喜歡音樂,是從感受自然的音樂開始的。從此,音樂開始撥動“我”的情感之弦。于是“我”“投身”于音樂的海洋中。“我”對音樂沒有什么門戶之見,民族的、西洋的,古典的、現代的,高雅的、通俗的,“我”都非常喜歡。可以說,“我”的人生、心靈和音樂是緊密相連的。音樂給了“我”情感的激蕩,給了“我”生活的“力量”,“我太熱愛音樂,太愿意生活在聲音的世界里了”。三是音樂和人生。作者最后點明題旨說:“人生因有音樂而變得更美好、更難于被玷污、更值得了。”可以說這是人生的體驗。
其四,語言風格不同。《藝術三昧》雋永深刻的語言,文字間透露的哲思,使得文章厚實豐滿;《人生如下棋》語言平實,貼近生活,閱讀之后就能懂得人生與下棋的關系;而《在聲音的世界里》急管繁弦的敘寫節奏和細致多變的感覺描寫,使人在溫熱的鼻息和親切的絮叨中與作者同步感受、體會,領略文章里流淌著的美妙情感。種種細膩的感覺、美妙的情感離不開詞清句麗、妙語連珠的語言,讀來頗有“文有盡而意無窮”之感。
(馮汝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