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之家》的作者、智利女作家伊莎貝爾·阿連德曾經坦言,寫作對她來說,是一種保存記憶的“絕望企圖”。“我寫作是為了使我的忘卻不至于失敗,然后,還為了滋養現在我展示在空中的根。”她說。所有的詩篇都是旅程。或者說,幾乎所有的寫作,都是“個人記憶的傳記”。我自己的全部寫作,也是如此。我用詩歌、散文、小說,還有劇本,書寫著我自己和我們這一代人試圖與生活達成和解、卻又如此不甘心的尷尬,以及吹刮在內心深處的無盡的糾結、掙扎、反抗的風暴。
生活的腳步太過匆忙和急促,許多往事有時還來不及仔細回味,那些美好的時光就已經不辭而別了。懷舊是必然的。只是我沒有想到,如此快捷和匆忙的生活節奏,竟然把每個人懷舊的年齡也都提前了。猶記得20多年前的那個夏天。當雨季即將消逝,秋天就要到來的時候,我拿著平生第一張工作分配通知書,興沖沖地跑到地處湘鄂贛邊區的一個小縣城的中學去報到的情景。
那一年我還不到20歲,正是心比天高的年齡。我的簡易的行李卷里,裝著一本泰戈爾的《園丁集》和一套馬卡連柯的《教育詩》。我的心中,懷著一種瓦爾瓦拉式的校園浪漫主義的夢想。我甚至還在大學畢業前夕,為自己準備好了一個精美的筆記本,而且迫不及待地在扉頁寫下了這樣一行文字:“一個青年教師的手記”。
當時,那所縣城里有惟一的一家門面不大的新華書店。圖書、年畫、春聯、領袖像,還有信封信箋、毛筆等各種文具,在這里都能買到。書店斜對面是郵局,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向外面投稿,偶爾能得到一兩筆小稿費,從郵局取出稿費后,總是直奔書店的文學類書架。那時候書的定價也真是便宜,一塊錢就能買到很厚的一本文學名著。我很感謝這家新華書店,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一些新出版的經典作家作品,如雨果的《九三年》、喬伊斯的《都柏林人》、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等,還有1981年版的16卷注釋本《魯迅全集》,我都是在這里買到的。
那時候也正是中國大地上春潮奔涌的早春時節。天邊滾動著思想解放的巨雷,無數心靈從乍暖還寒的潮雪的日子里蘇醒過來。含苞的花朵如期怒放,被壓抑的小草應運而生。在我的周圍,也漸漸聚集起小縣城里許多同齡的文學熱愛者。我們寫詩、辦刊物、舉辦各種形式的詩會和筆會。外面的世界風起云涌,我們小縣城里的文學氣氛也是風生水起。
那些年我常讀的文學刊物有《詩刊》《萌芽》《人民文學》《丑小鴨》和《外國文藝》,還有《讀書》《散文》和《布谷鳥》等雜志。同時我也讀到了諸如《這一代》《大學生》《珞珈山》《紅豆》《耕耘》《未名湖》等各地出版的大學生刊物,有的還被視為“地下刊物”(那時好像還沒有“民間刊物”之說)。這些如雨后春筍一般出現的大學生刊物,是這一代人狂飆突進思想最直接的載體,也是當時的文學青年最熱衷于傳播和傳抄的印刷品,里面的激進思想和探索精神,有關人生、理想、思想解放、文學、藝術等方面的話題、事件和作品,曾經牽動著當時每一位文學青年的思想和神經,甚至影響著我們的命運和前途。
而我前去報到的那所中學,當時正處在創建初期。僅有的兩棟教學樓和一棟教工宿舍,寂寞地矗立在一片荒涼的黃土坡上。迎接我和另外幾位新分配來的青年教師的,沒有鮮花和綠蔭,也沒有掌聲和歌聲,只有一片片沒膝深的蒿草和滿目的荒涼。我們邊教學邊勞動,把教學樓后面的荒丘一點一點地夷成了平地,讓它變成了一個籃球場。我們在宿舍樓和教學樓之間的荒徑上,栽下了綠樹和花叢,讓泥濘的小路邊充滿了勃勃生機。記得當時,每天上課前,在響過預備鈴后的那幾分鐘的時間里,我總要站在走廊上,欣喜地看一遍我們自己栽下的一排排綠油油的小樹,心頭總是輕輕漾過一陣陣自豪感。那是因為我想到了契訶夫對庫普林說過的話:“這里的每一棵樹,都是我親自種植的,因此對我非常親切,不過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事。在我未來到這里以前,這里是一片生滿荊棘的荒地,正是我將這荒地變成了經過墾植的美麗園地。想一想吧,再過三四百年,這里將全部是一片美麗的花園,那時人們的生活將是多么愜意和美好……”
現在回憶起來,我仍然不禁泫然而有淚意。我相信,每一個人在他的一生中,都會有過一段最美好的時刻,浪漫、純真和幸福的時刻:朝氣浩蕩,壯志凌云,情不自禁地想為遠大的抱負而獻身,甚至也幻想著踏上為理想而受難的旅程,即便是“在烈火里燒三次,在沸水里煮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也在所不辭,并且期待著某一天,會有一雙溫柔而明亮的眼睛注視著自己,隨時會為一聲關切的問候或輕輕的嘆息而淚水盈盈……
勞燕分飛,春秋幾度。一晃將近30年過去了。我的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也隨著年年的柳色秋風而遠去了。我很懷念那段艱辛又充滿朝氣的日子。我的文學創作最初的試筆和準備,是在那所校園里完成的。還有我的青春、我的夢想、我的初戀……也都留在了那里。在那里,我20歲的心靈也曾被自然和幻想愛撫著,我體驗到了青春的詩情、歡笑和平靜。在那間僅有6平方米的宿舍里,我寫出了自己最早的一批校園詩歌和散文作品。《為了天長地久》這部小說里的“新世紀中學”,也正是以這座校園為原型的,包括它初創時期的那幾幢建筑物。不用說,在小說的男主人公田野老師身上,也有我自己的影子。小說里因為情節需要而穿插的一些詩歌和散文,當然也出自我那時的習作。
30年后的某一天,我重新返回這所中學。當年住過的那幢三層的樓房已經不在了。冬青樹都已經變老了。我慢慢地走進高中部二年級的課堂——我第一次給學生們講課的地方。我想象著自己已經打開了嶄新的、天藍色的備課夾,“現在,請同學們翻開課本,齊聲朗讀《荷塘月色》……”
然而,回答我的是一片黃昏時分的靜謐。教室里空無一人。我的青春,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時光,早已遠逝而去。
選自“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