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七歲告別故鄉求學京城,到今天的已屆知天命,三十年仿佛彈指之間。回顧其間歷程,有三種畫面,總是于腦海中反復浮現且互相疊印,都與一個“行”字有關,分別是步行、騎車和開車。
步行,串聯起了大學的四個寒暑。除了坐332路到首都體育館看比賽,乘103路到中國美術館看畫展和到王府井書店買書,那幾年間的生活范圍主要是以校園燕園為中心,輻射到周邊,所憑借的交通工具基本都是兩條腿。腳步踏在地上,應和著年輕的心臟有力的跳動。未名湖的塔影波光,朗潤園的林木蓊郁,都在腳步的挪移間,袒露美的極致。夏日漫長的黃昏,與同學結伴去圓明園遺址,在當時游人寥寥的福海邊,找一片草地躺下來,一任形形色色的夢想縈繞升騰,直到西天的晚霞褪盡顏色。最常去的,當數海淀鎮的新華書店和中國書店,從學校西南門出發,穿過一縱一橫兩條狹窄胡同就到了。
那時,班上有幾位北京同學有自行車,自如地穿行在偌大的校園里,十分方便,令大家羨慕不已。參加工作有了收入,這個愿望便不難實現了。一輛堅固的天津產飛鴿牌自行車,陪伴了我十多個年頭。單位位于南城,周邊的古跡名勝,都是靠了騎自行車游覽觀賞的。陶然亭公園的樓閣參差、亭臺掩映,天壇公園的壇墻環繞、古木森森,都被我無數次地親近。去琉璃廠一條街,仰望傳統文化的精深博大;到前門大柵欄,感知商業繁華的遺風流韻。更于千百條縱橫交錯的胡同巷陌之間,體驗普通百姓的尋常日子,感受彌漫其間的老北京的韻味。車輪轔轔中,生命也在擴展自身,告別青春余韻,平添了一份責任感,一種沉靜和篤實。
時光之水流淌得多么迅疾!當新世紀的鐘聲敲響,和京城成千上萬個家庭一樣,我也擁有了自己的轎車。國家騰飛的振翅之聲,在上個世紀的最后幾年中驟然變得宏大而清晰。具體到一座城市,便是體量的急劇擴展,長高,變寬,其速度令人驚嘆。距離的增大,出行的需求,讓一個全新的汽車時代在幾年間降臨,夢幻一般。
油門輕輕一踏,胸間升騰起翱翔的感覺。行走的半徑大大增加了,幾十上百公里,壓根兒不在話下。東邊,去通州的運河古渡口,遙想當年的帆影與漁歌;西邊,到門頭溝的明清古村落,自精美的石雕磚雕中體味民居建筑藝術的精湛;北邊,在密云的深山里采摘新鮮果蔬,齒頰間縈繞一縷清香;南邊,于永定河畔的森林小徑上漫步,頭頂枝葉間篩落斑駁的陽光……散步不外乎幾條街道,騎車拘囿于有限區域,而駕駛則無遠弗屆,收放騰挪,縱橫馳騁,以想象力為邊界。
鳥巢,水立方,國家大劇院,798藝術區,還有最新的豐臺園博園……都是恢弘的城市交響樂中,一個個響亮的樂句。我不止一次開車帶著外地或國外的親友去參觀,已經聽慣了嘖嘖感嘆聲。與城市裝扮得日漸美麗相同步,其內在蘊涵也變得愈發豐盈,厚重,深刻,令人眩暈而又魅力無窮。
日升日落,春秋代序,行走是生活和工作的必須,也成為了生命存在的最重要方式。
京城生息三十載,我熟知她的美麗和瑕疵,光榮和缺憾,仿佛了解自己掌心的紋路。我盼望著,在將來的某一天,道路會變得暢快,堵塞將成為媒體的當日新聞。我會把車載空氣凈化器撤除,一同消逝的還有霧霾等詞匯,孩子們將只會在詞典里認識它;而遮光眼鏡則成為出行的必需,為了過濾總是明亮炫目的陽光,它們正從藍天和白云之間,瀑布一樣傾瀉下來,淹沒了這座城市。
偶爾,我也會考慮一下更遠的日子。距退休還有十年,但十年其實是多么快。那時不需每日上班奔波,出行時我會視路途遠近,重新選擇騎車或者步行。一份久違了的從容和悠閑,會再度降臨到我的心上。那時,我會避開通衢大道和繁華場所,更多流連于那些洋溢著歷史文化情味的所在,一條飽經滄桑的胡同,一座幽靜古樸的四合院,遠近各處的公園,形形色色的博物館……紅墻背后的綠地公園里,京胡悅耳,唱腔婉轉,身段裊娜。心境悠然,我佇足矚目,觀賞第一片綻放的玉蘭花,或者第一片飄墜的紅葉。
那時候,這個城市的一切,該是被調配得恰到好處,體現出智慧與審美、想象力和創造力的最佳組合。最傳統和最現代的,最本土和最世界的,廟堂的莊嚴與市井的溫馨,古都神韻與九州情味,都市風和田園情,交織融合為一體,圓滿渾然,仿佛秋水浸入長天。那時候,女兒會有自己的孩子了,我會帶著我的外孫或外孫女,到一個個我熟悉的地方,講述它們的前世與今生,歷史和傳說,看到孩子的眸子里,浮現出仿佛傾聽童話一樣的光彩。
這樣的想象讓我迷醉。
我盼望著所有這一切。
我相信,這不會僅僅是一個夢。
選自《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