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與關中音樂形態的比較研究

蒲 曦

（西安石油大學 音樂系，陜西 西安 710000）

民間音樂（Folkmusic）又稱民間歌謠、民俗音樂、民間短篇詩歌等，簡稱民謠、民歌、民樂或民曲。國際民間音樂協會（IFMC）將其定義為“經過口傳過程發展起來的普羅大眾音樂”，也就是指該音樂是形成并流行于民間的歌曲和器樂曲，還包括民間舞蹈音樂和民間戲曲音樂，作者基本上是有創作才能的不出名的人，過去主要通過口頭的方式流傳，具有鮮明的民族風格和地方特色。陜西省是中國東中部地區和西北、西南地區的樞紐，又是14個王朝的建都之所，分為陜北黃土高原、關中平原和秦巴山區三個各具特征的自然區，民間音樂種類眾多、內容豐富。

音樂形態學（morphology of music）是根據音樂的形態即具體音樂作品的樣式、結構、邏輯等研究音樂的形式與內容諸關系的學科。陜北與關中地區的民間音樂從音樂形態上看，明顯存在很大差異。

長期以來，人們對陜西省的民間音樂做了大量收集整理工作，但對陜北與關中地區的民間音樂形態差異研究尚屬空白。筆者從種類特征差異和旋律特征差異入手探析，拋磚引玉，以求教于方家學者。

一、兩大差異

從整體上看，陜北地區與關中地區的民間音樂形態都可分為民歌、戲曲、曲藝、器樂四個方面。陜北地區的民歌包含信天游、勞動歌、小調，戲曲包含陜北道情、陜北秧歌、賽戲、二人臺，曲藝包含二人臺、陜北說書、榆林小曲、陜西曲子，器樂包含鼓吹、絲竹樂、鑼鼓樂、道教音樂、佛教音樂等。關中地區的民歌包括號子、小調、山歌，戲曲包括秦腔、老腔、碗碗腔、弦板腔、阿宮腔、西府秦腔、眉戶、同州梆子、線戲、關中秧歌、跳戲、道情戲，曲藝包括長安道情、關中勸善、韓城秧歌、陜西曲子、長武道場，器樂包括西安鼓樂、絲竹樂、鼓吹、鑼鼓樂等。但是從種類特征和旋律特征看，陜北地區與關中地區的民間音樂形態存在兩大差異。

（一）種類特征差異

所謂特征（feature），即可以作為標志的顯著特點。在民間音樂種類特征上，陜北地區以民歌為主，而關中地區以戲曲、曲藝、器樂為主。

表：陜西民歌統計

上表為筆者根據《中國民間歌曲集成·陜西卷》中收錄的民歌所作的數據統計。民歌共1308首，其中陜北、關中民歌分別為594、256首，占45%、20%，陜北民歌數量之多遠遠超過關中地區。

陜北民歌的典型類型就是信天游和勞動歌。其中信天游是陜北民歌的精華，是一種形式自由靈活、信口漫唱、隨意性極強的山歌，內容豐富多樣，多運用比興的手法，跌宕起伏的旋律輪廓與黃土高原溝壑縱橫的破碎地貌相呼應，反映出陜北地區沉郁、蒼涼的氣質，有震撼力極強的悲壯美感，廣泛流傳。勞動歌也稱勞動號子，指與勞動動作相配合的強烈聲音節奏和直接促進勞動的歌曲，多有吶喊、吆喝的特點，如打夯號子、絞煤號子、耕地號子、碾場號子、船工號子等。勞動歌多在勞動過程中由工人直接創作，陜北勞動歌最大限度地還原了陜北地區居民日常的勞動狀態。陜北民歌大多句式固定，即采用七言上下句結構的兩句體，兩句一韻、變化自由，給人簡潔明快、樸實自由的感覺。如《五哥放羊》：“正月里來正月整，大花眼睛兩盞燈，彎彎眉毛一張弓，你說心疼不心疼。”在語言方面，陜北民歌歌詞多取材于陜北當地方言，音韻響亮，以疊字等方法烘托出濃厚的地方特色，如《藍格英英》、《水格靈靈》、《灰燒燒》、《毛眼眼》等。

根據《中國戲曲志·陜西卷》中收錄的戲曲及器樂所作的數據統計，關中戲曲、曲藝、器樂之多遠遠超過陜北地區。該書收錄的23種戲曲的形成地中，有12種戲曲劇種起源于關中地區，以起源地為中心流傳的戲曲約占陜西全部戲曲種類的52%。在民間器樂的地域分布上，關中地區的國家級器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有西安鼓樂、高陵洞簫、藍田普化水會音樂、韓城行鼓四項，占陜西省國家級器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三分之二。省級器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有閻良新興特技嗩吶、岐山轉鼓、長武道場、姜馬察回、渭旗鑼鼓、臨潼零口十面鑼十面鼓六項，占陜西省省級器樂類非物質類文化遺產項目的四分之三。特別是西安鼓樂作為是陜西省唯一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認定的“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僅流傳于西安市郊一帶的關中地區。

由此可見，陜北與關中地區民間音樂既種類繁多，又異彩紛呈，特色鮮明，共同鑄就了陜西民間音樂藝術的繁榮。

（二）旋律特征差異

旋律亦稱曲調，是音樂的基本要素，是經過藝術構思而形成的若干樂音的有組織、有節奏的和諧運動。它是建立在一定的調式和節拍的基礎上，按一定的音高、時值和音量構成的、具有邏輯因素的單聲部進行的。陜北地區與關中地區民間音樂旋律在調式、音階、音域等方面都有差異，顯露出陜北民歌跌宕起伏的旋律特征，關中戲曲平緩穩定的旋律特征。可以說旋律特征差異是陜北地區與關中地區民間音樂形態差異最直觀、具象的表現。

1.調式差異

調式是音樂的靈魂，宮、商、角、徵、羽是民間音樂的主要調式類別。不同地區民間音樂的調式運用既是人們審美情趣的反映，又是音樂形態差異的反映。陜北民歌最常見的是徵、商、羽調式，體現出凹凸不平的黃土高原的氣質。關中戲曲最常見的是宮調式與角調式，體現出八百里秦川沃土孕育下的繁榮昌盛。

2.音階差異

音階是調式的基本材料，我國音樂多采用五聲音階。即便是出現了六聲、七聲音階和小二度、大七度音程，也是以五聲音階為基礎的。在陜北民歌中，以五聲音階居多；而關中戲曲六聲、七聲音階居多。從陜北民歌和關中戲曲音階的使用可見，陜北民歌相比關中戲曲要顯得棱角分明。在關中地區的曲藝旋律中，由特殊音律構成的苦音音階成為其主要的旋律特色。因苦音音階中的特性音↓7的高音具有一定的游移性，介于b7和本位7之間，使得曲調中6（la）和3（mi）兩個音不再突出，反而常以調式特性音↓7和其上方的5度音4（fa）作為支持音，用在句尾停頓處或是其他突出的旋律位置上。如關中秧歌《四六曲》：

3.音域差異

旋律音域是音樂風格的重要表現特征之一。一般而言，音域越寬，人們表達思想感情的自由度就越大。從某種意義上講，音域就是思想域、情感域。然而，并非所有的音樂，音域越寬越好。音域也與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環境、當地人的審美意識相吻合。陜西民間音樂在旋律音域上以十一度的民歌、戲曲數量最多，基本占到陜西民間音樂數量的一半。陜北民歌的旋律音域寬窄并存，除了以十一度為主外，還有八九度及十二度以上的。而關中戲曲的旋律音域則以十、十一、十二度的寬音域為主。陜北民歌的旋律音域寬窄并存，這與該地區的地形、地貌有著密切的聯系。陜北位于黃土高原，鄰近渭河平原的邊緣地帶，所以當地人具有粗獷中帶點含蓄的性格，這種雙重的性格及受這種性格影響而產生的審美觀，便體現在音樂中。關中平原號稱“八百里秦川”，地域開闊，因此音樂舒展、音域寬廣。

二、三大原因

那么，陜北與關中民間音樂形態差異形成的原因是什么呢？

（一）地理原因

陜西省位于中國大陸西北地區黃河中上游區域，地形南北長，地理氣候差異很大。在陜北地區為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溝壑縱橫，屬溫帶半干旱氣候，地理氣候條件差；關中地區屬渭河平原，地勢平坦，為暖溫帶半濕潤氣候，地理氣候條件好。獨特的自然地理環境對于陜北地區和關中地區的音樂發展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

陜北黃土高原的地理氣候條件，決定了勞動人民勞作的艱難，物質的貧乏，生活的貧苦。勞動人民在凹凸不平的黃土上終日勞作，心理的壓抑需要發泄，于是適宜表現其粗獷豪邁性格、旋律跌宕起伏的信天游等民間音樂應運而生，世代流傳。陜北地區有個俗語：“女人們憂愁哭鼻子，男人們憂愁唱曲子。”就是陜北民間音樂產生的本質的一個真實寫照。

關中渭河平原號稱“八百里秦川”，是中國最早被稱為“金城千里，天府之國”的地方，自然、經濟條件優越，在春秋戰國時代就形成了自給自足的小農社會，人口規模龐大，城鎮村落星羅棋布。馬斯諾的需要層次論認為，人們在滿足一定的物質需要后，必然追求更高層次的精神生活。在這樣有利的自然條件下，關中地區自然具備了原生戲曲的各種條件，于是歡快明亮的小曲、激越高亢的鑼鼓戲曲應運而生，關中人聽聽小曲、看看戲曲，優哉樂哉。如此，關中地區曲藝和戲曲藝術興盛也就不足為奇了。

（二）文化原因

陜北地區一直以來文化不發達，人口稀疏、分散，群眾知識水平不高，因此口語化的陜北民歌成了人際交流、情感表達、歷史文化傳承的最主要的手段。陜北民歌主要是由生活在廣泛農村范圍的莊稼漢和婆姨們進行創作和傳唱的。它的流動和傳播更多地依靠游走在內蒙古河套地區的腳夫、藝人們。這是陜北民歌興盛的重要原因。關中平原先后有秦、西漢、隋、唐等10多個朝代在此建都，使得整個關中地區成為動態的開放系統，文化非常發達，全國各地先進的音樂形式都曾與之交融。如關中的同州梆子沿著黃河在其流域廣泛傳播，與各地的音樂形式相結合并演化出龐大的北方梆子音樂體系。戲曲的創作、傳播人才濟濟，如弘治、正德年間著名的北曲家康海、王九思等。這無疑是關中地區戲曲藝術繁榮的重要因素。

（三）歷史原因

陜北高原位于北方游牧地區和中原農耕地區的交界處，戰國時期一直是畜牧區，西漢以后農耕業才得到發展，逐漸成為半農半牧區。民眾生活貧苦艱難，大量人口外流到內蒙古河套地區謀生，史稱“走西口”。在這種情況下產生了大量“走西口”題材的民歌、曲藝。陜北民歌作為勞動人民日常生活中創作出的特定曲調，同時體現中原地區的細膩深沉與游牧民族的遼闊壯麗。歷史上，處于北疆長城腳下的陜北也是北方游牧民族與中原農耕民族交界之地，戰亂紛爭不斷。陜北地區的人種和血緣在幾千年的戰亂中不斷交互融合，使其民歌有了鮮明生動的民族大融合的烙印。血脈的融合重組使民族的文化和藝術表達方式潛移默化地發生了變化。據《隋書·地理志》記載，陜北地區居民“尚儉約，習仁義，勤于稼穡，多畜牧，無復寇盜矣”。其豪爽、強悍、熱愛自由的性格特點完全可從他們洋溢著熱情與悲壯的民歌中看出。如民歌中的樂句“煙鍋鍋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在環境瀕近極度的苦難，為生產生活帶來了嚴酷的制約的情況下，人性的真善美與對自由的渴望仍然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正是物質的貧困與精神的膨脹的劇烈反差深化了陜北民歌的內涵，構成了其內在的感染力和震撼力。關中地區一直以農耕業為主，少戰亂，生活較為平穩，體現在不同劇種的唱腔形態中具有很強的穩定性。關中地區的戲曲聲腔源自華夏文化源頭的“秦之聲”，曲藝形式囊括了秦腔、老腔、碗碗腔、弦板腔、阿宮腔、西府秦腔、眉戶、同州梆子、線戲、關中秧歌、跳戲、道情戲等，都以關中地區的鄉音方言為基礎和主體。盡管戲曲繁雜多樣，但是聲腔穩定，使得不同劇種能夠在統一的基礎上各放異彩。

在影響和左右民間音樂地域間的變異的眾多因素中，自然環境因素與歷史文化因素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無論何種民間文化形式，都會受到當地環境與習俗的影響，進而形成了文化在直觀表現上的差異性。陜西省的關中地區和陜北地區不同的音樂形態正是對不同區域民俗音樂和文化風格的折射，并且這些各異的風格的形成毫無疑問與當地的自然環境與文化傳統相生相依，緊密關聯。通過研究不同地域間音樂形態的差異，我們對于民俗音樂形成的本質就會有更深刻的認識，對不同形態民俗音樂的保護和發揚就會更加得力。在充分結合音樂地理學、音樂人類學、音樂歷史學等交叉學科的基礎上，民俗音樂對于更深一步地了解和掌握我國地區性歷史進程和勞動人民千百年來的生活狀態有著不言而喻的重要意義。具有中華文明獨特風采的民俗音樂只有在各方學者的重視和研究中才能得到更好的保護、發揚與傳承，進而在世界范圍內大放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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