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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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華北歷史文化】
役畜借用習慣與近代華北村落共同體的變遷
張思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近代華北農村中普遍流行著無償借用役畜的習慣。那些土地不多,經營能力不強的農家依靠該習慣來解決農耕生產中的畜力缺乏問題。考察20世紀華北農村的役畜借用習慣,并與換工習慣以及役畜賃用習慣進行比較,可以窺見該時期村落共同體社會的變遷和時代動向,進而發現處于激烈社會變遷中的近代華北農村乃至整個中國農村的某些重要性格。
役畜借用;近代華北農村;社會變遷;村落共同體
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大多數華北農村,農民們為了應對農忙季節常見的牲口(畜力)不足問題,除了考慮用“搭套”形式以及“換驢工”、“工換工”等畜力交換形式之外,采用無償借用役畜的方法加以解決也是非常普遍的。大概由于這種農家習慣(包括農具的無償借用)猶如家常便飯過于尋常,很多地方的農民們反倒說不出來它應該如何稱呼。如果非要從農民那里討一個說法的話,得到的回答多是“借用”二字——與其他日常家什及生活用品的無償借用沒有什么區別。在山東省平原縣后夏寨村,筆者聽到一種關于役畜無償借用的較為具體且固定的名稱——“問具”“問頭牯(gu)”“問著使”。本文將這種普遍流行于近代華北農村的農耕結合習慣簡稱為“役畜借用”。
近代華北農村中的役畜借用習慣看似極為尋常,沒什么研究價值,但筆者在另一篇論述近代華北農村換工習慣的論文中曾指出,目前學術界尚缺少對近代中國農村中的役畜借用習慣、勞動力—畜力交換習慣、役畜有償雇用習慣等近代華北農村多種農耕結合習慣的研究與比較,這是一個有待探索的研究領域。在那篇論文里,筆者為本文設定的任務是,以考察近代華北農村的役畜借用習慣為中心,同時與在當時同樣極為流行的畜力交換習慣、役畜有償雇用習慣進行比較,進而深入思考以下問題:上述幾種農耕結合習慣是否存在著本質上的區別?在近代華北農民的觀念和規范中,役畜的無償借用或援助與役畜交換這二者之間是否存在著不可混淆的界線?最后,上述這些農耕結合習慣在農民的實際生產和生活當中具有何種特別的意義?筆者進而指出,透過這樣的考察或可得以窺見這個時代村落共同體變遷的動向,進而可以發現處于激烈社會變遷中的近代華北農村乃至整個中國農村的某些重要性格。*參見張思:《近代華北農村社會的變遷與換工——以勞動力、畜力間的對等交換為中心》,《河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
近代華北農村的旱作農業以役畜的使用為必要條件,而近代華北農村役畜缺乏的狀況又普遍存在。根據日本滿鐵調查部的調查,在20世紀30-40年代的順義縣沙井村,沒有役畜的農家總保持在20余戶左右,占全村農家總數的1/3。在順義縣的其他地區,有的村子1/2左右的農家沒有役畜。*中國農村慣行調査刊行會編《中國農村慣行調査》(東京:巖波書店,1981年再刊本。以下引用時簡稱作:《慣行調查》),第1卷,第73頁,《村的大小》;第1卷,第77頁,《役畜》。另外,有役畜的農家也幾乎只保有1頭,其中還有一些兩戶農家共同飼育、使用1頭役畜的情況,這都無法應對華北旱作農業特別是農忙期的畜力需要。簡單地講,近代華北農村役畜缺乏的狀況與當時整個華北農村低下的役畜飼養條件有關。*在這一時期的沙井村,村民們一致認為一戶農家要有15畝地才能養活1頭驢。而實際上在當時的沙井村,所有土地在15畝以下的農家計45戶,占全村農家總數的64%。參見《慣行調查》,第2卷,第65頁,《耕地和役畜·家族的作用》;《慣行調查》,第1卷,第67頁,《河北省順義縣沙井村概況》。另據美國學者黃宗智(Phillip C.C..Huang)的研究,20世紀30-40年代的華北農民須保有20~50畝的經營土地,才能達到役畜使用成本和收益間的均衡。參見[美]黃宗智:《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八章。因此,在農忙季節里,缺少畜力的農家之間不僅普遍進行著對等的畜力交換,役畜的無償借用習慣也大行其道。
顧名思義,役畜的無償借用是指單方面使用對方役畜,而不給對方任何報酬,當然這里也就不會有像換工那樣,使用役畜的一方用勞動力或畜力作為償還的事情。在20世紀40年代順義縣東部的郝家疃村,當地人將這種役畜的無償借用行為單用一個“借”字來加以表達。這個地方的百姓講,借用役畜的一方不用付錢,只是在使用役畜之后拿一些“料”,也即高粱、豆子之類送給借主。一般地如果借用1頭驢1日的話,送1升(1.035 5l)“料”。值得注意的是,在當地農民的眼里,借用方送給借主的這些“料”并不是什么報酬或使用費,也不是對借主的感謝和還禮,而僅僅是送給驢當飼料用的。此外,借用農具之事在當地頻繁發生,同樣不用送禮。*《役畜農具的貸借》,《慣行調查》,第1卷,第77頁。
有關那時沙井村的役畜借用情形,可以從村民與滿鐵調查員的以下對話中窺得大略:
(1)楊源等有識村民8人:
如果1個人耕種10畝自有地,且沒有其他的職業的話能養得了役畜嗎?=養不了。因為村民們在不用役畜的時候會無償地借給我們,因此靠借用(役畜)來對付。
與上述情況同樣,一個純自作農如能養得起牲畜,必須有多少畝地?=需要15畝以上。*《耕地和役畜·家族的作用》,《慣行調查》,第2卷,第65頁。
(2)村民楊潤(當時37歲):
在本村,借農具的時候需要付使用費嗎?=不需要。
作為借用農具的償還,去對方那里做短工之類的事有嗎?=很少,有去“幫忙”的。
借用大車、犁杖、驢等的時候要付錢嗎?=只借一兩回的話不付錢,長時間借用的話要同主人好好商量,給主人送飼料的情況較多。*《農具的貸借》、《農具的雇和借》、《雇農具的費用》,《慣行調查》,第2卷,第148頁。根據楊潤與滿鐵調查員應答的前后文來看,楊所說的“農具”專指役畜。
(3)村民張永仁(當時64歲,被村民認為是“大好人”的老人):
事變(即七七事變)之前牲畜便宜……,現在貴了。……現在牲畜的買賣非常少,如果無法從其他農家借的話就買,能借的時候就借著使。
向其他人借著使的時候送什么禮?=一般情況下不送禮。一般借用驢、駱(騾?原文如此)等牲畜的時候,在前一日將草、高粱等飼料送到牲畜的主人家去。轉天將牲畜牽來使用1 天,要備出當天的飼料,當天晚上必須將牲畜還回。如果第二天還要使用的話,同樣還要送去草、高粱,次日再來借。除此之外無須再送什么禮物。*《搭套和共同購入》、《牲畜的貸借》,《慣行調查》,第2卷,第214頁。
根據以上村民的回答,役畜的無償借用在沙井村及順義縣一帶農村極為盛行,在整個華北農村也是如此。一般地,沙井村及整個華北農村的農民在說“借牲口”的時候多是指這種不必交付使用金、不用做工償還、借用方只須給役畜的主人適當的飼料即可的無償借用,用當地村民的話也叫“白用”。役畜的無償借用習慣在華北農村的盛行,以及近代華北農民對這一習慣的倚賴來自于以下事實:因缺少土地而養不起役畜的貧困農家占相當多的比重;保有役畜的農家大多只有1頭役畜,而數家共同飼養、使用1頭役畜的事例也大量存在。上述役畜嚴重不足的狀況與農耕生產以及日常生活中對畜力的需要形成尖銳的矛盾,役畜的無償借用便成為在搭套和換工(勞動力與畜力相交換)之外較為常見、也較為靈便的解決方法。而近代華北農村村落社會內部成員之間親密感情的存在,也為役畜無償借用的成立提供了基礎。在此意義上講,役畜的無償借用可以稱得上近代華北農村中較為普遍的農耕結合形式。
乍一看役畜的借用有如家常便飯,把它稱作為一種農耕結合形式,乃至看做一種農耕習慣似乎有些勉強。從《慣行調查》中得到的印象好像也在證明:借用役畜無須特別的規定與條件,只要雙方感情上沒問題就能成立;當時沙井村村民在借用役畜時沒有什么約束,甚至也沒有時間上的限制。
例如,當時的沙井村村民趙紹廷(56歲)說,有役畜的農家不管是誰都可以去借,因此向何人去借役畜并不固定,不存在一年里向特定的農家借用役畜的情況。*《家畜的貸借》,《慣行調查》,第2卷,第195頁。作為具體的實例,在實施“慣行調查”的那一年,趙紹廷曾無償地將兩頭驢借給自己的長工劉元(附近石門村人,當時30歲)兩次,農具若是空閑著也同樣借用。而且,當初趙雇用劉的時候,劉并未以能借用趙的役畜、農具作為條件,也非為了使用趙的役畜、農具而當長工。趙紹廷認為:“這種事是感情的問題。”*《半長工》、《半長工和雇主的契約外相互關系》,《慣行調查》,第2卷,第38-39頁。
然而,筆者在田野調查中通過對役畜借用中的借用方法和規范、借用關系中的具體情形的考察,得到了另一種印象:役畜借用習慣在表現出隨意性、普遍性特征的同時,又明顯地受到該村落共同體社會的現實狀況以及農民的種種規范意識的制約。總之,役畜的借用在村民間的成立與實現并非是無條件、無規范、無緣無故的。近代華北村落共同體社會的一些側面、一些曾被人們所忽視的重要事實在這一習慣中亦有淋漓盡致的反映。
1.農家的經濟差別與感情
1994年夏,沙井村老人張麟炳為筆者講述了許多當年在該村的役畜借用的具體故事,還就役畜借用一方的微妙心態、村民間的貧富差別對役畜借用的影響等問題談了不少看法:
村民杜春(實施“慣行調查”時66歲)家的土地很少,連已分家的兒子那一輩也養不起牲口。后來杜春的次子杜德新買了一頭驢,這是因為杜德新租種著不少地,不養牲口不行。杜德新既有“園子地”(即菜地)又有租地,總是靠著借使他人的牲口不合適,也不方便。為什么這樣講呢?有牲口的農家也很忙,有很多工作要用牲口,不能把自己的活擱置在一邊借給你(別人)用。要想借用牲口的話必須等著對方的牲口閑著的時候。干農活說到底是一家一家地自己干,是個人經營的事。
那個時候,借用牲口、大車、農具不是絕對的、當然的。你窮不拉嘰(意即窮困像——筆者)的,不好意思去找有牲口的人家借。一是人家沒工夫,一是你也不敢去借。像我叔父張瑞和李濡源(張瑞有地130畝,村中首富;李濡源有地80畝,排第二位——筆者)那樣的主,誰去借去?沒有。他們每天都不閑著,使用牲口在外面干活。窮人家和有牲口的人家是不一樣的。
此外,張瑞和李濡源的牲口都是大騾子大馬,和驢不一樣,要吃許多糧食飼料,而且大牲口都有脾氣,生人駕御不了。真的要借,還得要牲口的主人家派人隨牲口來。你窮人家怎么負擔來人的飯食和牲口的飼料?*《沙井村調查記錄-1994年8月》,張麟炳(注:張麟炳為受訪問村民姓名,下同),見三谷孝編:《中國農村変革と家族·村落·國家》(以下簡稱:《中國農村變革》)第1卷,東京:汲古書院,1999年版,第858-859頁。
1996年春,沙井村老人張樹德(當時65歲)進一步強調了當時在役畜的借用上貧窮農家與富戶之間的隔閡:
在過去的舊社會,窮人和窮人之間非常團結,和富人說不到一塊兒。(張樹德發現筆者表示不解)……就是說不上話,這不是我的看法,是當時的事實。窮人只能依靠窮人,不能向有錢人家去借牲口。有錢人都是大騾子、大馬,哪能借得成?*筆者1996年3月對沙井村村民張樹德的訪問記錄。
筆者從以上兩位老人的看法中得到的印象是:役畜借用的成立依據的是村落共同體成員之間相互扶助的親密感情,但村民間對這種親密感情的行使與倚賴有一個尺度,或者說有一個范圍。在役畜借用的習慣當中,感情要素的作用,歸根結底要被限定在現實社會的生產方式——主要表現為個人土地所有和一家一戶的個人經營的框架之內,要受到該歷史時代村落社會中的基本規范、意識和觀念特別是私有觀念的制約。
受制于近代華北農村社會的既有生產方式和私有觀念,華北農家之間在無償借用役畜時存在著以下限制:借用役畜時,要保證役畜的主人優先使用,借用方能否將役畜借到手,最終要看役畜主人的工作空閑情況;從具有經營志向的農家特別是從事富農經營的農家那里去借役畜是不可能的,從普通農家那里長時間借用役畜也是不可能的。役畜的主人遇到不情愿的情況時會說“我這會兒忙,沒工夫”,以此作為理由加以拒絕被認為是理所應當、無可厚非的。*筆者1996年3月對沙井村村民楊福的訪問記錄。當然,如上述沙井村老人所言,村民之間在長期的生活實踐中已獲得這方面的認知,超越親密感情與私有觀念的限度的借用行為也不會發生。其結果,向他人借用役畜的多是土地較少、短時間使用即能完成農作業的農家;而實際上能向這些農家提供役畜援助的也多是普通經營規模農家;役畜的借用行為也都只是短期的、臨時性的。在40年代的沙井村,許多沒有足夠土地的農家仍然勉強地飼養役畜,這似乎在說明借用役畜的不便,長期、大量地使用他人的役畜更是行不通。
那么,這種受制于親密感情與私有觀念的役畜借用習慣,借用者的心境是怎樣的?都是那么心安理得嗎?筆者從村民那里得到的回答多是肯定的,借用役畜乃至請求他人支援不必那么誠惶誠恐,不好意思。這種習慣在此意義上說是家常便飯。
2.“人關肚子不關”——對被援助者的規定
從當年順義縣郝家疃及沙井村村民的回答中可以發現,村民在借用役畜的時候不必給役畜主人什么禮物,但要給一定的飼料。那么,送些飼料作為一種慣例在當地農民的心里具有何種意義?郝家疃的村民解釋說,飼料不是謝禮,是為了讓牲口吃的。筆者為此對這一問題打聽了不少,感到這些看似合乎人之常情的慣例并不那么簡單。
(1)關于送飼料的理由:
①杜忠(杜復新之子,1996年時67歲)
反正不能白使牲口。他的牲口也得吃呀。給端點兒草料去。
②張麟炳
過去沒有牲口的人家向別人借牲口,用完后給牲口的主人送些飼料,這事也有。比如:“明兒你的驢閑著嗎?”“我借一天使,去推碾子”。用完之后,送些麩子給那主。這就算是白用。
按村中的習慣,不送些飼料不行嗎?=過去,借用他人的牲口時,有“人關肚子不關”的規矩。比如誰請你給他家蓋房子的時候,工錢是不給的,但必須要管飯。這種幫忙叫“白請”、“白叫”。村民之間都是這樣互相幫忙來解決人手不足的問題。大家都同樣為別人干活時不拿工錢,只是吃飯。這就叫“人關肚子不關”。借用牲口也是一個道理。使了一整天了,怎么能讓牲口餓著肚子回去呢?
③張樹德
(解放前)張成、張麟如父子一直牽牲口來幫助我家干農活。那時我們家很窮,送禮是夠戧,人是白干,不管飯、不給錢。有時送給牲口點高粱類的飼料,……這還得說有,要是沒有也就吹了。人白干了,牲口干了半天,不能白干,不然不就忒不落忍了嗎?
(2)關于飼料的種類和數量:
①杜忠
牲口料給多少不定,要看借牲口的那主的經濟狀況。一般是四五斤高粱。用牲口推磨時,送給磨下來的糧食皮。
②張麟炳
在推碾子之外,干農活的時候借牲口,可以白用嗎?=耕地、耠地的時候,光送麩子就不行了。當時玉米比較少,送高粱和麥子皮。
③張樹德
我們家有時端半簸箕高粱給張成家送去,七八斤,十來斤。*《沙井村調查記錄-1994年8月》,張麟炳,《中國農村變革》,第1卷,第860頁;筆者1996年3月對沙井村村民張樹德、杜忠的訪問記錄。
在近代華北農村,不論是請村民無償勞動援助,還是雇用短工干活都要招待吃飯,這已成為通例。在沙井村的役畜借用習慣中,被借來無償使用的役畜受到與人的無償勞動援助同樣的對待。役畜借用者送給借主的飼料不是謝禮或使用金,而是上述招待吃飯慣例的延長,是送給役畜的“飯”。用“現實的”眼光看,招待吃飯和送飼料是出于不讓來援助者和役畜受餓的“肉體的”、“物理的”理由;從補償的角度上看,這種習慣又像是在勞動力與畜力交換形式以外的一種對于援助者的最低限度或者說是最后的對應。筆者感到,在“人關肚子不關”的習慣中,不僅有對于被援助者的基本義務規定,還能看到援助者的最低要求。如果某農家在接受他人勞動力或畜力的援助時連飯食、飼料都不能提供的話,他將被劃入最貧困的階層,這也意味著他不具備與他人進行農耕及生活上的相互結合的資格。所以,筆者猜想回送飼料在當地可能是村民間進行借用役畜的一個規范。
雖然在本文中筆者過多地關照了役畜借用習慣中的現實的、補償的一面,但還不想把這種農耕結合形式,與當時同樣普遍流行于華北農村的有償租賃(雇用)役畜和農具的形式混為一談,也堅持認為應當將這種農耕結合形式,與通過勞動力同畜力交換形式獲得他人役畜援助的“換工”習慣區分開來。役畜借用與換工都屬于農耕結合形式中的一種,但各自成立的基礎不盡相同。比較這兩種農耕習慣,役畜的借用習慣中感情的要素占支配地位,而后者的對等交換的性質絕對不能被忽視。當然,在現實生活中,感情的要素和交換的要素經常會滲入到兩個農耕結合習慣當中,使它們變得難以區分。
在沙井村乃至華北農村中流行的役畜借用習慣也常常如此,在親密感情的底流之中已經融入了來自于支流的交換次元的要素。
在20世紀30-40年代的河北省良鄉縣吳店村,既存在著借用役畜、搭套等農耕結合習慣,但一種被稱作“雇把式”的役畜-勞動力的有償賃用(雇用)習慣更為發達。與前者相比,“雇把式”甚至可以說占據壓倒性的地位,當地有些村民還認為該村在往昔就沒有無償借用役畜的習慣,搭套形式的農耕結合也不流行。*《家畜的貸借》,《慣行調查》,第5卷,第415頁;同前書,第417頁,《搭套》;同前書, 第494-495頁,《雇把式》;同前書,第531頁,《農具·役畜的貸借》。而30年代張培剛在河北省清苑縣農村的農家經濟調查中,也看到了役畜的借用與賃用同時并存,其中賃用又占很大比重的情況。*張培剛:《清苑的農家經濟》,《社會科學雜志》(南京中央研究院,1937年),7-8卷1期抽印合訂本, 第48-49頁。另一方面,在30-40年代的沙井村內,則沒有一戶專門甚至臨時出賃役畜、農具(當地稱作“賣具”)的農家,向外村人賃用者也極少。*《沙井村調查記錄-1994年8月》,張麟炳,《中國農村變革》,第1卷,第 860頁。此外,役畜借用習慣在當時的河北省欒城縣寺北柴村、昌黎縣侯家營村、山東省歷城縣冷水溝村、恩城縣后夏寨村等地普遍存在的事實也被滿鐵調查員所發現,并能證明賃用役畜的習慣并不發達。
在其他中外學者的調查中,如20年代卜凱(Buck,John Lossing)對河北省鹽山縣150戶農家的經濟-社會調查中顯示,“大約鹽山農民借貸驢子、耬、犁及大車者,有一半之多”;該150戶農家中借用過耬、犁、大車者分別占72.7%、65.3%、54.7%;借用過驢、牛者分別為75.4%和44.7%;“普通小農場,常可借用鄰居大農場之役畜。平均每家借用役畜之次數為六·四次,而平均每家出借役畜之次數為十二次”。卜凱還特別指出:“役畜農工,皆可借貸,并無所謂租費”。*[美]卜凱:《河北鹽山縣一百五十農家之經濟及社會調查》,孫文郁譯,南京:南京金陵大學,1929年版,第 47、157-158頁。筆者認為,各個地域上述差異的出現,正好可以讓我們在相互比較當中窺見近代中國農村社會及村落共同體所具有的地域性和歷史發展階段性的特征。
1.從借用到賃用——近代華北村落共同體的分解與演進
在近代華北的大部分農村里,役畜、農具一應俱全、不用同他人結合(搭套、交換或借用)便可獨立耕作的農家只是極少數。而沒有役畜的農家基本上占全村農家總數的1/3(沙井村、鹽山縣),甚或1/2以上(順義縣郝家疃、清苑縣),特別是貧農中無役畜者所占比例更高。近代華北農村嚴重的畜力不足狀況,孕育出了搭套、換工、借用役畜等農耕結合形式以及出賃勞力和役畜的形式,但是為什么在華北的各個地方對于這些農耕形式的選擇卻有所不同呢?役畜無償借用的習慣在近代華北農村普遍存在顯然是不爭的事實,而上述吳店村及清苑縣的事例難道就應該被當作特殊情況處理嗎?
無償借用役畜的形式普遍發生在近鄰、朋友、同族中間,這在各地都是一樣的。乍一看役畜借用發生的范圍極廣泛,好像不需要什么條件,但必須看到村民間的親密感情正是最基本的條件。在這種意義上講,一個村落中役畜借用習慣相對發達,說明該村落社會尚未劇烈分化,村民間的結合亦相對緊密。20世紀30-40年代的沙井村、冷水溝、后夏寨便明顯具有這種特征。反觀當時的吳店村,雖然地處交通要道,有商賈之便,但20世紀以來戰亂頻仍,軍閥混戰、日寇侵擾比他處尤甚。滿鐵調查員安藤鎮正指出該村的社會經濟具有“恒常的生活不安定”的特征,還指出該村村民“去北京等外地打工掙錢者較多,外來移住、暫住者比沙井村要多”。*《慣行調查》,第5卷,第6頁,卷首“河北省良鄉縣吳店村概況”。顯然吳店村在村落共同體的分裂、農民層的分化方面走在了沙井村的“前面”。會不會因此導致該村的各種農耕結合形式較其他地方稀薄,并造成雇用勞動力和畜力的形式相對發達呢?筆者認為,近代華北一些像吳店村這樣的農村中,呈現出勞動力和役畜雇用-租賃關系相對發達,建立在親密感情之上的農耕結合相對稀薄的情形,在當時與其說是經濟社會發達進步的產物,倒不如說是村落內部分化、農民貧困化的后果。
在近代華北農村的很多村子里,竟可同時存在著多種在觀念上是完全對立的農耕習慣——無償借用役畜、無償勞動援助(幫忙等)、有償出賃役畜和勞力(雇把式、賣具)以及勞動力與畜力對等交換(換工)等。令人感到奇妙的是,在實際生活當中,這些習慣總能相安無事、互為補充;農民們也沒有感到無所適從,他們總能自然而然地在這些對立的農耕習慣中進行選擇,但并不排斥對方。在試圖對這些問題做出解釋時,筆者最先想到的是,役畜的無償借用屬于村落共同體中友愛互助傳統的自然結果,這種傳統在村落共同體成立之始便已存在了,而役畜的有償出賃則是具有兩千年歷史的雇用勞動形態的延長。因此,近代華北農民的祖輩們便早已適應了這種兩極并立狀態,找到了在親密感情與合理計算之間進行選擇的尺度。還能想到的是,近代華北農村社會處于激烈動蕩不安、貧困化加劇的狀態(筆者注意到一些學者持相反觀點);農民層在近代加速了分化,既分解出了大量的貧農、雇農大眾,也培育出了富農經營階層,村落內部的結合也隨之日趨松動。在這種背景之下,近世(即元明時期至清中葉)的那種單一的、大規模集團性的農耕結合形式因落后于時代而被淘汰,甚至搭套、換工、相互扶助等帶有一定共同體感情色彩、具有一定束縛性質的農耕結合形式也不能滿足各階層農民的不同需求,一些基于徹底的合理計算、對個人利益赤裸裸地加以保護、相對也更為靈便的農耕結合方式,如勞力與役畜的有償出賃形式在近代華北農村逐步成長、壯大起來。筆者推測,對這些不同的、新的農耕結合方式的需求,首先來自于近代華北農村社會中分化出來的兩極——貧雇農階層和富農階層。最后,筆者認為,勞力及役畜有償出賃習慣的發達,自然會伴隨著合理計算的、自我中心主義觀念的相應的擴張,它自然會腐蝕村落共同體成員間親密感情,自然也會滲透到其他的農耕結合形式當中,最終會加速村落共同體的分解。
近代華北農村社會中各種不同的、甚至完全對立的農耕習慣的同時并存狀態,有許多是舊村落共同體社會解體過程的表現。這些農耕習慣在村民農耕生活中所具有的地位不盡相同,應看成為該村落社會特定歷史演進階段的一個表征。
2.地域性差別的意味
近代華北各地的農耕結合習慣存在著種種差異,它們有些是由于地域性差別造成的,而未必是向近代社會變化、演進的產物。如役畜借用習慣在華北各地一般叫做“借”、“借用”等,但還有像山東省平原縣后夏寨村的“問具”“問頭牯”“問著使”這樣極不多見稱呼,*《后夏寨村調查記錄—1994年8月》,王廷章、王會遠、李令義,《中國農村變革》,第2卷, 第426、432頁。顯示出地域性差別的一例。
在役畜借用的過程中,謝禮的有無也因地域的差別而有不同表現。根據前引《慣行調查》中的記錄,在后夏寨等村雖然有送禮的事例,但又讓人感到送禮與否因農家雙方的經濟狀況、相互關系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在送禮的情況下,一般一年送一兩次,日子多在正月、端午或中秋節,所送禮物多是點心、水果之類的東西。而像沙井村的張珍那樣極為貧困、甚至連飼料都拿不出來的農家,即使不送禮也不會遭到對方的埋怨。
在近代華北農村,“人關肚子不關”的習慣——對于無償支援者的飯食招待——幾乎通行于各地,對雇用來的短工及長工提供飯食也成為慣例。受這些習慣的影響,不論是無償借用役畜還是有償雇用,在近代華北農村的多數地方,役畜的使用者要送些飼料給役畜的主人。飼料的種類有高粱、黑豆、麩子皮等,論數量或1升或1簸箕,約四五斤、七八斤不等,有時使用1次除要送當日那份飼料外還要送前日晚上的那一份。在沙井村,飼料的種類和數量因季節和役畜所做工作的內容而異。但是,位于魯西平原上的后夏寨村卻是一個例外:在《慣行調查》中,村民們都一致回答說:役畜的主人負責飼料,役畜的借用者完全不用負擔飼料(《慣行調查》,第4卷,第401、422、470頁)。當時村民對滿鐵調查員所描述的理由不外是:借用者要么是友人、要么很窮。筆者感到他們所講的理由沒有什么特別的說服力,因為在華北的其他農村,役畜的借用者也多是關系親密者或是貧困之人。為此,筆者在后夏寨村做調查時,專門就此問題請教了該村的老人并獲得了如下答案:*同上。
(1)借用頭牯(當地土語,指耕牛等役畜)的人給主人送飼料的事極少,只限于第一次向該主人借頭牯的時候。在這種時候,想送飼料的借用者反而覺得這樣做是不是很見外而很不好意思。經過雙方一番推讓之后,借用者所帶來的飼料幾乎都不會收下,又原數帶回去。結果從第二回借的時候,借用者同借主的關系已經變得緊密了,就不再送飼料了。——李令義(當時61歲)
(2)那時也有使完牲口后給牲口的主人送來一勺子飼料的事。這情況極少,主人也極少接受。這時雙方是這樣應酬的:
——A:“晌午的活完了,給它(牲口)拿來這么點兒牲口料……”
——B:“這不行,不要!”或“喂,那一勺子料是怎么回事?”
——A:“哎,這不跟沒有一樣嗎?”
初次借用他人的牲口的時候送飼料是因為“心困”、“不忍”(即添麻煩而不好意思)。主人有時會這樣解決:“下次不要再送啦。”“好吧,就聽你的吧”,借用者如是回答,以后就不再送飼料了。送飼料也是表示敬意,常言到“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嘛。——李令義夫婦,李令春(村干部)
(3)你說的河北省農村的情況(即送飼料之事)我是不知道,我們這里借用頭牯不送飼料,不那樣計算、小氣。永遠也不這樣做。解放前是如此,今天也是如此。想借頭牯就來借,從不斤斤計較。你要是付報酬什么的也許還不讓你使呢。……這個村從很久以前到現在,借用頭牯的人不負擔飼料。哪有送飼料的道理?大家都這么想:因為借用了我的頭牯而送飼料來,這不是看不起我嗎?這是把我當成養不起頭牯的人了。你要是送飼料來下回我可不借給你了。——王廷章(當時61歲)
后夏寨村的此般情形讓人感到“人關肚子不關”這一通行于華北農村的一般慣例在該村并不適用。但是如果在討論近代華北村落共同體的問題時,將后夏寨村與吳店村從華北農村中抽出并對立起來,認為前者是原始狀態,后者是解體狀態,這未免操之過急。華北各地農村的農耕結合狀況除了刻印著各自歷史發展階段的烙印之外,還保持著地域的特征。所謂“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千里殊風,百里異俗)就是這個道理。在這里筆者暫且將后夏寨村的特例歸結于山東人豪爽俠義的性格。
在華北各地農村,借用的役畜要在當日送還給主人,一般不在借用者家喂養、過夜。第二天如果還想借用的話,再到役畜的主人家那里去牽。在后夏寨村,借用者在上午工作結束之后要將役畜送回主人家,由主人在中午充分喂足之后再牽走繼續下午的工作。總之,該村的慣例是不讓借用者給役畜喂飼料。追問其中的理由時,村民的回答是:借用者沒有飼養役畜的設備,也沒有飼育經驗。另一個原因是,后夏寨及山東省的很多農村與沙井村等河北省農村不同,主要耕畜是牛而不是驢。牛不同于容易喂養的驢,在喂飼料時必須注意草、糧食、水的微妙比例,而各家的喂養方法也不相同,一旦喂不好以后就不容易飼養了。*《后夏寨村調記錄—1994年8月》,王廷章、王會遠、李令義,《中國農村變革》,第2卷,第426、432頁。有關后夏寨村役畜飼養方面的知識主要得自該村村民王廷章的教示。
其他方面,在冷水溝村和后夏寨村,在面對農具和役畜在借用當中出現破損或死亡的情況時也有自己的慣例。如發生農具損傷時,在冷水溝村借用者負有修理的義務,在后夏寨村則是借主負責修理。此外,在冷水溝村若役畜使用中途死亡,借用者必須賠償。這些都是極為少見的異例事故,在整個華北農村未必都會同樣處理。
筆者在另一篇論述近代華北農村換工習慣的論文中已指出,在20世紀30-40年代的許多華北農村,農民們為了應對農忙期的畜力不足的問題,在搭套方法之外可以在幾種形式中進行選擇:(1)以“換驢工”、“工換工”為代表的換工形式;(2)無償使用他人役畜的借用形式;(3)出錢雇用役畜的賃用形式。以上這些農耕(結合)形式普遍流行于各地農村,并且總是同時存在。雖然當時有不少有識村民在名稱上將這些不同的農耕形式嚴格區分開,但仍有相當多的農民也包括很多學者們會簡單地將上述(1)、(2)兩種形式都冠之以“幫忙”、“互助”或者“借”、“借用”。這樣,所有上述這些農耕結合形式都變成是一回事,不存在所謂無償援助與對等交換的區別,只是雙方所付與回報的程度有所不同而已。*參見張思《近代華北農村社會的變遷與換工——以勞動力、畜力間的對等交換為中心》,《河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為此,本文的最后任務是,通過比較在近代華北農村同時流行的役畜無償借用習慣、畜力交換習慣以及役畜有償雇用習慣,進而深入思考以下問題:上述幾種農耕結合習慣是否存在著本質上的區別?在近代華北農民的觀念、規范中,役畜的無償借用或援助與役畜交換這二者之間是否存在著不可混淆的界線?最后,上述這些農耕結合習慣在農民的實際生產和生活當中具有何種特別的意義?本文在開篇時已指出,透過這樣的考察或可窺見這個時代村落共同體變遷的動向,進而發現處于激烈社會變遷中的近代華北農村乃至整個中國農村的某些重要性格。
1. 役畜借用、役畜交換、役畜賃用比較
第一,從表面上看,役畜的無償借用與勞動力—畜力交換有以下顯著的區別:(1)在役畜無償借用關系中,不存在役畜的借用者去借主家從事報答性勞動的情況。給借主家送去的適量的糧食類飼料,也不被農民看成是謝禮或其他報答性表示,而只是單純地當作喂給役畜之用,有些地方連這點“表示”也沒有。而在勞動力—畜力交換關系中,役畜使用者的報答性勞動補償是必不可少的。(2)勞動力—畜力交換在農忙期進行,在農閑時幾乎沒有;而借用役畜首先沒有這種區別,在一年中的任何時候都會發生,并且在農忙期以外更容易出現。換言之,在許多地方農閑期間誰都可以無償地借用役畜。(3)在農忙期里發生的借用役畜關系中,借用者與借主一般有著較為親密的感情;或者借用者有一些無法前去為借主做報答性勞動的理由。
第二,如果從合理的、精確計算的角度對無償借用役畜習慣與勞動力—畜力交換習慣進行比較,會發現以下在數量上的區別:(1)依據無償借用役畜的習慣,役畜借用者要送給主人適當的飼料。在當時的順義縣農村有1頭驢使用1日送1升(1.035 5l)高粱或黑豆的案例,在沙井村這樣借用役畜時要送2日份的飼料(見前述)。在當時,1升高粱及大豆的價格分別為16~19錢和15~28錢。*《慣行調查》,第2卷,第251-288頁,“沙井村十七戶農家個別家計調查”中的各戶家計表。(2)農忙期里雇用短工1日的最高薪金在沙井村是1~1.2元,在順義縣短工市場的行市為1.4~1.5元。*《慣行調查》,第1卷,第288頁;同書,第2卷,第45、88頁。(3)在沙井村周圍及順義縣農村,有專門從事出賃役畜者。其存在本身就說明在近代華北農村僅僅有搭套、換工、役畜借用諸農耕結合形式仍不能完全滿足農家對役畜的需求。農忙期里役畜的主人也很忙,在想借又借不到的時候只有向這些人去“雇”。當地“雇用”(賃用)1頭驢1日大體為2元,在農忙期最為緊張的時候也有到3元的情況。*《慣行調查》,第2卷,第33、84、116頁。這樣,如表1所示,在順義縣農村,沒有役畜或役畜不足的農民在使用他人的役畜時,因獲得役畜的方式不同而在費用上有較大的差異。

表1 順義縣農村役畜使用費用比較
無償借用役畜的情況下,役畜的使用者所負擔的飼料費用是極少的。與此相對照,賃用役畜的費用接近雇用短工工資的2倍。勞動力—畜力交換的數量比值大致為:使用1日驢 = 1~1.5日無償勞動。*勞動力—畜力交換時的費用是根據以下數據推定出來的:沙井村村民杜復新和楊紹增都有10畝以上的經營土地,需要使用楊氏兄弟的驢1~2日;為此,杜復新和楊紹增二人實際上各自為楊氏兄弟無償勞動了2~3日。參見《慣行調查》,第2卷,第 45頁,《(村長一家的)鄰助關系》;《向雇主借用農具、役畜》。極為有趣的是,在近現代朝鮮農村的農耕互助習俗“結耦PUMASHI”中,也能看到同沙井村完全一致的勞動力—畜力換算率,即1牛+1人1日=2~3勞動日。*此外在一些朝鮮農村,還流行男女同率、30歲壯丁與15歲少年同率等習慣。筆者的印象是,近現代朝鮮農村農耕互助中的勞動力換算率總是對弱者、受援助方較為有利。參見,[日]鈴木栄太郎:《朝鮮農村社會の研究》,鈴木栄太郎著作集Ⅴ,東京,未來社,1973年,第103頁。這一交換比值雖然沒有形成文字性的條文,但卻實實在在地存在于實際生活當中,是被大多數村落共同體成員所暗默承認和把握的共同的尺度。
2.近代華北村落共同體的“天平”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不同形式在費用上呈現較大的差異,卻并沒有造成近代華北農民朝著其中一種形式集中。看來近代華北農村的農民在向他人尋求役畜(或讓他人使用自己的役畜)時并非任意行動,而必須要根據一些特定的參考條件在以上三種形式之間進行選擇。筆者認為,向他人尋求役畜的一方在作出上述不同選擇時,主要依據的是自身的經濟狀況以及同役畜所有者的交往水平;役畜所有者也不是被動的,他也依據自身的經濟狀況及同對方的交往水平來參與上述選擇。這樣,每一種農耕結合形式的選擇,都是近代華北農民憑借著對于雙方經濟狀況及相互交往水平等特定參考條件的共通認知而共同決定出來的。獲得這種共通認知要經過在外人看來極為復雜的判斷過程,正如華北農村的村民們對于“街坊輩”這種極為復雜的擬制血緣關系所具有的共通認知一樣,他們也會將其他農家一一地擺放在“借用—交換—賃用”的天平上確定其位置。一般地說,在長期的生活交往中,農民們對于這種位置的確定已爛熟于心,從不會錯亂。最終,近代華北的農民們會根據這種共通認知——來自于特定參考條件的定位——適當地作出相互間農耕結合形式的選擇。這種對特定參考條件的定位也不一定總是在“借用—交換—賃用”天平上的某個極端上,處于其間的某個位置的情況也可能存在。因此他們實際采用的役畜獲得形式也會有微妙的差別,在此時若追問他們的農耕結合形式是“借”還是“換”時,恐怕會讓他們感到困惑。
所謂近代華北農村的小農經濟,其基本特征是個體經營。一家一戶的經營方式以及與之相伴隨的私有觀念已滲透到社會經濟生活的各個方面,即使在同一宗族內部甚至分家后的父子、兄弟之間也不乏基于合理的、計算的、對等交換的行為。與此同時,個體經營若脫離開村落共同體的生活空間也最終無法實現,個體小農在風險面前的脆弱性以及經營能力的不足使他們不能徹底地獨立于其他共同體成員。這種對共同體成員的依賴使極端的自我中心主義的行為也受到限制。*一些歐美的“實體主義”經濟人類學家的研究在這一方面有極為重要的發現。他們形象地比喻小農經濟“就像一個人長久地站在齊脖深的河水中,只要涌來一陣細浪,就會陷入滅頂之災(R. H. 托尼語)。”因此小農經濟行為的主導動機是“避免風險”,在同一共同體中注重互惠、互助。參見[美]詹姆斯·C. 斯科特(James C. Scott):《農民的道義經濟學:東南亞的反叛與生存》,程立顯、劉建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前言和導論。因此在交換性的行為中,便會有許多并不追求絕對的等量、等價交換的情況以及犧牲一方一定利益的情況出現。總之,對等交換的行為中會帶有親密感情的、援助性的要素,基于親密感情的無償援助中也會攙雜著合理的、交換的色彩。完全的、純粹的合理交換與完全的、純粹的親情援助都是極少的, 甚至可能只是被人為地寫在書本上的、理論家的想象。面對滿鐵調查員的提問,沙井村村民在解釋自己為他人所做的無償勞動時說,“(這)既是因為對方借給我役畜,也是因為關系親密”。這種回答可能并不是模棱兩可,也許真的就是正解。
Working Livestock Leasing Custom and Transitions of North China Village Communities in Modern Times
ZHANG Si
(College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The non-charging using of working livestock was widely practiced in North China in modern times. It helped those peasant families who lacked farmland or farming capacity to solve the problem of shortage in livestock. By investigating into the practice of working livestock leasing in 20th century’s rural areas of North China and comparing it with the custom of labor exchange and hired working livestock leasing, one can perceive the social trends and changes happened in village community at that time, so as to find the characteristic of the village in North or even whole China under server social changes in modern times.
working livestock leasing; North China village in modern times; social transition; village community
2012-12-10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現代中國的日常生活》(11JJD770026)
張思(1957-),重慶人,文學博士,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博士后,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暨南開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史、華北地域社會史研究。
C91-09
A
1008-469X(2013)01-00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