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 軒
文字隆起,準備在紙上厚葬一些人
為他們作傳,營救遺失的口信
于是,有人被掩埋,有人被挖掘
他們被重新做成紙,折成紙飛機
在天上飛,在水上飛,在草上飛
飛成了鳥,飛成了魚,飛成了草的根須
他們重又丟失墓碑,身份碎如紙屑
需要從廢棄物中,撿起他們的骨灰
確認哪一片紙屑是眉毛、嘴巴,或骨骼
精心組裝一張紙,找回這些曾經丟失的人
按著他們的來路,打探他們的去路
即便,只獲得罹難者平白的遺體
也要擰開一盞燈,照出他們生前的影子
如時針般在大地上移動,指出疼痛的位置
躍過子丑寅卯,在特定的時間內舉行葬禮
在紙上談論內心,交代對世界的看法
而我的任務,只是復原一張紙的記憶
在一張紙上,找到丟失的人們
復原他們的容貌、嗜好、話語權
搭建他們的四壁、屋頂和門窗
讓那些久失音訊的人,重返回來
對坐在你面前的頁碼上,端起茶盞
和你講述起,那些還冒著熱氣的往事
堆積水分子,堆一條河流出來
然后住在岸邊,搭茅屋,種青菜
堆積情感,在水邊織網捕魚,扎起土坯寨
將房屋堆積成小小的村落,于平地盛開
四季的風,在屋后的松林里哨響
它們,堆積出一載又一載的民謠
它們,用葉子的嘴巴唱出酸溜溜的野味
堆積恩怨,也堆積粒粒微塵
像一只公山羊般,走進村莊的圓心
把光熱堆積在皮膚上,讓膚色成熟
把食物堆積在腸胃里,趕走饑餓的夜色
在大地的褶皺和縫隙,你會看到
一些生命,誕生或隕落的跡象
這些努力活下的物種,疊加養分
使埋下來的骨頭和根,堆積出生命的尊嚴
于是,人數愈多的地方愈讓人恐慌
蔓延著,擴充領域和建筑面積
一座城市的跡象,從眾多因素中顯現出來
相較城市的堅硬,一座村莊的柔軟是好的
在那些小小村落里,依然擁有
和肉體一樣柔軟的水、藤蔓、馬匹、鳥群
以及,屋頂上吐出的炊煙
它們向上蒸發、爬行、跳躍、飛翔、升騰
堆積鄉土情結,也堆積沉甸甸的鄉愁
堆積,讓存在的意義再次壘高
所有種子都在堆積能量,等待入土
對抗掩埋的目的性,縷出相似的細節
在一定位置上停下來,用果實做以了結
從土中生長,在土中死亡
他們的生長方式,提示我們
堆積是有高度的,同時也是可以坍塌的
就像,一條河流坍塌在一張漁網面前
就像,一座村莊坍塌在一座城市面前
就像,一座城市坍塌在一顆心臟面前
抒情的節奏在線條里扭動、延展、吟詠,
拆下每一節,都有五行的指紋:
水,在火的舞蹈里的水,省略了流動;
火,在土的靈魂里的火,省略了熄滅:
土,在木的胸懷里的土,省略了松散;
木,在金的溫度里的木,省略了扎根:
金,在水的牙齒里的金,省略了叫喊。
溫度升高,睡在火里的泥土像在火里出生。
看不見窯變的過程,聽不見蒸發的水聲,
黑白交替,它安靜地坐在時光里蛻變如蛇,
柔軟和堅硬交談著,一對朋友亦像一對敵人。
窯溫剛適合繡花,剛適合勾一筆江山,
天人合一,合成的指尖在撫摸瓷的皮膚,
摸到了光滑,也摸到了碎裂的疼痛,
碎裂的聲音不像喜劇之聲,也不像悲劇之聲。
送葬,需要一列長長的隊伍
悲慟升上地平線,嗩吶聲鉆出黎明
送葬,需要血紅的太陽撕裂天空
剝開泥土,篆刻新鮮的碑文和疼痛
送葬,需要帶走鞋窠里的鄉愁
埋掉漆黑的傷口,蠶一樣裹緊潮濕的恐懼
送葬,需要蛻掉多余的糾結向死亡敬禮
在另一個莽莽空間為逝者開宴
死亡,只是在夜晚睡成更黑的影子
只是退出鏡子中的生活
裝扮一座沒有聽眾的火山
成為一個曾抗爭和吶喊過的動詞
送葬,不用太多悲傷的細節
只需要埋掉一個人的聲音
一個死了的人,血還亮著還很紅
不用愧對衣服和瓦礫中坍塌的舊居
可以在另一個尺度的巢穴
繼續孤獨和長眠的姿態
送葬如果趕在秋天,或許
還需要,三碗酒水和一只烏鴉的歌聲
虛擬一部默片,戴黑帽子,吹白口琴
在一條街上走過來,走過去
人們的叫賣聲互相碰撞,聽不清旁白
我忽然想到:查理·卓別林喑啞的演出
黃昏下起雨,一些聲音被淹沒
黑水路,漾起對風吟詠的黑水
流浪者的船,是一雙布鞋
想象中的事物飄起來:食物、衣服、小旅館
沒有一個人站在街上說:我很貧窮!
他們的臉一會面向天空,一會面向人群
剛剛開始的細節,多像線連的驢皮影
在白熒幕的背面和燈的前面,進進出出
穿著混搭的女人,一如走動嫻熟的瓷俑
一些混血的鳥群,蕩過建筑物的頭頂
我長草的目光,停留在一個個被夕陽染黃的 后腦
他們看著街上的小玩意,鉆進街兩邊的小屋子
人們在街上,被薄薄的陽光寫進夜晚
多少個頁碼的叫喊聲,才能壓制一條街道的疼痛?
卷簾門和大鐵鎖,是門外的兩位將軍
埋在黑暗里的家什,疊加一重潮濕的想象
夜晚有準備,哪怕面對一百間堆滿物件的房子
也要推翻謬誤,為小販的叫賣聲留出空間
在大地上深顏色的部位,一切都很謹慎
一些人在這里等著天亮,一些人守住夜晚
他們憔悴的黑眼睛,都在努力睜開
小隱隱于市,大隱隱于向后流逝的時間
所有被風掀起衣角的人,在畫家的筆下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