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草籽花

○ 張建安

張建安，湖南省作協文學評論委員會委員，懷化學院教授。

一

春日江南，鶯飛草長。三十年前的湘西南農村到處生長著一種草籽花，紅紅綠綠，鋪天蓋地，呈現出那年月少有的熱烈和蓬勃。

童年蒙昧，對于這種曾給我們以無窮快樂和美好記憶的草籽花，我居然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前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里，朋友告訴我，說童年見到的那種草籽花就是美麗的紫云英時，我無比驚訝，也倍感親切。啊，紫云英！

望著那紫紅的花瓣、桃紅的花心、嫩綠的花葉、翠綠的花莖，我心中就充盈著一種夢幻般的色彩，還有一種奇異憂傷的懷舊情緒！就是這種質樸無華的草籽花，裝飾著我那寂寞而單調的童年，溫暖著我們懵懂而悠長的記憶！

二

記憶中的家鄉，潮濕的土壤就是紫云英的溫床，肥碩的紫云英則又是水稻的溫床。

那還是農村搞集體所有制的時候，在晚稻成熟之前，生產隊的社員們總會在稻田里撒下一些細小的種子。不須多久，這些種子就會爭先恐后地伸出腦袋來，在寒冷的冬季頑強地生長。

漫漫冬日，田間圳里不時有淺淺的積水，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此時，軟綿綿的紫云英地里多能挖到冬眠的泥鰍。那時候，我們一把鐵鍬，一個小簍，就可以在紫云英田里折騰大半天。自然，那種抓泥鰍的樂趣是遠遠大于吃泥鰍的樂趣的。

開春以后，田野里一片碧綠，大地就像鋪上了一層綠毯似的，把一派寂寞的初春，裝扮得生機盎然——那就是常常縈繞于我夢中美麗的紫云英！

那時，生產隊時興大積肥，記得每塊田頭地角都挖有一方蓄肥池的。紫云英瘋長的時候，一般也是蓄肥池拍滿的時候了。這樣，紫云英便很難得地迎來了它的大面積生長的機遇，居然能堂而皇之地擠占大片大片的農田。

紫云英的葉子柔美無比，嬌嫩，深綠，沒有一點兒雜色，長得濃密的時候，你是看不到田地中的泥土的。仲春時節，紫云英便旁若無人地生長起來，柔嫩的花兒在流淌的綠色中隨風搖曳，害羞地散發出淺淺的清香。

暮春到來，紫云英便開放出紫色的花朵。此時，放眼瞭望廣袤的田野，仿佛就是紫色的海洋。極目處，抑或還能看見遠方的樹木和村莊——那是多么怡人幽雅的水墨山水圖畫哦！

紫云英默默無聞，然而卻欣欣向榮地生長著。

在我故鄉農人的眼里，莊稼才是他們唯一的期待，而紫云英的美麗常常是被忽略了的。這種草籽花，只能被農人用作改良土壤的肥料。因此，他們對那美麗的紫云英，是從來不怎么認真去看的。

冬去春來，農人們竟毫不經意地將它犁翻在泥土里，再插上綠油油的禾苗，紫云英就這么平淡寂寞地度過一生。然而，當它們的生命快終結的時候，卻依然還頑強地開放著燦爛的微笑。請問：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哪一種花會像紫云英這樣悲苦而不幸呢？

因此，每當看到青翠的禾苗在天光倒影的水田里被風吹得四向亂顫時，我常常會聯想起在禾苗的根部，那被埋沒在泥土里的紫云英，很是悲愴！

是啊！世上的花朵一般應有人去澆灌，有大地去滋潤的，而紫云英卻以自己纖弱的軀體默默地肥沃著大地，滋養著人類——猶如我樸實而平凡的父老鄉親！

三

但對于我們這群孩子來說，紫云英卻是一個悠遠的童話，充滿著誘惑，那紫白相間的小花仿佛是一雙雙嫵媚的眼睛，一翕一合。微風中，它們似乎閃動著無聲的眼睛，講述著無邊的委屈和幽怨。

三十年前的鄉村孩子，幾乎是沒有什么好玩樂的。于是，我們常常撲進田里，細看那紫色與紅白相間的花瓣，那油油的葉片，惹眼的綠，仿佛是生命跳動的脈搏。

輕風緩緩掠過，細細的莖桿搖曳著，時不時，紫云英夾雜著田間泥土的清香彌漫開來。我不明白，那紅綠紫白的花朵，竟能相襯得那么和諧。顯然，那是一種天然的美麗！如加上艷陽的映照，還能氤氳出絢麗的霞彩來。通常，黃絨絨的蜜蜂也被紫云英吸引著，盡情地在紫云英的花叢里漫天飛舞。還有那在花間舞蹈的彩蝶，在綠葉間飛翔的蜻蜓，這些小生命也不失時機地在紫云英的清香里暢快地抒情……

不上學的時候，我常常約三五個同伴，提著竹籃到田里去扯豬草。回家之前，總要在原野里盡情地瘋玩一陣才舒服。我們時而輕輕地走，時而如風一樣地追趕，時而幾個人扭在一起，在長滿紫云英的田地里嬉戲、打鬧。累了，我們就躺在輕柔的紫云英身上，仰頭望藍藍的天空和潔白的云朵。

密密叢叢的紫云英就這樣默默承受著我們的無知和粗暴，可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天，壓倒的紫云英居然又能奇跡般地挺立起來，完好如初，依然綠得能掐出鮮嫩的汁水來。

紫云英有時也能使我們乏味的生活產生點詩意來，還有天真的浪漫，很朦朧的。

無知的我們常常喜歡將紫云英扎成花束，或者編織成花環，那細嫩的花莖是禁不得用力的，我們必須小心地采摘，用田邊的青草或細枝環護，這些都是平凡普通的植物。

是呀，我們的童年是沒有名貴而華美的花草來修飾的，但因為有了紫云英，我們那卑微而貧窮的生活竟也有了些許快樂。

紫云英總是在那花束的中央，或者在花環的周圍，含著淺淺而羞澀的笑。

只是，童年的我不知道將這美麗的花環送給了誰？也是一個羞澀含笑的鄉村小女孩嗎？——呵呵，早已不記得了。

四

歲月流轉，三十年過去了。

感謝紫云英伴我們度過幼稚生命中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這么多年來，我自然見過多種多樣的花，其中有名貴的，也有平凡的；有淡雅的，也有鮮艷的；有芬芳的，也有無香的。可以說，紫云英是我所見過的最最普通的一種了，但它卻深深地留存在我的記憶里！

而今，農田早已責任到戶，種田人似乎再也沒有興趣去撒播那細細的、黑黑的種子了。大大小小的農田多半已改用了化肥，美麗嬌艷的紫云英在今天這“現代化”的喧囂里被農人們逐漸冷落，似乎要被世人悄悄遺忘。

偶爾，還有那么一兩叢，在田間，在路邊，在山谷，抑或還混雜在野草里。盡管它還是那么翠綠淺紅地惹人憐愛，盡管它還在頑強地延續著所屬種類卑賤而脆弱的生命，但這一年年日見稀少卻還在自生自滅的紫云英，很是讓我悵然！

是呀，世上的美是無窮無盡的，可有一種美竟是如此落寞與憂傷，讓我們永遠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