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譚偉平
當下,中國當代文學因為莫言的獲獎,激活了人們對它的期待和希望,而新世紀以來隨著戰爭影視片不斷掀起的漩渦,戰爭文學,尤其是戰爭影視文學吸引了不少受眾的眼球,讓受眾在眾多的戰爭影視文學中,有時既領受了視覺的盛宴,有時又有吞食蒼蠅之感受。戰爭文學向何處去?值得引起我們的關注和重視。我們可以從不同學科、不同視野、不同維度,來審視我們這些年戰爭文學創作的功過成敗,來檢討和總結我們的創作觀念之得失。
當然,要理清它們的關系,首先要廓清兩種研究對象所體現出來的不同屬性的關系:一是對創作者的研究,即作家在創作戰爭文學時所體現出來的創作觀念;二是探討作品所體現出來的創作思路。但這兩者有時候又水乳交融結合在一起,難以分割開來。
在不同人的眼里,由于知識視野、學科結構、認識看法等方面的原因,對和平文化與戰爭文學的關系就有不同的觀點,概括起來,至少有平行、交叉、對立、相融等關系。可謂智仁互見。
由于歷史傳統、文學觀念與創作實際等原因,和平文化與戰爭文學的聯系和研究,當屬于最糾結最復雜的研究課題。和平文化的特定含義與戰爭文學的特指意義,對于創作和研究而言,將產生什么新的文學或文化成果,現在下肯定或否定的結論,尚為時過早,就像我們過去對網絡文學的態度一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將和解、和睦、和合、和緩等與人性、人情、人道、人文等探討對接在一起,無疑會將抽象文化具象化,將文學對人性的描寫豐富化。當前影視文學中有相當比例為戰爭題材,如何還原、表現和描寫這類題材,將人性的復雜性、多樣性、立體性和豐富性,通過戰爭的血火映照,既淋漓盡致又鞭辟入里表現出來,既是創作者的追求,也是評論者的責任。以影視為例:如蘭曉龍的《生死線》,描寫了一群被戰爭的人,一群普通民眾——商會高會長、俠客四道風、書呆子何莫修等,當戰爭降臨到自己身邊時,被迫奮起反抗,這就是《義勇軍進行曲》所誕生的現實背景。又如《亮劍》在對土匪收編的態度上,李云龍因其警衛員和尚被殺,而實施的報仇過激行為,作者在描寫上是有節制的,不少讀者對李云龍的行為也是不贊同的,透過這些描寫,我們可以看到和平的理念與作家創作的觀念有相當的關聯性。
新世紀以來不少影視戰爭文學可以說在這方面都進行了一些有益的探索,包括不少的諜戰片,如《潛伏》《地下地上》《黎明之前》《對手》等等。
對創作素材的不同取舍和表現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作品的價值和水平。
如衡陽保衛戰這一素材非常有創作價值,但至今尚無作家能寫出好作品來,我認為關鍵是對國軍第十軍軍長方先覺的行為如何評價。這里隱含了至少三種戰爭觀念——對生命的呵護、對對手的尊重、對殘酷戰爭的態度,這些都涉及到政治文化和倫理道德等觀念。對戰俘的不同態度決定了對人物行為的不同評價。中國、日本等亞洲國家與美國、法國等歐美國家就表現出完全不同甚至對立的戰俘觀。
迄今為止,雖然描寫戰爭的文學作品數量不少,創作和改編的影視劇也遍布屏幕,還出現了一些佳作,但還缺乏能夠真正深入人心、開掘到人性深處的經典作品。究其原因,一是與思維理念有很大關系。如上世紀五十年代以革命戰爭為主要故事線索的文學創作,正如賀紹俊所說:“戰爭精神由此奠定了軍事文學的基調。當然,這一階段的戰爭小說基本上還局限在對革命戰爭的宣傳和診釋上,還不可能深人到戰爭精神所涉及的人性、歷史、文化等問題,但通過對革命戰爭的宣傳和診釋,有力地張揚了愛國主義、英雄主義和民族團結的中華民族精神,為新成立的共和國提供了一份適時的精神養分?!雹龠^來我們認可的戰爭就是寫英雄、寫勝利,而真實反映戰爭的殘酷和戰斗的驚心動魄,反思戰爭對社會生活、人類文化和精神世界的影響,從而使作家筆下的戰爭成為觀察、了解人類心靈世界的一面鏡子,成為促進世界前進和發展的內聚力和內驅力,不僅需要作者的識見,還需要作者的膽量和勇氣。比如當年路翎寫《洼地上的戰役》,今天看來,更值得欽佩的是路翎的膽略和識見。二是在處理戰爭與和平的關系上有失偏頗。描寫戰爭題材的影視劇,無論是歷史題材或是現代題材,都無法回避對戰爭的看法。盡管在主觀上,我們都能明白戰爭與和平的關系,都知道對戰爭反思的重要。但在創作實踐中,對戰爭的反思仍然是我們軍事題材影視劇需要認真對待的一個問題。在某種程度上,這關系到一部軍事題材影視劇的品質和境界。創作戰爭題材影視劇的最終目的,是要通過這種反思,讓戰爭不再發生,讓戰爭遠離人類,讓人類永遠和平的愿望能夠真正實現。
所以,我們需要用新的英雄觀、戰爭觀、軍事觀來審視過去的戰爭,用新的戰爭智慧、戰爭心態來表現當代軍人的風貌,反映出真正職業軍人的品格和精神風貌。
我們需要研究的是,如何通過“戰爭與和平”的辯證關系處理,使戰爭題材電視劇更加審美化、情感化、藝術化、人性化。這些年一些作品成功地實現了這一點,如《亮劍》《歷史的天空》《雪豹》《集結號》《我的團長我的團》《生死線》等,就在這方面進行了可貴的探索,取得了大家的好評。這些影視片在戰爭觀、歷史觀、英雄觀等方面植入了不少和平文化的理念。
如《生死線》中所描寫的一群普通民眾——高會長、四道風、何莫修等,他們都是戰爭的被動參加者。
《生死線》里描寫的故事發生的背景是1938年被日軍占領江南小城沽寧。這一天標志著血腥日子的開始,戰爭帶來的殘暴降落在普通百姓的身上。
沽寧城首富、商會會長高三寶是最先體會到了這種日子的可怕。因為日軍最高指揮官長谷川占領沽寧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登門拜訪高會長,他是來逼迫高會長為日軍做事的。
一向以懦弱示人的高會長卻表示:長谷川可以將家里值錢的東西、經營多年的工廠和碼頭全部拿走,但卻不能為日本人做事。于是,惱羞成怒的長谷川便在高會長面前,上演了一出“殺雞給猴看”的慘劇,當著高會長的面殘忍地將拉二胡的羅老爺子殺死,高會長瞬間被嚇昏。
沽寧城那些普通的百姓,雖然不會有高會長這樣的遭遇,但是,他們同樣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劇中有這樣一段情節:為了引導盟軍飛機的空襲,四道風必須進入日軍嚴密把守的碼頭。他攔住一個在碼頭上干活的勞工,亮明身份后索求勞工證。那位勞工對四道風殺鬼子的行為表示敬佩,但卻不愿意把勞工證讓給他。因為,他們全家就指著他干一天活之后領取的這份口糧活命。
這就是日寇占領下的沽寧人乃至全體中國人的生存狀態:糧食短缺、藥品匿乏,更重要的是缺少自由和安全感。他們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死亡的威脅之下,無時無刻不承受著任人隨意處置的悲慘命運。
這點點滴滴匯聚在一起,使我們清晰地感受到,城池被攻破時的燒殺搶掠固然慘絕人寰,但那無盡的被奴役、被摧殘的日子則更加令人絕望和可怕。
隨著1945年日寇的無條件投降,沽寧人終于告別了暗無天日的血腥歲月。
然而,經受了無數磨難,頑強活下來的中共黨員歐陽山川,卻不得不面對四道風在勝利之日的意外死亡。悲傷中的他還不知道,他摯愛的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女兒也在勝利到來之前永遠地離他而去了,他甚至都不知道女兒的模樣。
在迎接勝利的喜慶鑼鼓聲中,人們卻不得不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和悲哀,不得不接受親人永遠離去的殘酷現實。電視劇《生死線》讓戰爭的慘烈和殘酷,來襯托和昭示和平的寶貴。②
《歷史的天空》的三個主角在各奔前程時,卻陰差陽錯,各自走反了方向,也導致了后來漫長人生道路的坎坷崎嶇。人生的溝溝壑壑,人性的紅白黃黑也隨著時代的車輪漸次呈現。
《亮劍》站在人道主義、人性的立場來描寫戰爭、塑造英雄及敵對方人物,大力肯定和歌頌人的尊嚴、人的價值、人的生命。它塑造的英雄有著自然靈動的人性,使原本冷酷的戰爭場景也因此充滿了靈活生動,大大加強了作品的可讀性和趣味性。
從《我的團長我的團》到《生死線》,編劇蘭曉龍一直在不遺余力地演繹著戰爭的殘酷,但這并非是他對于戰爭的全部理解。在蘭曉龍的戰爭辭典里還有一個重要的概念,那就是人性。
如果說,創作“團長”時的蘭曉龍,出于切膚之痛的反思和批判而對人性有所苛責的話,那么,創作《生死線》時的蘭曉龍,則讓我們感受到了他對于人性的寬容。
比如前文提到的那個拒絕把勞工證借給四道風的勞工,如果在創作“團長”一劇時,也許蘭曉龍會借劇中其他人物之口來批判這個勞工的行為;但在此劇中,嫉惡如仇、粗魯直率、思維簡單的四道風,也只是搖搖頭,無語地走開。人要活下去沒有錯,這是對人性的尊重。
顯然,在《生死線》里,人性是編劇把握人物的出發點,也是其筆下的人物對每一個事件做出反應的出發點。
歐陽山川被日寇抓捕后與長谷川的正面交鋒,便展現了深厚的人性內涵,與眾不同,堪稱經典。
歐陽山川也與我們以往所熟悉的英雄人物不同,他沒有破口大罵,而是很客氣地用“您”來稱呼長谷川。因為他看透了長谷川的心態,也知道應該怎樣應付對方,所以,話里話外,他沒有放過一個奚落對方的機會。他們倆人不僅是戰爭中敵我雙方的對立關系,更是人性的善惡對立。
歐陽山川與長谷川的交鋒,既有敵我的正義與非正義之對比,也有人性的善惡之映襯。在蘭曉龍的筆下,人物不僅體現出性格層面的豐富,更達到了人性深刻的高度。特別是長谷川這個角色,他在屠滅竇村的暴行己經讓人們見識了他的兇殘;而偽裝成國軍軍官孤身深入到沽寧守備團防線內部,又讓人們看到了他的智謀和膽略。
這樣一個兇殘、狡猾的家伙是很容易被妖魔化的,但是,編劇筆下的長谷川不僅沒有落入類型化的窠臼,反而表現得很有人性特點;喜歡聽古典音樂,尤其喜歡《新大陸交響曲》;作為占領沽寧的日軍最高指揮官,能夠忍受大阿爺沙觀止有意的怠慢,當恭候多時終于見到沙門大阿爺時,他興趣盎然,大談風月。
作為一個“人”存在的長谷川,其文化學養和倫理涵養,一如他作為軍人、作為占領者的暴力血腥一樣讓人印象深刻。這就是人性的復雜的真實寫照。
《生死線》告訴我們,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如長谷川者,一旦作惡,其惡,便是一種令人毛骨驚然、不寒而栗的兇惡。如果說,長谷川這個形象比起許多同類人物,特征更加鮮明、可信的話,那么,作為對比人物,歐陽山川這個形象比起其他共產黨人來說則更加可親可近、真實感人。③
在《亮劍》中,李云龍與楚云飛的配合與爭斗,是這部影視片處理得非常到位的亮點,缺乏了他們的爭斗與合作,這部戲就會遜色許多。除此之外,還有寫野狼峪伏擊戰中,張大彪對日軍中尉的格斗也十分精彩:“高手相搏,勝負只在毫厘之間,和日軍中尉轉眼間已過了五六招,兩人身上的軍裝都被刀鋒劃得稀爛,鮮血把軍裝都浸透了。這是一場可以媲美古代劍客高手對決的決斗場面,處處彰顯軍人的勇敢和精神。”李云龍對這個不懼死的日軍中尉是十分賞識的,所以,在戰斗結束后,他特意讓警衛員將他的尸體掩埋,以表達對他的尊重。
“中國20世紀以來的戰爭活動大多是與革命相關的,革命精神本質上就是一種浪漫主義精神。中國古代的英雄傳奇包含著濃郁的浪漫主義因素,所以作家們在表現革命戰爭故事時自然而然地借用了英雄傳奇的傳統文學樣式,從而開創出一片革命英雄傳奇的新天地,只是后來的文學大環境越來越不宜于浪漫主義的生存,革命英雄傳奇也逐漸走向式微。新世紀軍事文學則接續起了革命英雄傳奇的傳統,人們將其稱之為‘新革命英雄傳奇’。徐貴祥可以說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家,他的《歷史的天空》 《八月桂花遍地開》 《高地》以及都梁的《亮劍》、石鐘山的《男人的天堂》等都帶有鮮明的英雄傳奇的特征,而這種接續的緣由不能不歸功于浪漫主義精神的復活。年輕一代的作家更容易鐘情于浪漫主義精神,他們在后現代文化的浸染下,嫻熟地將浪漫主義與時尚的東西對接,其表現方式之一就是,他們隨手移植過來后現代文化中的暴力美學,以暴力美學的方式表達浪漫主義的激情,從而使軍事文學更富有青春的氣息,更受年輕人的喜歡。這類作品往往借助網絡的力量蔓延開來,如劉猛的《狼牙》、漠北狼的《兵王》等,最先都是貼在網絡上,受到網民們的熱烈歡迎,有人還將這類網絡小說稱之為‘新鐵血小說’,足見人們首先看重的正是濃厚的戰爭氣氛?!雹?/p>
創作者將戰爭環境下的人性、血性、匪性、個性描寫得淋漓盡致。同時,也通過人物和劇情提出了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1.對于普通人而言戰爭的意義在哪里;2.軍人生存與死亡的價值和意義;3.戰爭中的悲劇性與“人性”的弱性;4.人的自然性與人的社會性對立統一;5.個體生命與民族大義的對立統一。
戰爭是一種客觀存在,而且不是偶然的存在,不少事例說明:人類往往是從災難戰爭中純凈了心靈?!读羷Α肪驼宫F了殘酷的一面,主創人員就是想亮出戰爭殘酷的一面,才能讓更多的人意識到戰爭對于世界的破壞力究竟有多大,才能讓所有的人體會到和平的重要和來之不易。從這點而言,這類影視作品給我們的啟示是多重和深遠的。
注釋:
①④賀紹?。骸兑詰馉幗獯鸷推侥甏娛挛膶W的難題——談新世紀軍事文學的轉化》,《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06卷第106頁、第110頁。
②③參見黃金華:《電視劇〈生死線〉的非凡之處》,《中國電視》2010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