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稱“家人”：職場筆記四題

何誠斌

引喻失義

不喜歡參加會議，不是因為坐在那里不自由，而是害怕那些做重要講話的人“引喻失義”，他們舉例子、打比方、說故事，似乎有道理，實則沒道理，好像合情，實則勉強，仿佛有作用實則副作用，聽了讓人難受。

領導當然不知道自己“引喻失義”，發表講話之后希望大家發表意見，大家有什么可說的呢，無非是奉承領導說得好，說得正確，要好好學習、貫徹、落實、執行……于是會議開得很成功，很有效果……我所見到的會議，這種模式化和程式化，多少年也沒有變化。

有時，驚鴻一瞥地出現反對意見的聲音，可那聲音造成的卻是冷場沉寂，往往促成會議提前結束，然而卻給我帶來無窮的回味。不由得想起諸葛亮《出師表》上這句話：“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忠諫之路截斷于會場大門之外，紅地毯之外。

世上“例子”這東西是很多的，多如牛毛，上下五千年發生了多少事啊，還有自然界中種種可以給人以啟示的現象，講話的人、指示的人、歌功頌德的人，攻訌他人的人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墒牵怯捎谟闷饋矸奖?，同時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即很多人在很多時候很隨意地拈手就用，導致了負面的影響，可怕的后果?；噬蠚⑷艘依碛?，就問大臣有例子嗎？大臣說有，那人腦袋就沒了。那些被人取笑為飯桶和草包的昏官，也往往是開口就亂打比方，亂舉例子，讓人哭笑不得，死活不成。

諸葛亮無疑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害怕劉禪“引喻失義”，還害怕劉禪聽信別人拿事例達成某種陰謀的“諫言”。果然，諸葛亮死后，李邈上書，援引歷史上呂祿、霍光等人的例子，詆毀諸葛亮“身仗強兵，狼傾虎視”，說諸葛亮之及時死去使其“宗族得全，西戎靜息，大小為慶”，暗指諸葛亮如果不死，早晚會圖謀不軌。幸好劉禪聞言大怒，將李邈下獄處死。

除了不喜歡開會，我還不喜歡參加團隊培訓，尤其是成功學培訓，那些培訓專家與勵志大師最拿手的玩意兒也是舉例子、講故事，繪聲繪色加上振臂高呼頓足大吼，搞得現場很有人氣的樣子?？墒?，我卻身上忽冷忽熱，很不舒服。他們舉的例子和講的故事，不外乎成功企業的做法，成功人士的經驗，甚至把日本武士道精神用到企業管理上，還提出向狼學習，向狐貍學習，向種種動物學習，而最普遍的人類自身的品質和力量卻被漠視了。事例、故事，為我所用地取舍，顧此而失彼，使得培訓的積極作用小于消極作用，至少對社會、對人性是這樣。

“執行沒有任何借口”，“你不先人一步就會被淘汰”，“利益最大化才是硬道理”……這些話會讓人聽了產生多大動力？我參加幾次培訓都感到意志混亂，精神錯亂，心理慌亂，壓力倍增，覺得人生的趣味頓失。我發現很多人不喜歡培訓，稱培訓為“洗腦”，自然就有了心理的抵觸。我還發現很多人培訓之后的一段時間精神萎靡不振，情緒不穩定，甚至出現抑郁跡象。

權力侵擾

半夜打電話給你的，十有八九是你的領導和上司，只有他們敢打給你，你厭煩也罷，崩潰也罷，杯具也罷，還能怎么樣？除非哪一天你混得比他還牛，也就可以不管子丑寅卯打電話將他從酣夢中叫醒。

阿明早上上班眼睛紅紅的，腫腫的，精神懨懨的，蔫蔫的，呵欠連天，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熬夜了，或者失眠了。他向我訴苦：“昨夜快兩點了，老板還打電話問這問那，好像天不會亮似的?！蔽倚Φ溃骸皺嗔_民，無可奈何！”

我現在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過去那些隱士藏身于深山老林，何嘗不是因為他們害怕權力的侵擾。雖然亦可“隱居”于鬧市，可是在家中安靜讀書，養神，睡覺，突然窗外響起震耳欲聾的鳴鑼開道的聲音，伴著尖利的喝令聲，立即打破了內心的平靜。當官的在此經過，弄如此大的動靜，制造聲勢，搞得空氣挺緊張的，實在受不了！權力這東西，是不分晝夜都可以發出威力信號的，當統治權與行政權凌駕于民權之上，老百姓隨時都可能受到侵擾，不得安生。

記得小時候，我經常半夜三更被街上的口號聲、喧嚷聲吵醒。有一次，父親把我抱起來，一同來到門外看熱鬧。原來一群人打著燈籠、喊著口號沿街游行，祝賀什么會議勝利召開，祝賀偉大領袖發表最高指示……為什么選擇晚上游行呢？顯然是鎮上的領導的意圖，認為晚上全鎮人口最集中，這時候搞游行可以達到最佳效果?？墒?，居民們經此半夜驚擾，不知多少人因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又有多少人因被驚嚇而患病，還有多少人因睡眠不好影響第二天的工作？

長大后，我最怕開會，尤其是上班辛辛苦苦干了八個小時，好不容易下班了，還得開會，感到特別痛苦。我這個人“不思進取”的原因之一，是發現越“進取”的人參加會議的頻率越高，手上有了權還得去召集會議，組織開會，這多不符合我的性情啊。

當官的、做領導的，濫用權力必然侵害老百姓的利益，至于滋擾他人生活的行為就更加平常了。普遍了。老子希望當政者要“以百姓之心為心”，不要以為自己很“智”，一會兒主張，一會兒號召，一會兒倡議，一會兒動員，則罷則罷，可一會兒又改變、推翻前面的主張、號召、倡議，讓人無所適從，疲于奔命。早上粥沒熬好被拉去接受教育，回來粥熬焦了，心疼一下也就算了，可到了中午正下米煮飯，又被喊去接受新的指示——跟早上的內容完全相反，感覺耳根不清凈，回家又吃了夾生飯，能不生氣嗎？能不心生逃往山林的想法嗎？

楚王非常希望莊子出來做官，一天派兩個手下人去請莊子。莊子對他們說，我只愿做一只在泥巴里自由自在搖著尾巴的龜，你們還是請回吧。搖尾于泥中的龜，未必就不受權力的侵擾，就如這使者來找他，本身就是一種騷擾。即使一只神龜，死了已有三千年了，國王用錦緞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廟的堂上，真是“無可逃于天地之間”啊！那么，做什么好呢？莊子更向往像鯤鵬一樣的逍遙自由，“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多么爽快，塵世的權力侵擾不了他。

古希臘有一些不愿受權力侵擾的人，為了絕對的個人精神自由，過著禁欲的簡陋生活，被當時人譏為“窮犬”，但他們樂此不疲。狄奧根尼生活在一個桶里，當亞歷山大大帝去看他的時候，他竟然不高興地對亞歷山大說：“我希望你閃到一邊去，不要遮住我的陽光！”

章太炎一度非常羨慕做鯤鵬的莊子和做狗的安提斯泰尼、狄奧根尼，他說：“若能循齊物之眇義，任夔蚿之各適，一人百族，勢不相侵，井上食李之夫，犬儒裸形之學，曠絕人間。”（《<無政府主義>序》）章大俠被侵擾不已才覺得“無政府主義”好（在他看來無政府不等于反政府），感發此言，可“一人百族，勢不相侵”談何容易！他以為可以像莊子對待楚王、狄奧根尼對待亞歷山大一樣對待袁世凱而無虞，結果卻被老袁子幽禁于北京龍泉寺，日日侵擾，不得自由。

不稱“家人”

一家公司在老板的影響下，員工以“家人”相稱，可并沒有收獲“家庭關系”的穩定，仍然不斷有人辭職。

“家人”聽上去很溫馨，不厭久聽，如果公司文化營造得真如家庭的話?？墒沁@太難了，也不現實。何況由血緣親情組成的家庭也存在種種矛盾，所謂“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還有“清官難斷家務事”。至于張三李四王五組成的公司，人員關系更復雜，在公司這種利益組織中，喚“家人”如同社會上喚“朋友”之“名實不符”。公司內部處于一種動態環境，團結自然必要，可因每個人職場需求、期望與競爭手段方式不盡相同，往往大家處于戒備狀態，稱“家人”連聊以自慰的效果都達不到，只會名知其偽而趨同于偽。

老板當然因為覺得“家人”關系好，希望大家抱成團，為公司爭創效益，所以他強化“家人”二字，下動員令時稱“家人”，落實任務時稱“家人”，有困難時稱“家人”……但是，在管理上，以及平時對待員工上，他實行的卻是“家長制”，恰恰與現代社會文明不相符。這就讓員工感覺到“家人”只是老板用心計的一個詞，或者老板灌輸“家人”意識來約束大家。公司困難，“家人”要體諒；沒錢發年終獎，不要抱情緒。

“家人”不是為了“家人”利益，而是為了老板利益，聽到“家人”就很反感，好像被愚弄。當今人們都很實際，求職多半“唯利是投（投檔）”，“家人”沒有得到期望得到的薪酬，又沒有發展空間，自然選擇“離家而去”。老板強調“忠誠”以留人，可他難道忘了自己的父母從沒要求家人忠誠？鼓勵他“遠走高飛”，“鳥往亮處飛，人往高處走”。真正的家人也不用將“家人”二字掛在嘴邊。一個老板想讓公司成為一個家庭，大家彼此以家人相待，想法很美。他自己做不到，大家也做不到。現在的社會讓他和他們做不到。或許正是因為想到唯有家人最可靠，才希望大家成為“家人”，這是一種矛盾，一種無奈。

公司就是公司，不是家庭；公司關系比家庭關系更適合公司機制的完善，更有利于推動公司的發展。玩一些感情色彩的詞，只會給公司文化投下陰影，而不是陽光?！都t樓夢》上賈府家人關系好嗎？男盜女娼，污泥濁水，亂糟糟的，離散人心。巴金小說《家》上那個高家關系怎么樣？守舊束縛，沒有個人自由。中國人重感情，也重視家庭，幸福美滿的家庭確實不少。但是，公司是公司，取代不了家庭，“家人”相稱何益？

家是溫暖的避風港，但公司不是；家是心靈休憩的地方，公司不是；家是完全放松的地方，公司不是；家是可以撒嬌的地方，公司不是；家是可以想議論誰就議論誰的地方，公司不是；家是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地方，公司不是……公司怎么可以如同家呢？

自動自發

一員工在公司QQ群里說，報名時20人，現在參加練拳的只有6人。我一向不在群里發聲，這次忍不住敲下這句話，砸了進去：報名，迎合與從眾；不參加，疏離與自我。

原來，公司項目基地所在地文化機構成立太極拳武術協會，公司領導積極響應，帶頭報名。記得協會成立那天，老板在公司短信平臺上號召員工參加學習太極拳，本公司有10個名額，早報名者優先，報滿為止。一時間，平臺上申請參加報名的短信像集束炸彈一樣狂轟濫炸，噼哩啪啦，一片“我參加”、“我一個”、“還有我一個”，聲勢強大，猛烈。

表面上看，好像公司很有凝聚力似的，實際上多數人是為了迎合老板，或者湊熱鬧，就像領導“重要講話”之后的掌聲一樣虛妄，不真實，靠不住。惟恐少了自己的人，以為參加太極拳集訓會得到此事本身之外的好處，有別人就得有自己。而那些不在基地的人問“我也可以參加嗎？”分明是趁機以“參與”的態度和忠于團隊的熱情恰到好處地討好老板，其實他們知道自己身在異地或者經常出差根本參加不了太極拳集訓的。老板看到“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局面，非常喜悅地說，我們公司是搞文化養生的，自己人就應該懂得養生，學會太極拳特別有益于養生，見家人這么踴躍，我跟協會聯系，要求增加10個名額，報名費由公司出。我頓時感到后背絲絲涼意，不是為老板善意的“激勵”，而是為像蛹一樣藏匿于人們身上的隨時成蝶的愛于迎合領導及權力的心理。

結果不到一個星期，參加太極拳學習的只剩下了區區6個人。我想，這6個人才是真正想學太極拳健身的。老板了解情況后生氣地在短信平臺上發出批評之聲：聽說才學第三天很多家人就想放棄太極拳學習！太極是幾千年歷史，博大精深，它既練內氣又練習性！明明知道它對我們終生有益，你卻想輕易放棄，這是為什么呢？是天氣太冷嗎？是太枯燥嗎？還是你的精神力量不夠，毅力不行呢？毛澤東70歲游泳15公里！太極是你通向身體健康、走向成功自信的簡易修行之路！希望家人珍惜這難得的機會！！批評之后是鼓勵，他說：為了咱們美好未來，家人們練好身體啊！如何最簡單練好身體？打太極拳?。?/p>

老板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他出錢讓員工練太極，可幾天參加者就紛紛退場，錢白花了事小，反映了“精神力量不夠”和“毅力不行”——這可是團隊的大問題??！我不知道老板除了從這個層面看員工之外，可還透過人性的層面，看到身邊人及手下人十分活躍的迎合的心理和常常競相表現的迎合的行為？公司搞文化培訓，或者組織員工聽講座，那些培訓師沒人不說“執行力”貴在員工“自動自發”的品質、精神。可是，自動自發最容易出現在老板發表意見、提出看法、做出決策的時候，那一片叫好聲、一片支持聲、一片擁護聲、一片歌功頌德聲……令人感動啊，這自動自發的精神！

老板說到“毛澤東70歲游泳15公里”，這個事例是否能激勵員工堅持練太極拳，我還不清楚，但老板自己如果能堅持天天練太極拳，那么那些出于一時的迎合而報名參加的人也就不敢放棄了，迎合心理會與之相隨且壓住惰性，跟著老板一起練下去。問題是誰都知道老板事務多不可能參加集訓，他不在“現場”，迎合之蛹便又藏到各自的軀體中了。毛澤東愛好旅游，身邊工作人員和一些高干也都“愛好”游泳，毛澤東一聲“到江河湖海中去游泳”，使全國人民都“熱衷于”游泳，可謂自動自發！毛澤東愛好游泳且認為游泳有益于健康，他身體力行，利用人們的迎合，變成全民健身運動，也是一種大德大善！可見，領導帶頭做才能形成風氣，否則只能流于口頭上的痛快和迎合的快樂，到最后反而會感到自己魄力不夠，威信不高，隨之會采取壓制手段來挽回自己的面子和尊嚴，埋怨、批評員工素質差，覺悟低，傷害大家的感情。

對于御權者，不得不時時面對最易出現的迎合——雖改變不了這一國民性，但一定要區分迎合的性質，避免被人隨便地就迎合了。自己做不到的事，號令發出去，收獲的只會是迎合；自己做不到的事而必須要求別人去做，先得把迎合者排除在外，激勵那些真正敢于擔當的人，有犧牲精神的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