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松
中國工人階級和社會正處在一個“千年未有之變局”之中,具體可從以下八個方面加以描述: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化;從農業文明、半工業文明向工業文明、信息文明的轉化;從封閉社會向開放社會的轉化;從一元社會向多元社會的轉化;從低度分層和僵化的社會結構向高度分層和流動的社會結構的轉化;從等級—身份社會向平等—契約社會的轉化;從政府集權社會向公民權利社會的轉化;從權治社會向法治社會的轉化。這八個方面概括為一句話,就是中國正在完成現代化即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根本轉型。
在這個激烈的社會轉型過程中,中國工人階級和工會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和機遇:一是市場經濟對工人階級和工會的挑戰和機遇,包括產權關系的變化和勞動關系的變化所帶來的挑戰和機遇;二是工業化和信息化對工人階級和工會的雙重挑戰和機遇;三是社會結構的分化和演變對工人階級和工會的挑戰和機遇;四是經濟全球化對工人階級和工會的挑戰和機遇;五是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對工人階級和工會的挑戰和機遇。
如何抓住機遇、迎接挑戰,的確有關工人階級的前途和命運,也有關中國工會的生死存亡。應當看到,同處于社會根本轉型過程中,其他社會階層,比如干部階層,比如資產所有者和經營者階層,比較積極和主動地對其面臨的機遇和挑戰做出了回應。相比之下,工人階級及其工會組織則顯得反應遲鈍、步履蹣跚。
所謂中國工人階級的再形成,是指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又重新開始了、再一次開始了工人階級的形成過程。進一步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才真正開始了全面形成和發展工業市場經濟的歷史時期。相比之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國工業只不過是在傳統農業經濟的裂縫中略具雛形(到1949年工業經濟不過占國民經濟的10%左右而已);改革開放前以高度集權方式建立起來的工業體系,雖然其產值在數字上已占國民經濟總產值的70%,但那不過是農業產值向工業產值的部分轉移和工業自我循環、自我增值的結果,不僅90%的人口仍然依靠農業為生,而且他們還要為單騎獨進的工業體系不斷輸血以維持其畸形的增長。真正講來,在改革開放以前,工人階級不僅在數量上遠遠沒有成為中國社會的主導階級(在1949年和1978年,工人階級都只占總人口的10%左右而已),而且在經濟、政治和文化上都處于相當幼稚的狀況。由于我國近現代歷史的特殊性、復雜性和曲折性,雖然經歷了大約一百年的發展,中國工人階級也只是在量和質兩方面部分地形成而已,還遠遠沒有達到完全形成的程度,甚至沒有達到基本形成的歷史階段。
不錯,在法律和國家意識形態上,工人階級是我國的領導階級,是社會的生產資料和國家政權的主人,或者經濟上和政治上的主人。但是,由于先天歷史條件的不足,由于工人階級的主體條件和主觀素質不足以勝任直接管理企業、國家和社會的任務,甚至不具備足夠的能力監督自己的代理人行使管理企業、國家和社會的職權,因此,雖然說作為總體的工人在法律和意識形態上的地位極高,但每一個個體工人在實際上不過是高度依附于國家的雇員,接受自上而下的嚴密的管治和控制。工人階級是企業、國家、社會的主人的自我意識和階級意識,不是依據工人實際的地位和作用而自由自覺的形成起來的,而是在特殊歷史條件下以政治形塑、外部灌輸等形式“被形成”起來的。有學者針對新左派把“兩參一改三結合”極力推崇為經濟民主的典范的做法指出,在勞動力國家所有制下,勞動者不是一個自由、獨立、自主的經濟主體,沒有形成自我個人利益的所有制基礎,沒有追求自我個人利益的權利,沒有尋找職業權、選擇職業權、流動權,沒有自我設計、自我奮斗、自我發展的權利,在這種情況下搞的所謂職工民主管理,具有如下消極被動的特點:(1)不是勞動者作為勞動力產權所有者和具有民主權利的公民主動積極地、自下而上地參與管理,而是自上而下地被賦予與被動員的;(2)工人只是并只能是作為整體的一分子、為了整體的利益而被調動其積極性和創造性的,一旦他們抱著爭取和維護個體權利的目的參與管理,他們就必然會被剝奪參與管理的權利和資格;(3)工人在某種他們必須服從的框架內被運動,或者說他們被賦予運動自己的權利,這種民主管理不過是工人否定自己、服從集體并進而服從集體的化身(領袖)的實現形式而已。
改革開放為大規模而又有效率地推進和完成我國的工業化開辟了一條正確的市場經濟道路,中國工人階級在量和質上進入了一個再形成的過程。短短30多年,2.4億多農民轉化為工人,而且在未來30年,還將有更多的農民轉化為工人,屆時,工人階級將成為我國人數最多的階級。這是量上的劇烈擴張。當然,我們更為關注的是工人階級在質上的提高,其中非常重要的是工人的階級意識和集體行動能力、結社意識和結社能力的發展。
在過去的30年中,“老工人”即國有企業工人經歷了許多難言的辛酸和痛苦。在計劃經濟條件下,他們雖然并沒有成為真正的主人翁,但擁有穩定的工作和福利,并且在名義上、形式上、制度設計上、程序上有一系列工人當家做主的權利。20世紀80年代的承包制改革賦予企業管理者以很大的、不與工人分享的經營自主權,從而使工人的地位相對降低;到了90年代,工人一方面遭受下崗失業,另一方面,此前仍然保留的主人翁希望被徹底打破,工人階級回復到它的本來面目即無產階級,而且是就業得不到保障的無產階級。有學者的研究表明,在穩定而有力的國家規制下,絕大多數工人在懲罰性制度和預防性制度面前選擇了退出、服從和個人傾訴,而基本上沒有利益組織起來的公開的集體行動。工人階級的無集體行動表明他們遭受到了集體行動的瓶頸制約:工人出于自己的情境理性,以自己對社會境況的了解和對集體行動成本的估計,認為采取集體行動對自己弊多利少,通過這種理性的利害計算,無論是下崗工人還是在崗工人都喪失了集體性和凝聚力而趨于碎片化;“工人階級的碎片化與工人階層內部的非同質性形塑了工人在重大事項上利益偏好的不一致性,使集體因為工人沒有共同命運、沒有共同利益偏好而失去了共同的行動目標”;即使有了共同目標,由工人階級的分割和非同質性所帶來的集體行動能力的低下也使他們難以訴諸集體行動。但是,幾乎所有的國有企業在改制過程中都遭受過來自工人的消極的集體行為(怠工、缺勤、低效率、不合作等等)的困擾,而且有一小部分工人已經達到較高的集體認同并開展和發起了積極的集體行動,在一些企業和城市出現了為數可觀的“群體性事件”(罷工、罷運、罷教、停工、集體上訪、游行、請愿、靜坐、堵路等等)。
與此同時,“新工人”即剛剛由農民轉化而來的工人,由于獲得的城市與農村、工業與農業、工人與農民的比較利益差別,由于他們走的是一條上升的路而不像“老工人”那樣走的是一條下降的路,另一方面他們又不具有像“老工人”那樣被灌輸的主人翁意識和正規的代表組織(職工代表大會和工會),因此他們比“老工人”更能夠接受經濟社會結構的急劇變遷,更能夠忍受城里人和資本家強加在他們頭上的種種不公平的待遇和嚴重的剝削行為。當然,他們中也會發生消極的集體行動和零星的積極的集體行動,不過與“老工人”還是相差很遠。
這就是說,當代中國工人階級整體上正處于自在的、分散的、原子化和碎片化的無集體行動階段與以部分覺悟和有限團結為前提的消極集體行動和零散的積極集體行動階段之間,其中絕大部分“老工人”偏于第二階段,絕大部分“新工人”偏于第一階段。
對于處在這種歷史發展階段的工人階級,現存的合法工會是一種“先賦的”、“現成的”、“外生的”的組織模型,憲法所規定的結社權的落實就表現為自上而下地把工人“嵌入”、“裝入”工會或工人不假思索地、隨著大流自然而然地加入工會。應該說,有一個現成的工會形式可以利用對工人階級來說很可能是一件好事,至少比根本就不允許有任何工會要好,至于現存工會在多大程度上能夠代表工人,或者工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把這個工會改變為讓自己滿意的工會,這取決于工人與工會之間長期的互動。
為了使工會真正成為工人階級的組織,首先要在會員來源上做一些必要的限制:
工會是工人階級的群眾組織,對此不會有人有什么異議。問題在于,按傳統的工人階級定義,國家、社會和企業的管理者階層也被歸入工人階級范疇。但在現代公民社會的三方格局中,國家和社會管理者階層是依法協調和仲裁社會矛盾的獨立的階層,不應當再歸入工人階級之列;至于企業經營管理者,他們或者本身就是資產所有者,或者是資產所有者的代理人,更不能歸入工人階級之列了。即使在國有企業,由于年薪制和股票期權制的普遍推行,其經營管理者也已經部分地成為資產所有者了。更何況,在這種新的歷史條件下,國家、社會和企業的管理者階層實際上無需工會來代表和維護他們的利益,他們或者以其個體的力量就已經處于強勢地位,或者有另外的社會政治團體,如民主黨派、企業家協會、工商聯合會,來代表和維護他們的利益,因此他們也沒有必要加入工會,即使加入了,工會也難以、也不可能代表和維護他們,他們反倒會從自身利益出發、以工會會員身份對工會施加不利于普通工人群眾的影響。因此,工會章程應當明確規定:國家、社會和企業管理者不能加入工會。當然,不加入工會并不等于反對工會,實際上,國家、社會和企業管理者以及其他社會各界人士都可以以非工會會員身份同情、支持和參與工會的活動,工會方面也需要并歡迎他們的幫助。
非直接物質資料生產部門的從業人員能不能加入工會?比如第三產業中某些既不生產物質資料產品也不生產物質資料服務的部門,尤其是從第三產業中進一步分化出來的文化產業,其中的雇員可否加入工會?現行工會章程第一條規定:“凡在中國境內的企業、事業單位、機關和其他社會組織中,以工資收入為主要生活來源或者與用人單位建立勞動關系的體力勞動者和腦力勞動者,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宗教信仰、教育程度,承認工會章程,都可以加入工會為會員。”這是以雇傭關系為標準定義勞動者的,自然不僅把上面所說的國家、社會和企業管理者包括進來了,更是把所有在第三產業和文化產業就業的雇員統統包括進來了。這個標準太寬泛了,僅僅把雇主排除在外。按本文作者的定義,勞動者是物質資料的直接生產者,包括簡單勞動者和復雜勞動者;工人階級是現代勞動者,包括藍領工人和白領工人。作為現代勞動者或工人的組織,不能夠包羅萬象,不能夠把非直接物質資料生產者包括進來。實際上,一個社會團體,能夠把數以億計的工人組織起來,已經很大很大了,已經是世界上最大的組織了,如果他能夠真正有效地代表和維護數億工人的利益,已經非常非常了不起了,根本就沒有必要對其他非工人的就業人員進行量上的擴張,這樣反而會模糊工會的目標、分散工會的注意力、增加工會的內部矛盾和工作難度。那么有人會杞人憂天般追問,非工人從業人員,比如知識分子,究竟由誰來代表和維護呢?這個問題實際上已經有了現成的答案:我國已經有了許多職業性、行業性、產業性協會、聯誼會、研究會,在它們基礎上可以整合和重構更高級別、更具規模、更能夠強有力地代表和維護其會員利益的組織。